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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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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到蓬萊殿的時候, 謝貴妃正靠坐在榻上,溫聲細語的詢問六皇子今夜裏的事情, 聽人通報, 連忙從榻上起身來,只來得及叫人拿條半舊的石青色繡白玉蘭花地緞面鬥篷給自己披上,忙不疊的便上前去迎皇帝。

皇帝方才走到殿門口, 面龐半掩在夜色裏,只是伸手扶了謝貴妃一把, 淡淡道:“裏面說話吧。”

皇帝的語聲不急不緩,不曾露出半點的情緒, 可謝貴妃卻忽而覺得心頭一跳,隱隱有些說不明道不白的不安。她抿了抿唇,仰起頭去看皇帝, 笑著應了一句:“陛下來得正好,妾正在教訓六郎呢, 您這個做父皇的也得給他說幾句……”

謝貴妃石青色鬥篷裏面只穿了一條月白色繡寶相花的高腰襦裙和銀白色織錦綴珠訶子。烏鴉鴉的長發松松的挽著個纂兒, 上面只插了一支鎏金掐絲點翠鑲珠簪子, 簪上的珍珠蓮子一般大, 瑩瑩生輝。

謝貴妃本就是天生絕色,此時站在燈下, 烏發如鴉雛, 面如粉膩,盈盈然的擡目看著皇帝,眼波流轉, 真能叫人鐵石的心腸都化成水。

皇帝卻只是眸光一暗,隨即便移開目光,緩緩的松開握著她的那只手,轉頭吩咐邊上宮人:“帶六皇子去歇息吧,朕和貴妃有話要說。”

皇帝這般模樣,便是莊嬤嬤都不由得膽戰心驚,她暗暗看了眼謝貴妃,很快便彎下腰把已有幾分困倦的六皇子給抱了下去。邊上的宮人亦是十分識趣,猶如潮水一般的退了下去,輕輕為殿中人合上朱紅的門扉。

謝貴妃恰如其分的帶了幾分詫異之色,捋了捋鬢發,掩唇道:“陛下這是怎麽了?”她面上訝異十足,可心中卻已開始有條不紊的思忖起來:難不成,之前借著謀害鄭娥而嫁禍王昭儀、離間帝後的事情被查出來了?還是北狄那邊做事不周密,叫皇帝發現了什麽……

皇帝深深的看了謝貴妃一眼,從袖子裏取出那封自己已看過數遍的信,丟到謝貴妃面前,冷冷的道:“你看看。”

謝貴妃面上帶著訝色,垂頭拾起信紙,一目十行的看了過去,面色已微微變了:該死的北狄人,不僅答應她的事情還沒辦,竟敢留信揭露她!‘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言確是不假。

好在,她一貫小心謹慎,便是此回有意滅口也不曾留下什麽證據。北狄人的這封信,說到底也不過是空口白牙,並無實證……

謝貴妃心中計較一定,還未看完書信便已軟軟的跪倒在殿中那張猩猩絨的長毯上,一雙明眸已然含了珠淚,字字分明:“難不成,陛下竟是疑我?”

她語聲裏竟有幾分哽咽,還未說完話便已擡手按住了心口,指尖泛白,面色帶青,仿佛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皇帝心知謝貴妃這是犯了舊疾——她一貫體弱,生了六皇子後便更是纏綿病榻,每每大喜大悲之下都會覺得心口絞痛,呼吸困難。往日裏皇帝見著她這模樣便覺得頗有西施蹙眉的美態,縱是有什麽不好的,也早已叫那不忍給掩了過去。

然而這一回,皇帝卻不打算再憐香惜玉,他垂目看了眼跪在腳下的謝貴妃,只是冷冷的道:“朕是來問你話的。”

謝貴妃咬著唇垂下頭,露出的那一段脖頸柔軟纖長,她的語聲越發楚楚:“陛下容稟,那狄人乃是榮成公主之子,名叫阿史那思歸。真算起來,他也要叫我一聲表姐,所以我從和妃處知道消息後便也曾想著要與他見一面。只是,我如今到底已是陛下妃妾,又已經有了六郎和三娘,如何敢私通外人,一直猶豫至今……”

她說到這裏,語聲微澀,眸中的珠淚隨之滑落,香腮凝淚,哽咽著道:“沒想到,妾視他為親人,他卻只當妾為仇人,就連臨去前都要留下這份書信,離間妾與陛下。陛下,他到底是姓阿史那,居心叵測。他的書信,陛下如何能信?”

皇帝凝望著她面上的淚痕,眸光深深,卻並不言語。

謝貴妃只是一徑的仰頭去與他對視,目光中是滿滿的深情和悲痛,她忽而向前膝行了幾步,抓著皇帝玄色的袍裾,情急之下她柔嫩的指尖甚至被上面金絲浮紋給磨得微紅,語聲甚是懇切。

“陛下,妾與陛下相識於年少,至今已有二十餘年。陛下,自妾十四歲嫁與陛下,一心一意,還有了六郎和三娘。難道陛下您寧願相信一個狄人的話都不肯相信妾嗎?”

皇帝伸出手,把自己的袍角一寸一寸的從謝貴妃的手裏扯出來,面容冷的如同今夜沈沈的顏色,終於開口道:“朕何嘗不想信你?可你告訴朕,那狄人是如何得到四皇子等人的畫像,如何知曉四皇子他們今晚的蹤跡?”

謝貴妃只是跪在那裏,一面哭一面搖頭:“妾也不知……”她淚水漣漣,仿佛下定了決心,忽而俯身叩首,決然而言道,“世間之事本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既然陛下不肯信妾,那麽,請陛下賜妾一死吧。”

此言一出,滿殿寂寂,只有如霜如雪的月光鋪撒一地。

謝貴妃用力咬住唇,心口處疼痛至極,可她卻還是竭力的把話說下去:“當年妾嫁陛下時,父母親族屍骨未寒,天下之人都罵妾愛慕榮華、不孝不義,他們都以為妾是為了活命或是榮華富貴才嫁於陛下。可陛下,難道你不知道妾為何不顧國仇也要嫁給你,不顧家恨也要為你生兒育女?”

皇帝英挺的眉心微微一動,眸中不覺顯出幾分憐惜來。

謝貴妃知道成敗就在此一舉,凝了一口氣,接著道:“大約也是報應吧……妾年幼之時不過隨手救了一人,那裏知道那人來日裏竟是滅妾家國之人。縱是如此,重見起,妾待陛下的癡心便從未改過,寧願背著那般要下阿鼻地獄的罪孽、寧願受著世人侮辱痛罵也嫁於陛下。妾視陛下如君如夫如天,如今陛下既是不肯信妾,妾無一言可辯,但求一死。”

她重又叩首,鄭重其事的重覆前言道:“那麽,請陛下賜妾一死吧。”

謝貴妃頭上的纂兒在早已不知不覺間散開了,烏發垂垂而下,越發襯得她的肌膚猶如霜雪一般的冷白。只見她明眸含水,紅唇不點而朱,縱是不施粉黛、淚痕斑斑,依舊是難言天香國色。

皇帝終於長長一聲嘆息,伸手扶起地上的謝貴妃,低聲道:“朕信你。”他長指微微收攏,緊緊握著謝貴妃那柔嫩的手掌,力道之大幾乎要勒出紅痕來,擡目凝視她,深深的看入她的眼底,一字一句的道,“阿靜,只望你莫要辜負朕的信任。”

謝貴妃垂下眼,看著皇帝握著自己的那只寬大手掌,柔聲道:“當年妾嫁陛下時,陛下曾與妾道‘縱有天大罪孽,朕為你擋著’,妾當日回陛下的是‘此生萬萬不敢負君’。”她含淚而笑,似喜似悲,“陛下,妾心一如當日。”

皇帝闔目片刻,不知在想什麽,最後終於松開了握著謝貴妃的那只手掌,拂袖而起,隨口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吧。朕還有事,先回甘露殿了……”

謝貴妃連忙起身行禮,垂頭斂目的恭送聖駕。

等皇帝走了,謝貴妃那張柔弱含淚的面上才顯出幾分冷意來——真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她一貫小心,萬萬沒想到最後竟是栽在了北狄來的狼崽子手上。

她很了解皇帝為人,只要他動了疑心,那麽便再難壓住。便是今日用舊情說動了他,可來日,再有什麽事,他必是又要起疑的——她將將十年的小心謹慎、費盡心血,竟是毀於一旦!

染了丹寇的指甲深深的的嵌入肉裏,謝貴妃一時只覺得恨惱交加,好一會兒才伸手攏了攏自己一頭亂發,開口吩咐下人:“來人,替我更衣洗漱。”

宮人們屏息斂神,小步上前服侍著謝貴妃換下那一身已有幾分褶皺和淚跡的衣衫,又有宮人端了一盆熱水,擰了帕子替她擦拭面龐。

謝貴妃便坐在梳妝臺前,由著宮人擦拭面頰,用脂膏在她哭紅的皮膚上塗抹按摩。

半響,外頭忽而跑來一個小內侍,手裏拿著一個紅漆雕金鳳紋的匣子,雙手擡著呈上來,口上道:“娘娘,這是陛下特意吩咐了叫人送來了。”

謝貴妃微微一怔,纖長白皙的指尖挑了挑,打開上頭的開關,用染了丹寇的指甲輕輕的掀開匣子。

指尖匣子中間放了一個極精致的菱花銅鏡,上面鑲嵌著各色的寶石,寶光爍爍,鏡面如水,鏡面上此時映著的正是謝貴妃那張傾國傾城的麗容。

謝貴妃定定的看著那匣子中的菱花銅鏡和鏡面上的自己,心口處那一直延綿不斷的疼痛此時竟是徒然加劇,再也忍不住了。她伸出手直接將那匣子連同裏面的菱花銅鏡一起掀翻在地,口中腥甜,一時彎下腰,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邊上服侍的莊嬤嬤大驚,忙不疊的令人去打水,又揚聲叫喚:“還呆站在這裏做什麽?快,快去尚藥局叫人過來!”

謝貴妃冰冷的指尖此時卻覆在了莊嬤嬤的手腕上,她染血的紅唇微微顫了顫,語聲輕之又輕,只是道:“不必。”

莊嬤嬤瞧著謝貴妃蒼白如紙的面龐,又是擔憂又是憐惜,緩聲道:“娘娘這又是何苦呢?陛下這時候還有心送了東西來,總是好意。”

“好意?你以為,他這個時候送這個來,是為了什麽?”謝貴妃唇角還沾著猩紅的血,更襯得她雪膚花貌,只是語聲裏卻帶著涼涼的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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