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著夏目跑完了一整個晨練流程，茉莉也最終還是沒能達成下午就跟他打網球的目標。原因是夏目幾天前就跟學校的朋友約好了要一起出門, 向來覺得答應了別人的事要好好完成的她自然不會強迫他更改行程了。

看來今天是不行了, 但不是還有明天嗎？不會輕言放棄可是茉莉也的優秀品質之一！

於是自以為躲過了一劫的夏目並不知道，第二天一大早這位精力過於旺盛的少女會準時守在他家前面，等著他一起參加“健康的晨間運動”。

事實證明, “不”就要勇敢地說出來, 等別人自己發現是不可取的。即便對方是個很能察言觀色的人, 也不代表她每一次都能準備get到你的想法。

不過這都是明天的事了, 對於今天的茉莉也來說，還有一件比跟新認識的鄰居哥哥打網球更重要的事要做。

下午5點左右，她去廚房打包好了前一天晚上做好的烤餅幹，換好鞋子後接過媽媽遞過來的琴盒。

“真的不請人家來家裏一起吃晚飯嗎？爸爸今天可是準備做奶油焗飯的。”

“我會再問問看的。”她笑著推開了門，“那我出門啦！”

茉莉也哼著曲子，一蹦一跳地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時不時擡頭看一眼天色。如果發現有明確變暗的跡象，就會加快步子。走過小橋, 踏上山道, 翻過觀景臺的欄桿，獨自一人深入了這片面積不算大的密林之中。

“唔, 接下來是……”走了大約20米的距離，她開始左顧右盼。不多時，在左前方不遠處發現了一棵高大的杉樹。

“先順時針繞著走一圈，再逆時針一圈……”按照記憶裏那個奇怪的步驟，茉莉也繞著這棵這麽多年似乎都沒什麽變化的大樹轉起來。

“然後是月桂樹……”再次重覆了一下以上步驟後, 她找到了最後的節點，那棵特別的銀杏。

“站在最粗的那根枝椏下方，朝著枝葉的方向閉著眼睛走七步。”

邊走邊在心裏默數七下，然後張開了眼睛——

然而，眼前什麽變化都沒有。

是的，在茉莉也看來，這是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儀式。

但也並不妨礙她按照跟別人的約定認認真真執行這樣的儀式。

就算看起來特別中二也沒關系。

茉莉也並沒有過多地去腹誹對方這個奇怪又中二的要求，反之她還挺喜歡的，這種在做重要的事之前安排一個嚴謹的步驟的感覺。儀式本身其實並沒有特別的意義，之所以這麽做，不過是表達了一種鄭重其事的態度而已。

我知道這樣做沒有意義，可我還是要這樣做，只有這樣才能體現出我對這件事的重視。

也許神明就是這樣看待人類祭神儀式的也說不定呢？一群人類自以為是地搞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給祂們看，看他們做得認真，就算這儀式莫名其妙，祂們還是感受到了來自人類的崇敬。

之類的？

有機會的話，去問問夜鬥先生吧，他姑且也勉強算是神明的一員，肯定會知道答案的。

腦中雖然想著些奇奇怪怪的事，茉莉也可沒有放慢腳步。踏過重重山路，繞過茂密的草叢，終於來到了她最終的目的地——林中的一泓小小的池塘。

“不管是第幾次見，都覺得很漂亮啊。”

小小的池塘，被神奇的光線分為了兩半。靠近她的半邊被夕陽染成了溫暖的橘色，池邊綻放的花菱草與火燒雲相映生輝。另外半邊卻籠罩在了墨般的陰影中，安靜而神秘，似乎池邊的森林會通向不一樣的幽境。

這大概是只有日落時分才會出現的美景吧。

池邊，恰好在日夜交界處有一塊巨石，其上平整如臺。茉莉也將帶來了餅幹放在石臺上，對著陰影的那邊喊了兩聲：“世彌小姐，你在嗎？我今天帶了餅幹來哦！”

沒有人回應。

茉莉也也不急，趁這個時間打開琴盒，架起小提琴開始調音。等到她隨意地拉出了一小段旋律後，幽暗的森林深處無聲無息地走出了一位身穿和服，赤著雙腳的少女。

她迤邐地走過狹窄的林間小徑，漆黑如夜色的及地長發與層層疊疊的枝椏交纏起來，又在她邁出下一步後柔順地滑落。隨著越來越靠近光明之處，少女原本模糊不清的面容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那是一張非常非常熟悉的臉，是茉莉也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只要見到就絕對不會認錯的臉。

我妻由乃的臉。

也許第一眼看上去會弄混兩人，但只要多看幾眼就能明白，這兩人之間的天差地別。

明明是同一張臉，眼前的少女卻能演繹出不同於由乃的別樣嫵媚。上挑的眼尾，微微勾起的嘴角，站立時微露的側頸，側躺時滑出衣外的香肩，讓她整個人都彌漫著一股無法被人忽視的慵懶的風情。

這是年僅14歲的我妻由乃再怎麽努力也無法展現的氣質。

“茉莉也，茉莉也，你終於來了，我一直在等你～”

看到茉莉也站在石臺邊，少女的臉上露出了孩童般純凈的笑容。她近乎於小跑著脫離了森林的懷抱，踮著腳尖輕盈地停在了她的面前。隔著光與影的界限，跟茉莉也對面而立。

“好久不見世彌小姐，今天我帶了小餅幹哦。”

“哇啊，謝謝，我會好好收藏的！”她開心地抱起了那一盒餅幹，似乎如果放著不管就會被人搶走一樣，摟得死死的。

“這是吃的東西，放久了就不能吃了。”

世彌聞言，就用那種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的笑容看著她。

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從第一次見面起她就是這個樣子了。對此茉莉也並沒有放在心上，說不定對方的家教讓她恪守絕對不在外面吃東西的守則呢？

“茉莉也，今天要演奏什麽樣的曲子？”

“世彌小姐有什麽想聽的嗎？”

“這樣啊，那就請演奏優美的曲子吧。”

“優美啊……”

真是過於籠統了。

啊，不過說起優美，就一定要提一下那首了。無論是誰第一次聽到，都會用優美來形容的曲子——

門德爾松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茉莉也架起了琴弓，閉上了眼睛。

世彌坐在石臺上，朝著右手邊的樹叢露出了一個微妙的笑，然後輕輕擡起一根手指，豎在了嘴前。接著——

琴聲哀婉地響起。

完全察覺不到運弓的痕跡，純然的弦音帶來的是只要聽到的人都會為之震顫的樂章，那般淒絕，卻又美麗悠揚。如詩歌般，如幻想般，詮釋出了浪漫這個詞所代表的全部涵義。

這一刻，所有原本在池邊的人，還是誤入了此地的客人都一同沈浸入了樂曲本身的意境之中，忘卻了周遭的一切。

世彌撫摸著懷裏的點心盒子，目光看向了波光粼粼的池水，思維卻跳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自以為已經遺忘的過往。那個時候，她也可以去看碧海青空，也可以在夏夜同心愛的人一起在沙灘邊散步，與他攜手踏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只要兩人在一起，他們就無所不能。

多麽，多麽令人懷念，只要想起就能會心微笑的日子啊。

然而——

琴音一轉，驟降的音階將她直接拉入了那布滿苦澀的一天。

那是一次無法自控的生產，她生下了他們愛情的結晶，卻被孩子與生俱來的火焰灼傷，陷入衰弱，最後在無助和悲傷中落入黃泉。

但即便是在黃泉，她也能懷念著原來溫馨又充滿希望的生活，想念那個直到最後都一直愛著她，支持著她，為她的離去而痛苦的男人。難過是為離別，傷心是為了愛，她心存著溫暖，在黃泉長眠。

如同歌頌希望，伴隨著琴音的再次高揚，記憶中最甘美的回憶出現在了腦海中——

那是那個男人為了迎回她，親自推開黃泉大門的高大身影。

已經不是什麽帥氣之類的詞匯可以形容的感情了，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可以傾盡一切，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只為了回應這份愛。

或許就是因為這份感情太過純粹，才無法接受一點點的玷汙吧。

他所愛的，究竟是容貌，還是她本人呢？這個疑惑，或許永世也無法解開。那人遠在九天之上，她卻終究無法邁出這牢籠一步，甚至不能再看這與他共同撫育的世間一眼。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這首曲子果然還是要一整個樂團一起演奏更好，沒有了樂團總還是缺了些東西的。”那邊，完成了第一樂章演奏的茉莉也在心裏哼完了最後樂團演奏的部分，感嘆道。

“世——”轉過頭來才發現，她唯一的聽眾早已淚流滿面。

茉莉也嚇得往這邊跑了兩步，最後半跪在石臺的這邊，關切地問：“是哪裏難受嗎？”

世彌擡起青蔥般美麗的手指，摸了摸臉上的水漬，下一秒看著指尖晶瑩的淚珠破涕而笑：“原來我還有眼淚。”

她似乎想要擡手撫摸茉莉也的臉龐，手卻只能停在光影交界之處，描繪她的容顏。

“我不是說過嗎？我即為世彌，這世間一切汙穢之物都無法傷我分毫。我是為你的音樂感動，所以才流淚的。”

這是句非常非常奇怪的話，毫無邏輯，讓茉莉也根本無法理解。

那天她誤打誤撞走近這池邊，因為四下無人，又被這不同凡響的美景所震撼，想要用音樂來讚頌這奇跡。曲子拉到一半卻戛然而止，因為她的餘光突然察覺到，原本以為空無一人的水池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傾聽音樂的人。

她側趴在石臺邊，長長的黑發在她身後隨意地鋪開，甚至有些發絲悄無聲息地落入了池水中。頭側枕著手臂，那雙與由乃相同的深粉色眸子懶懶地看向她，像是欣賞樂伶表演的女王。

【為什麽要停下？】她不解地問。

【如果再演奏下去的話，你會遭遇不幸的。】

那人微微張大了眼，然後矜持優雅地掩口而笑，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好的笑話。

然後，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即為世彌，這世間一切汙穢之物都無法傷我分毫。】

茉莉也是不知道叫世彌跟後面半句話有什麽邏輯關系，但事實上她確實沒有事，沒有遇到不幸，也沒有任何不舒服，就跟她身邊的人一樣。沒有因為她的音樂而受到傷害，這或許代表她們是有緣分的吧。

所以，她們成為了朋友。

對於茉莉也來說，這是順理成章的發展。

雖然她有點中二，有些奇怪的堅持——比如要見她一定要遵循那個奇怪的進入森林的步驟——甚至偶爾會說一些她無法理解的話。但她能夠聽她演奏小提琴，能夠不被她影響地純粹欣賞音樂，會為她的音樂高興，也會為了她的音樂傷心。

這難道還不夠嗎？

“世彌小姐，你喜歡奶油焗飯嗎？”想起出門時媽媽的囑咐，茉莉也還是決定努力一下。

“奶油焗飯？”世彌天真地歪了歪頭，“沒有聽過呢，是什麽樣的飯？”

“是會加入牛奶芝士的炒飯哦，裏面有蝦仁、西芹、豌豆，還有雞丁，味道可棒了，想嘗嘗嗎？”

“想！”

“那跟我一起去我家吃晚飯怎麽樣，爸爸今晚就做奶油焗飯呢！”

世彌臉上的笑容頓住了，然後又露出了那種很落寞很落寞的表情，摸了摸手裏的點心盒子。

“對不起，我去不了，我去不了你們那邊。”

茉莉也立刻擺手，“沒關系，來不了也沒事。要不這樣，我明天讓爸爸做好，然後打包帶過來給你，就像今天的餅幹一樣，好不好？”

“好，那我等你。”世彌終於重新笑了起來，害羞地點了點頭。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再太陽快要徹底落下前，世彌讓茉莉也回家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這一片密林中，剛剛還灑落著溫暖的夕暉徹底散盡，原本陽光籠罩範圍內盛開的花菱草無聲無息地雕謝了。同一時間，被墨色徹底浸染的另一邊，草葉雕敝，一叢叢殷紅的花瓣綻放開來，層層疊疊似乎連通了通往黃泉的道路。

彼岸花開彼岸，花葉永不相見。

“既然來了，不來說說話嗎？你們也是為了我來的吧，兩位小客人。”

林中陷入了詭異的沈寂，仿佛前一秒還能聽到的鳥鳴是殘留在耳膜中的幻想般。不多時，金發的少年抱著肥碩的貓咪走近了水池邊。

在他們的眼中，那位立於池邊言笑晏晏的女子，有著對他們來說同樣熟悉的面孔。長長的金發隨風飄搖，棕色的眸子仿佛凝結了這世間所有的智慧和隱忍。

“歡迎來到我的庭院，兩位不請自來的小客人。”

“你不是玲子吧？”貓咪老師率先開口。

“呵呵呵……”少女掩口而笑，卻不說破，“你說我是誰，我就是誰。”

她往兩人所在的地方走了一步，貓咪警覺地大喊了一聲：“危險夏目！後退！”

“為什麽要後退呢？你們不是為了我來的嗎？”少女聞言停在了原地，“啊，難道說是為了茉莉也？”

“我們想知道，你對黑木小姐做了什麽？”

因為太過擔心，所以讓中級妖怪跟在她的後面。誰知還沒到一天，就發現她進入了未知結界的消息。為了保證她的安全，夏目才帶著貓咪老師火急火燎地趕過來的。

“做了什麽？你們以為我會傷害她嗎？她可是我的朋友啊。”

少女重新在石臺上坐下，白嫩修長的大腿蹺起來，右手一伸，一根煙桿憑空出現在了她的手中。

“那是約定，也是一個考驗。”

少女側著頭望向夜空，幾縷金色的發絲從她裸·露在外的肩頭滑落，成熟女人的魅力撲面而來，擋都擋不住。

夏目到底還是個少年，直接紅著臉轉過了頭。還是貓咪老師老成，不吃這一套。

“朋友？大部分妖怪可分不清他們所謂的在意對人類來說是不是傷害。”

“妖怪？我嗎？”她聞言再次笑了起來。

“笑什麽笑，你到底是誰啊？”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你們也聽到了不是嗎？我即為世（黃）彌（泉）。”

【我即為黃泉。】

她就是黃泉本身。

“你是……黃泉女神伊邪那美？”

少女笑而不語。

她是神明，是不可現身於世間，甚至不可在世間暴露神名的存在。只是承認一個名字，就可能打開風穴，讓黃泉陰風吹入凡世，毀掉這周邊的一切。

原本是不在乎的，但她還在這裏，所以她要護著這裏。

“考驗……那如果沒有通過的話，會怎麽樣？”

似乎有些意外少年的敏銳，伊邪那美沖夏目露出了讚賞的微笑。

“是呢，要是沒通過的話，會怎麽樣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會怎麽樣呢？

伊邪那美：設定出自《野良神》，是位害怕寂寞，渴望朋友的女神。可誰都不愛她，誰都不敢留下陪她，因為留下的人都會墮入黃泉。

最後，安利一下門德爾松的E小調啊，這是首只要半分鐘就能讓你體會到“優美”的曲子，不聽聽看嗎？作者私心茱莉亞·費舍爾的版本，B站號104655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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