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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課後。”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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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兩個手腕內側的印記終於結合,湊成一個完整的心形。淚從雨寒眼中黯然落下。

一個已褪色,另一個布滿千瘡百孔;不,不該是這樣的,原本應是兩個年輕,幹凈的手腕,單純地合成一個最真摯的標記。

狄倫輕輕吻掉雨寒面頰的淚。

夜裏,他打開帳篷的天窗,摟著她看繁星。

“記得嗎?當年我們也是這樣擠在一個帳篷裏。”

“嗯。”

“如果我沒及時趕到,你可能已被黑熊吃掉。”

“嗯。”

“這樣算來,我是第幾次救你的命?”

“……”

狄倫側頭,看懷裏的人閉著眼打起均勻的鼻鼾。他俯下,深深親吻她的手腕。以後,只有死亡才能把他們分開,他如此發誓。

第二天,兩人啟程繼續尋找當年的營地,在林中渡過悠閑的一日。

雨寒綁繩技術依舊差勁,狄倫笑她手似鴨掌,指頭分不開。釣魚時,魚餌全被吃光魚卻不見半條,雨寒諷刺狄倫若在石器時代,妻兒必第一個餓死。

“那怎麽可能?”狄倫哈哈大笑,“我有錢,可以把其他人的魚全買來。”

嘴上這麽說,可他十分在意這句話,為表現廚藝,晚間煮了一大鍋番茄斑豆,還加了好一些不知名的野菜。雨寒不忍心打擊他,吃了滿滿一大碗。

她馬上認識到一點——這人一輩子沒下過廚,過去八年也從未為柴米油鹽操過心。

真不錯,少爺既是少爺。

晚餐過後,狄倫從背囊裏取出一瓶四十年的蘇格蘭威士忌,在篝火旁對瓶暢飲。

“不打算與我分享嗎?”雨寒皺眉。

“沒有杯子。”

她白他一眼,想把瓶子奪去,不料狄倫退後一步,“這價值連城的威士忌可不能讓你像當年那樣浪費。” 隨即在她耳邊低語:“想喝我的酒,就必須這樣品嘗。”

蜜糖與香料構成最鮮醇的烈酒,一口口由他含著,送入她口中。

暖流一股一股湧入胸懷,漸漸五臟六腑都燃燒起來,雨寒嗜酒,這些年來也嘗過一些極品,卻從未喝過如此醇馥細膩的味道。腦裏又響起那奇怪的聲音——酒裏或許有毒呢,輕易喝下去可能是要跟他同歸於盡。

然而這並沒有阻止她喝下去,直到瓶裏最後一滴,意識逐漸開始模糊。

“狄倫,”她聽見自己這樣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會離開。”

篝火映得他的笑顏性感而邪魅,“你後悔了,”他輕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後悔的一天。”

“……嗯。”

雨寒合上眼睛,狄倫再說什麽她已聽不見。短暫的二十五年人生,數不出一件特別自豪的事,就這樣結束也不見得有何遺憾。她昏昏墮入萬丈黑暗。

可事實並無那麽浪漫,新的一天按時到來,她沒有死。

七日之約,還剩三日。

告別美麗的森林大地,兩人重新上路。狄倫有許多話想跟雨寒說,可她臉色不佳,在車上也一直睡著。他只能動也不敢動,讓她靠在肩膀。

野外游泳,吃不幹凈的食物,醉酒,雨寒那麽單薄終究還是感到不適。但她不想狄倫內疚,偷偷在路邊洗手間嘔吐。

醒醒睡睡,黃昏時到達目的地。

雨寒一眼認出,低呼:“Newport,我們又回到羅德島!”

狄倫把車子停在海邊酒店,兩人徒步重游這個充滿回憶的小城。

每個轉角都有他們少時的影子。

“嗄!”雨寒指,“在那路燈下你第一次吻我。”

“不,第一次吻你是在萬聖節的舞會上。”

“不,那些強迫性的怎能算。”

狄倫但笑不語。

“看,那間餐廳也還在營業。”

‘海之彼方’幾個字在招牌上一閃一閃——是當年他們與愛麗絲一起去過的餐廳。

“也該吃晚飯了,我們就去這間。”狄倫拉起雨寒的手,走向大門。

驚訝地發現,餐廳內部竟無一點變化,連他們當年坐過的桌子都依舊在同一位置。狄倫要求侍者給他們那個座位。

“記得嗎,我曾坐在這裏對你說,往後你的日子不會好過,身邊的人會一個個離你而去,聖喬治不再會有你雨寒.丘的棲身之地,惡運會一直追隨你,不管逃到哪裏。”

“當然,現在想起來不為自己的幼稚感到慚愧嗎?”

“不會,”他擡起她的左手,輕吻一下,“我成功得到你的註意了不是嗎?”

“賴斯特先生,你的傲慢叫我無語。”

“過獎了,丘小姐。”

雨寒望著熟悉的壁畫,淡淡說:“不知愛麗絲現在怎樣。”

“想找她嗎?”

“不,有些事還是留在記憶裏的好。”

餐上得很快。雨寒根本一點胃口也無,可她不想狄倫看出端倪,硬著頭皮往下咽。

“如果我沒上你的車,你還會來走這一趟嗎?”

狄倫點點頭,“但隨後必定追去中國,我不會準許你嫁給那人。”

呵,伊東晨,此刻他在做什麽?

離開餐廳,他們順著海邊散步。

羅德島也就只有仲夏比較有人氣,度假的人一多,商家也跟著出現。沙灘上最熱鬧的攤位是一知名龍舌蘭酒品牌做宣傳,音響裏播著輕快的拉丁樂曲,許多男女跟著跳舞。

“呵,那龍舌蘭是我喜歡的牌子。”雨寒說。

“去看看吧。”他拉著她走過去。

促銷員見如此出眾的兩人走過來,即眼冒金光,介紹他們品嘗不同品種的龍舌蘭,並告知有兩瓶陳釀了十八年的珍藏,會做為獎品送給比賽的獲勝者。

“十八年?”雨寒感嘆。熟悉龍舌蘭酒的人都知道,這是極少有的。

“比賽什麽?”

“探戈。天黑後就在這裏舉行。”

狄倫轉頭問雨寒:“你會跳嗎?”

雨寒搖了搖頭,“一竅不通。”

“多少錢都行,我向你買下來。”他對促銷員說。

“那可不行,比賽是公司的活動,獎品沒了怎麽可以。”

“算了,等下我們給贏的人錢便是。”狄倫說罷想離開,促銷員見狀急忙挽留,“裁判是觀眾,參賽者也都像你們一樣並非職業,你們隨便跳跳,或許就能得獎。”

雨寒反問狄倫:“你會嗎?”

“我在阿根廷住了三年,如果你想得到獎品的話,我可以帶舞。”

雨寒對狄倫過去八年的生活一無所知,突然來了興趣。“你給我贏回來。”

“什麽意思?”

“這裏一定有會跳的女士,我要那瓶龍舌蘭。”

狄倫皺眉,“買便可以,我不想跟別的女人跳舞。”

“但我想看。”

神色慎重,不答應她似乎要發怒般,狄倫也只好點頭。

其實,無論跳成什麽樣,狄倫一出現就已經贏了。女觀眾發出驚人的尖呼聲,其他人也因喝了不少,跟著起哄。

可雨寒還是震驚地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霸氣地把懷中女伴推出又拉近,操縱她似木偶般,步伐出神入化。

他根本沒有觸碰探戈舞蹈該觸碰的一些身體部位,甚至連正眼都不曾看女伴一眼,然而那中年女士已陶醉到忘我。

這應該是全世界最適合狄倫.賴斯特性格的舞蹈——神秘,性感,憂郁,同時又激情奔放。

他如願以償為她贏來十八年的龍舌蘭。

離開人群後雨寒笑著說:“其實,我並不在意一瓶酒,我只想看你跳探戈。”

“噢?那觀後感呢?”

“有人說探戈是銀蕩的舞蹈,為何你跳的高貴而不下流?”

狄倫氣結,“……我當是稱讚了。”

“沒想到你在阿根廷住了三年。”

“我沒上大學,跟家裏翻臉後開始到處旅游,在南美洲逗留的時間最長。”

笑容在雨寒臉上漸漸褪去。

流連南美,手臂上那密密麻麻的針孔就是那時開始的吧。

“怎麽,內疚嗎?那就不要再離開我。”他搭著她的肩,漫步於沙灘。

夜晚的海風有點涼,雨寒一天不舒服,此時又感到眩暈,她似救命稻草般一手摟住狄倫的腰,一手抓緊龍舌蘭。

狄倫以為她對那瓶酒愛不釋手,不免覺得可愛。

他告訴她,“其實如果這瓶酒不是剛好十八年,我是不會答應比賽的。”

雨寒強忍頭暈惡心問:“十八年有何特殊?”

“十八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在你母親與亞歷山大羅偉的婚禮舞會上,跟這酒入桶陳釀同一時間。”

呵對,那是她一生中最窘迫的一刻,莫名其妙走入一個本該是平行的世界,從此萬劫不覆。從不知當時狄倫也在場,可想想又再正常不過,那是他父親的婚禮,他們是重組家庭的兄妹,或更正確點說,他是她叔叔,多麽荒唐。

“回去吧狄倫,我冷了。”她呆了片刻後默默道。

那晚狄倫只開了一個房間,兩人擠在一張床上相擁而眠,可雨寒整晚噩夢不斷,醜陋的人面牛身獸揮刀追逐,大喊組織不會放過她。

喉嚨發不出聲,再無路可逃,眼睜睜看冰涼物體狠狠刺入胸骨。

驚醒後沖進廁所嘔吐,但胃裏空空,只吐出一些黃色液體。她扶著馬桶蓋無聲抽泣。

☆、Final Chapter IV

這麽多年,聰明如雨寒怎可能意識不到,紗曼塔退校的非她那點雕蟲小技。是組織高層有人決定紗曼塔必須走,否則別說上傳幾張照片,即使她送上小命也可不了了之,比如隆介那個墮馬而死的朋友蘇珊娜.岡薩雷斯,並沒有人為她的死附上責任。

有人認為不可讓丘雨寒的事越鬧越大,出手應對,而那人正是老羅偉爺爺——狄倫的真實父親。

另一世界的權力游戲,如真要跟狄倫在一起,她玩得起嗎?

洗手間久久無動靜,狄倫在外擔心得敲門,雨寒敷衍做噩夢而已,重新鉆入被窩把他大手當枕頭。狄倫不是察覺不出異樣,憐惜地將她摟得更緊,第二天強迫她去藥房買藥。

吃了胃藥舒服不少,雨寒提起精神問:“今日我們去哪兒?”

“梅德灣。”

她聽了一驚,“為什麽?”

“答應過陪我,就不要問為什麽了。”

她只好陷入瑪莎拉蒂的皮椅,不再作聲。

三小時後瑪莎拉蒂由公路轉入市區,雨寒認清方向後松了口氣。狄倫口中的梅德灣並非繼父懸崖邊的宅邸,而是梅德灣的市中心。

“你忘了?這小城也充滿我們的回憶。”

是,她當然記得,多年前的聖誕前夕他們在這裏約會,狄倫還為她在麥當勞住了一晚,然後他們大吵一架,他被車撞……

似昨天才發生的事。

她微笑道:“那時我們怎麽那麽幼稚?”

“幼稚?或許你是,我可從無幼稚過。”

雨寒沖他翻白眼。

“到了,下車。”狄倫解開她的安全帶,趁機在她面頰落下輕快的一吻。

梅德灣的市中心,雨寒自那年聖誕就再無返回過,事隔九年,恍如隔世。重新走遍大街小巷,竟有絲疑惑,這城市一直是如此平凡的嗎?

狄倫仿佛也有同樣的想法,不時環顧四周,一臉狐疑。

是記憶美化了這個地方,還是周游列國後,眼界已大大不同?

心中淒苦難以言喻。他們還是他們,可已不是當年的他們。八年來的各種人生經歷抹滅不掉,回憶裏那些鑲著金邊的畫面畢竟不是現實。

舉行秋季慶典的公園是那樣細小,十分鐘已從一頭走到另一頭,愛雲奶油幹酪廠的軟雪糕無法與丹麥的相提並論,還有那些掛著古董名牌的商鋪,在巴黎跳蚤市場只能算破銅爛鐵。

逛了一整天,走到腳軟,並無任何驚奇發現。雨寒又感不舒服,狄倫帶她去酒店休息。

來到旅館大門,她楞了一下,這不是……

電梯在五樓‘叮’一聲打開,狄倫牽著她的手到512號門前插入門卡,老旅館獨特的潮濕黴味迎面撲鼻而來。

雨寒默默走進房內,走到窗臺邊,打開窗戶。

白色窗簾隨風擺動,她的心也在胸口蕩漾,過了仿佛一個世紀之久,默默開口模仿某人口氣道:“這也叫做酒店?沒有海景沒有山景沒有套房,窗戶對牢停車場的三流地方能開門做生意,簡直是奇跡。”

她皺眉的可愛模樣讓狄倫酥軟,他來到她身後,大手環抱她的腰身,輕輕說:“你記得很清楚。”

可不是她想記得清楚,八年來她最渴望的就是能摔一跤失去記憶,如此一來那些路燈下的親吻,緬因州的森林,濕黴旅館的旖旎風光……都不用再有任何意義。

“游蕩世界的那些年,專選這種三流旅館住,南美洲的最糟糕,被褥都是潮濕的,但是,比任何五星級酒店更讓我享受,你知道為什麽嗎,雨寒。”

“聽起來像是一個富家子的頑念。”

“頑念?”

“習慣了要什麽有什麽的人,唯一一次沒得到,越發執著。”

“原來我們雨小姐放棄航天員的理想,改學心理學了。”

她剛想再開口,卻被他低頭封住唇。

他的動作比平時粗魯,吻也充滿強烈占有欲,雨寒忍著,讓他發洩積攢多年的情緒。

她早不是當年戰戰兢兢走入這房間的單純少女,因聽錯一個音而面紅耳赤地躲到洗手間。答應陪他踏上旅途便有心理準備,不能奢望他每晚望著她便會滿足。

狄倫手指深深陷入雨寒肌膚,脆弱一刻反覆呼喚她的名字。

兩人虛脫地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

“我們結婚吧。”他恢覆平靜後說。

“結婚……”

“我可以放棄一切財產繼承,找一個地方過簡單幸福的生活。”

“簡單幸福的生活……”雨寒重覆著狄倫的話,半晌,轉頭凝視他,“你有什麽工作經驗,或一技之長?”

他想了一下,沒有出聲。

“當然,兩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不至於淪落街頭,但幸福的生活……不知你如何定義。”

“有你在身邊,如此而已。”

“可我們必須為糊口而奔波,一天多數時間都無法在一起。”

“那就找個農場一起做農夫。”

“農夫?”雨寒輕笑,“農場會請兩個什麽也不會的城市人?”

“誰生下來就什麽都會,我們可以學。”

雨寒深吸一口氣。“你爺爺會認同嗎?”

“爺爺?爺爺前年被診出阿滋海默病,嚴重失智,你不知道嗎?”

這倒真是個新聞。雨寒多年來與家無聯系,毫不知情。

狄倫翻身枕著雨寒胳膊,“我只希望每天睜眼有你在身邊,其他都不重要。”

“你會厭倦的。”她淡淡的說。

“事到如今你已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讓時間證明我們會否厭倦對方。”

雨寒靜靜看著窗戶。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小雨,劈裏啪啦由屋頂落在冷氣機上,似古怪的音符。

不久,增添狄倫均勻的鼾吸聲。

她悄悄抽出手臂,下了床,從背囊裏取出一小小塑膠包,走進洗手間關上門。

她在裏面坐了很久很久,因一直保持一個姿勢,起身時雙腿麻痹。

心也麻痹。

她回到床上,鉆進狄倫臂彎,嗅他身體的氣息。男人稍稍動了一下,不知做著什麽好夢,嘴角微微上揚。胸肌如此寬厚結實,閉著眼時卻依然像天使,雨寒忍不住伸手觸碰那一寸長的睫毛。

他的身體似團火,靠著他溫暖渴睡,不久,雨寒也進入夢鄉。

一早狄倫先醒來,看見依偎在懷中的女人,突然鼻子發酸。有一次他在布宜諾斯艾麗斯鬧區的垃圾堆醒來,見到的就是這個景象,只不過雨寒還是少女的姿態,而且藥力消失,人也跟著不見。

等了這麽多年,他終於抓住她了嗎?

汗水浸濕被單,被她壓著的手臂也無知覺,可他一直動也不動,呆呆望著雪白肌膚上一塊塊的青紫,直至雨寒睜開眼。

“早。”她輕輕對他說。

“早。”

這確是現實,狄倫抱著她吻了又吻,須根刺得她的臉很疼,但她沒有抗議,她只想順著他。

她決定一切都聽他的,所以當瑪莎拉蒂駛入康州格林威治鎮的一個都鐸式大莊園,雨寒依舊保持沈默。即使她十分清楚這是什麽地方。

他們一下車,已有人來把車開去車房。一白發蒼蒼但穿得西裝革履的男人過來迎接他們。

“喬治,爺爺怎麽樣?”狄倫問。

“清醒時什麽都明白,可糊塗起來亂發脾氣,摔東西罵人時極之恐怖。

狄倫點點頭。

“不過少爺來訪,他一定會高興。” 老管家說。

雨寒還是第一次來羅偉爺爺的家。雄偉的莊園,不能用富麗堂皇這種俗氣的詞語來形容。宅邸尊貴,嚴肅,充滿歷史沈澱感。建築師能正確捕捉都鐸王朝的精髓,又做到豪華卻不奢華實在不簡單。

他們來到想必是主人房的門前,喬治打開門,把他們一直帶到老人床前。

“羅偉先生,看誰來了。”喬治輕喚。

老人緩緩睜開眼睛——露出跟狄倫一模一樣的,會跟著光變換,時而湛藍,時而冰藍的雙眸。

可這雙眼睛裏已失去當年的魂魄。

“狄倫,是狄倫嗎?”他握住孫兒的手。

看護扶老人坐起來。

“爺爺,你好嗎?”

老人瞇起眼反問:“現在幾點?”

“羅偉先生,現在下午一點二十。”喬治代答。

“下午一點半?我不是剛吃過早餐嗎?”

“您早餐中餐都已吃過。”

雨寒知道,這是頗嚴重的失智癥狀。才八年時間,那個找她談話中氣十足的老人如今已接近他生命的盡頭。

喬治確定一切安好後,帶下人離開房間。

狄倫也不轉彎抹角,“爺爺,雨寒也來了,我想親自告訴您,我要娶她為妻,無論任何代價。”

老人這才意識到狄倫身後還有一個人,直勾勾望著她,卻又無焦點,想了片刻突然說:“狄倫,我剛剛做夢夢見你母親。”

“媽媽?”

“是,你媽媽,十四歲的瑞士少女,一頭天然淡金色秀發,皮膚白皙如阿爾卑斯山上的白雪,眼睛比多瑙河的河水還碧藍,生氣時會自顧自說德語。”

狄倫笑,“爺爺你記錯了,你怎會見過十四歲時的母親。”

老羅偉似聽不見別人說話,思維跳躍不受控制,“你受母親真傳,出生時粉妝玉砌,那樣雪白的肌膚連醫生都讚嘆,這是高加索最完美的後裔……你比亞歷山大漂亮多了。”

“爺爺,我來是跟你說雨寒的事,我們並不需要羅偉家任何人的許可,但我尊重你,臨走前來跟你說一聲,請把我剔除羅偉家譜。”

老人眨了眨眼問:“你要放棄你的信托?”

“是。”

“為一個亞洲女?”

“是,她來自歷史悠久,美麗的東方。”

“亞歷山大就算了,可為何你也這樣?”

“我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爺爺,只能說世界不斷大同,婚姻不再分國界或身份地位。”

“是這樣嗎?”老羅偉的目光飄向遠方。

“爺爺,好好休養,您永遠是我最尊敬的長輩。”

“狄倫,你是我最心愛的兒子,但你總是讓我失望。”

狄倫嘆口氣,“爺爺,你又糊塗了,我怎會是你的兒子。”

他們離開房間,雨寒聽見屋裏傳出摔東西的聲音。喬治安慰:“別擔心,醫生會給他註射。”

“他情況很糟糕,說話毫無邏輯,醫生如何預後?”狄倫問。

“羅偉先生還不到七十,身體無其他癥狀,醫生們都很樂觀。”

“好好照顧他。”

“當然。”

狄倫與雨寒離開格林威治鎮。

☆、Final Chapter V

老羅偉從頭到尾沒跟雨寒說過一句話,正眼都沒看她一眼。雨寒在車上想,或許他的病情沒那麽糟糕,他是清醒的,是狄倫還不知自己身世的秘密。

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誰願發現自己尊敬的爺爺當年一眼看上剛上高中的十四歲少女,於暗處虎視眈眈關註多時,利用協會的權力得到她,之後讓自己兒子頂包。

可讓雨寒納悶的是,狄倫母親為何答應生下孩子,下嫁亞歷山大.羅偉?是被迫?是宗教信仰?還是自己覺得無法割舍?抑或……少女愛慕著亞歷山大.羅偉?

雨寒希望不是後者,因如果是那樣,實在太可憐了。

“想什麽呢?”狄倫的問題把她拉回現實。

“人的……命運。”

“誰的?你與我嗎?”

雨寒不出聲。

“沒什麽好擔心了,我早不姓羅偉,如今也已正式退出家譜,以後沒人可幹涉我們在一起。”

“狄倫,這真是你想要的?”

“當然。”

“即使我們必須過讓你嗤之以鼻的貧民生活?”

“如果沒有你,再多錢財也沒有意義,我已懼怕行屍走肉的日子。”

雨寒望著窗外風景飛過,意識到他們又回頭往東走。目的地自然只有一處。

她比平日渴望聊天,低聲問:“你說,卡特先生現在不知怎樣?順利結婚了嗎?可還會為隆介的事難過內疚?”

“只聽說他取消了婚約,之後便下落不明,但我總感覺,隆介並非是單戀。”

“……我也希望如此。”

是與不是,也許一輩子也不會知道,茫茫人海中,只是另一個人的故事。現在雨寒要重視的,是自己的故事。她下意識撫摸小腹。

瑪莎拉蒂開始往崖上攀時,已接近傍晚。天際似有暴風雨的跡象,海浪兇猛地一波一波沖打岸邊,與此刻心情靜如水的雨寒形成強大反差。

與十八年前不同,今日的丘雨寒已成年,可以養活自己,保護自己,做自己的主人。與一周前不同,內心那無邊無際的黑洞似在這七日內填滿,她終於感到完整。

“我已跟他們打過招呼,亞歷山大羅偉也已從杜拜回來。”狄倫把車轉進圓形車道時說。

他始終不肯稱他為父親。

“好。”雨寒答。

“雨,我愛你。”

“我也深愛你,狄倫。”

他滿意地吻她豐唇。

此時突然聽見保姆喊:“小姐,別跑!”

一個九/十歲左右的女孩尖叫著跑過來,“哥哥!哥哥!”不顧三七二十一,拉開駕駛位的車門,硬擠到狄倫膝上雙手環抱他脖子。“哥哥,狄倫哥哥!”

她激動如少女在演唱會上見到偶像,手舞足蹈,慷慨激揚,就差點沒熱淚盈眶。雨寒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她那美麗如天使的妹妹,約瑟芬.瑪麗.羅偉嗎?

上次見她還只是個嬰兒,如今手長腳長,一副美人胎子,從何而來?

狄倫顯然已見過她,笑著蹭她卷曲的發端,“鬼頭,男女授受不親,你的矜持跑哪兒去了?”

“矜持?那是什麽?好吃嗎?”女孩瞪著動漫般的大眼問。

“吃?你只想著吃,小心變成大胖子。”

女孩被逗得咯咯笑。

約瑟芬只顧跟英俊的哥哥撒嬌,對姐姐視而不見,但雨寒也不在意,這家的人仿佛都有此習慣。

終於,保姆追上來把女孩拖了出去,狄倫跟雨寒也跟著下車,狄倫說:“小鬼,跟你姐姐打招呼了嗎?”

女孩老實不客氣地上下打量她,“你就是我那中國人姐姐?”

“是,你好,約瑟芬。”

“咦?你會講英文。”

雨寒輕笑,“我會講英文。你會講中文嗎?”

“我又不是中國人,怎會講中文。”女孩翻了翻黑白分明的雙眼。

她是那樣漂亮,一頭淺棕色天然卷發,圓圓額頭,皮膚晶瑩剔透,雖是混血,但明顯偏向高加索,五官深邃,睫毛似兩把扇子。她穿著極短極短的牛仔短褲,成長期的腿長得不成比例。

可雨寒看著她,徒然看到紗曼塔和愛麗絲的影子。她嚇了一跳,下意識退後半步。

約瑟芬註意力轉回哥哥身上,拉著他的胳臂搖晃,“我昨天才從夏令營回來,好玩得不得了!”

“是嗎?學到什麽了?”

“蝶泳,自由式。”

“哇,那麽厲害?”

“哥哥,這次能多住幾天嗎?”

“不能,我跟你姐姐明天就離開。”

“你和她?為什麽?”

“嗯……為什麽呢?等你長大再告訴你。”

“真的?那是否等我長大了你也帶我走?”

“你想去哪裏?”

“奧蘭多迪士尼世界!”

“可以叫你爸媽帶你去。”

“但我不想跟他們去,我想你帶我去。”

少年時期的狄倫連妹妹的面都不屑見,此刻有這種耐心,確是成熟了。

雨寒在後面看著她們,覺得生物遺傳妙不可言。這女孩跟她竟是一母所生,一個子宮孕育,然而,無論長相或命運都如此截然不同。

若她跟狄倫有孩子,會否也長這個樣子?隨後又即刻在心裏嘲笑自己,想什麽呢。

“對了,哥哥,蘇菲亞姐姐來了好一段時間了。”

“蘇菲亞?” 狄倫一楞。“她來了?”

“嗯!”

客廳裏坐著三個人,氣氛怪異。

亞歷山大.羅偉比八年前滄桑不少,頭發均已灰白參雜,面部肌肉也開始松垮,但他依舊不茍言笑,不怒而威。身邊的凱瑟琳面如土色,深紅色指甲深深陷入真絲靠枕,似在等待世界末日。他們對面的女孩相比之下松弛得多,她長得秀雅絕俗,圓圓的藍眸晶瑩自然,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歲。

那是一雙沒有見過世間苦難的眼睛。

雨寒直直地望著她,移不開目光。

“狄倫,你沒事!”女孩聞聲站起來,三兩步來到他們身邊。

意外的,她的英語帶著濃濃西班牙口音。

“蘇菲,這是怎麽回事?你怎麽來了?”

“你好久沒去中心報到,也不回家,我很擔心,便過來你父母這裏看看,”蘇菲亞看見雨寒眼睛一亮,“啊,難道……”

狄倫先是一臉茫然,隨後笑著點點頭,“她就是雨寒。”

“你終於找到她了!”

“是,我終於找到她了。”狄倫大手環住雨寒的腰,忍不住欣喜輕吻她面頰。

“Ew!”約瑟芬一臉厭惡出言抗議,“你怎麽可以親她?”

蘇菲亞笑了,笑聲柔和又清脆。

雨寒此時轉頭看向一人,輕輕掙脫狄倫的手,上前幾步,叫聲:“爸爸……”

亞歷山大.羅偉從沙發上站起,冷冷道:“你還記得?”

雨寒垂下眼眸。

狄倫依舊當父親透明,搶著說:“雨寒,這是蘇菲亞,現在是戒毒中心的義工,她曾在布宜諾斯艾麗斯救過我一命。”

雨寒與她握手。

“八年音信全無,這次怎麽想到回來了?”羅偉低聲問道。

“瑪麗亞,請帶小姐回房間。”雨寒對保姆說。

約瑟芬不滿,“這是我的家,你憑什麽叫我離開?”

保姆還是把她給拖走。

蘇菲亞是明理人,輕快地說:“叔叔阿姨,見到狄倫我就放心了,我還要趕車,就先告辭了。”

她離開後,客廳陷入一片死寂,狄倫面對父親,英俊的面孔變得冷酷嚴峻。

與八年前不同的是,男人如今一八五,比父親高整整一頭,身無一分贅肉,若真一言不合打起來,中年人必不是他的對手。他知道這一點,所以不屑得更加理直氣壯。

終於,羅偉先打破沈默。“可是要向我們宣布你們打算長廂廝守了?”

狄倫笑一聲鼓掌,“料事如神啊,不愧生意在杜拜做得風生水起,這幾年還跟阿拉伯人學到什麽?會讀水晶球了嗎?”

雨寒輕輕捅了他一下,示意別太過份。

“一個未成年便離家出走音訊全無,另一個在南美放蕩八年,染一身毒癮被驅逐出境押回美國,你們早已離開家,愛怎樣怎樣,無需特意回來稟告。”

“稟告?我只是想警告你們,不要再耍什麽計謀,否則別怪我不無情。”

羅偉這把年紀,早是喜怒不形於色之人,話也無一絲挽回餘地。他說:“我亞歷山大一生做得最錯的一件事便是認了雜種做兒子。”

狄倫大笑,“多謝你分享這最後的感言,再見。”

“等等!”一直沈默的凱瑟琳終於鐵青著臉開口,“雨寒,我生你養你,獨自拉扯你大,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給你,你最後這樣報答我?”

為何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最偉大,最功不可沒,付出就必該得到什麽回報?雨寒很想知道答案,可此時明顯不是探討這個問題時候。

她平靜地問:“輪到我說話了嗎?”

三雙眼睛同時轉向她。

“對不起,狄倫,答應陪你七日,今天正好第七天,接下來是我們分道揚鑣的時候了。”

客廳一片鴉雀無聲,雨寒深深吸一口氣,“我終歸得回自己的家。”

狄倫面色由白轉青, “雨,開什麽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我從沒說過要跟你走。”

“……”

“我也不可能跟你走。”

“我不懂你說什麽,為什麽?”

“狄倫,我懷孕了。”

接二連三的炸彈轟得狄倫天旋地轉,他退後幾步,要扶著立櫃才站穩。

“孩子需要親生父親,這一點我想你應該可以體諒。”

隔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聲音沙啞地問:“不會是我的嗎?”

“你知道那是沒有可能的。”

“你騙我,這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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