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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人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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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更加知道的是,生活不是電影。

而我,也不是故事裏的英雄。我只是一個求死的人。

我想躺在這裏,便是讓海倫納找到我並殺死我的最快途徑。

我就這麽茫茫然地躺在草地上,自從蘇醒以來,我便從沒有睡過,也不需要睡眠。但我突然感覺,也許我這麽躺下去,最終是會睡著的。真的,一種久違的睡意,很愜意地油然升起,讓我漸漸朦朧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猛地一下子爬了起來,突兀得跟間歇性精神病發作似的。危險,可怕的危險正在迅速地逼近!這是廢墟生存的日子裏,銘刻到我骨子裏的本能,真的是每一根骨頭裏的條件反射,盡管,我是來找死的。

但這仍不夠,當我站起來甚至還沒有把腰挺直時,已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來了,不用問,不用看,我知道,太熟悉了。海倫納,一定是她,也只有她才能讓我這麽恐懼。我本不存在的呼吸,急促得如同要把不存在的心臟壓爆。

無數的蟲蛇瘋狂地湧出,密密麻麻地如潮水一樣,風劇烈地呼嘯,撼動著整個樹林,殘落的枝葉是顫悠的淚珠,沒有一只蟲蛇來攻擊我,它們瘋狂地逃命,根本沒空理會被恐懼壓得楞在草地上發呆的我。

她出現了,在漫天的風雨之中,一身慘白的覆古長裙。那是中世紀西歐貴族女子出席酒會時的樣式,但穿在她身上卻沒有一點土氣。那同樣古舊的鯨骨胸衣,非但把那雪白豐滿的上圍擠壓得極誇張,更把她的腰修飾得不盈一握。

狂風暴虐地在林間激蕩吹過,雨水打濕她的裙子貼在腿上,卻更顯出那修長結實的腿、纖細的腰、誘人的曲線。這一切已足夠讓每個正常的男人嘆息了,更何況她還有一張精致到了極點的美麗的臉?盡管她身上那強大的氣勢讓人不敢遐想,盡管所有的林間生命都在遠離,盡管她帶來的恐懼感只有古老傳說裏熔巖地心的魔鬼才能比肩,這樹林因她的到來,絕沒有之前的一絲安寧和恬靜,比外面殘破的廢墟更洋溢著千百倍驚悚的殺機!死氣!

但我不得不說,便因她站在這裏,世上就沒有比這,更好的風景了。

古時候,火車還有軌道時,不論身份貴賤貧富,是絕沒人敢在火車來時留在軌道上的。不過臥軌自殺的人就另當別論了。盡管我此時心中有無限恐懼,我的牙齒在不停打戰,但我今天,卻是那個臥軌的人。“你現在居然一點都不畏懼我了?”她微笑著,也許沒有笑,但她那銀鈴般的聲音,卻能讓處於暴風雨中的我感覺到如沐春風。她有點好奇地望著我,似乎我沒有跪拜在她面前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

這讓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那時,我不能自控地任由她操縱著,哦,不,是任由她的情緒操縱著。我面對她只想伏在她腳前,便是死了也是甘心。盡管那時其實我一點也不想死,但當時我的身體便超越了我的思想,如暴食癥者撐死自己一樣——雖然他心裏其實並不想吃了。

她向我走了幾步,但又停下,笑了起來,她說:“不,我現在不會殺你了,小腐屍。”無頭無尾的一句話,還是如以前一樣,她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心思,根本不需要我說話,她一眼就知道,我是來求死的。

“不,我是人。”我咬牙惡狠狠地說。畢竟,我也不是當初那麽毫無反抗之力了,哪怕面對著她如同處於十倍重力的地域,哪怕我仍清楚地感覺到她只要動一動小指頭我就灰飛煙滅,但我不就是來找死的麽?我還怕什麽?而且我還是能動的,比如現在,我便已把早就上好了膛的白銀左輪手槍拿在手上,我對她認真地說:“如果你再侮辱我,你必將付出代價!”

她楞了一下,也許從來沒有人威脅過她,但馬上她就輕笑了起來。我很清楚,她笑,只不過是笑一只螞蟻在威脅老虎。但不能否認的是:我這只螞蟻面對的老虎,笑起來很動人,很美,也很令人恐懼。因著她的笑,我知道我心裏的敵意已動搖了,我突然留戀起生命的好,甚至手上的槍口也微微地下垂了。

“跟我來,恢覆你的身體。”根本不容我反駁,她說完就走。我直到跟著她走過很長的一段路,長到回頭已難再見到方才棲身的草地,才想起前方的她,是每次見面都欲置我於死地的對頭。

沒有風了,沒有雨了,衣服貼著骨頭很有點涼意,這時我才醒覺過來。我發現自己茫然不知所措地跟著她走到了一個地下車場的入口,我停下步子,只覺得那入口如巨獸張開的猙獰的大嘴。

已經走進地下車場的她,沒有回頭就察覺到了這一點。她輕笑著說:“果然,你覺醒了,不愧是天人一族的同類。”這時停車場頂上一團漆黑的東西突然掉了下來,然後在空中滑翔著,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停在我身前十步處。

這是一個熟人,韋恩,也就是那個蝙蝠人。

他穿得和電影裏的主角一模一樣,微笑著站在我面前,我震驚之餘卻又有點慶幸,這小子原來是跟海倫納一夥的,那麽我有足夠理由相信,他沒有什麽資格和我競爭玉真!哈哈,難道有什麽比這更讓人開心的嗎?

這個家夥就這麽裝成彬彬有禮的樣子,攔在我面前,而海倫納早就不知去向,因我暫時感覺不到那種如同實質的威壓。裝吧,我心裏這麽想,我看你裝到什麽時候。我知道韋恩必定是海倫納留下來和我談代價的了。

沒代價,誰信?路上有人塞個煎餅果子過來就走了,你敢吃麽?反正說我小人之心也好,說我猥瑣也好,我是絕不敢吃的。我不相信海倫納幫我恢覆身體是全無代價的。她幫我,必是因著我有利用價值,這代價,估計不會小的。

不過我不怕,還有什麽比恢覆身體更重要的?反正我只是個小人物,不是什麽英雄。

“天人永隔,這成語你聽說過麽?”韋恩微笑著對我說,仿佛他特優雅,特高尚一樣。我壓根不想搭理他,也不打算進這停車場,只是掏了根煙點著,坐在這外邊的草地上,慢慢看這小子表演。

但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我對他的無視,沒有一點尷尬地說:“古華夏的成語,都是有出處的,比如攜手巫山、相濡以沫、塞翁失馬……”我不得不承認,這家夥也許真的是傳說中的蝙蝠人,也許真的活了許多年,這些成語,我有不少都不知道來歷呢。

不過我就是瞧不慣他那做派,對著他頗有點自得的嘴臉,我舉起白骨森森的雙手,拍上一下,停四五秒,再拍上一下。可是我發現這小子的臉皮,怕要比長城的城磚還厚些,就我這麽起哄,他臉上居然還是那見鬼的微笑!

“秋先生,請你認真一些,要知道,這關系到你身體的恢覆。”這招毒,實在太毒了。他一下就捕捉到我的要害了,哪怕我再討厭他,也不得不聽他啰啰唆唆說下去,畢竟,恢覆身體,這不是開玩笑的。

“但‘天人永隔’,你不會找到出處。”

“因為‘天人永隔’不是成語。它是一個警句,不是指天和人是隔開的;而是指,凡發現天人,必要永遠地隔離開!”他說著,臉上壯烈激昂得不行了。一臉的向往,眼神裏的激情如懷春的狗一樣可怕。

我沒有理會他,只是默默地在反省自己。因為我發現,我很有點懼怕這家夥的眼神。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我又不是第一次見他,再說在海倫納面前我都能撐住,這韋恩再怎麽樣也不過是她的手下,我怕啥?

怕,怕死。我突然發現了問題的癥結,那就是我在怕死。

自從從那間醫院裏出來,我似乎就脫胎換骨了,已經不再害怕什麽了。比如芭特麗和她手下圍著老蕭時,按我以前的性格,我就算跳出去,也得猶豫不決好一會。但當時我很快就站了出來。

我一向覺得,是廢墟給我的經歷,讓我成熟,讓我勇敢。我覺得足夠的經歷可以讓一個如我一樣平凡的年輕人有一顆英雄的心。

但在這時,我發現不是的,我仍是那個肥秋,我並沒有變。我不是英雄,仍是那個普通至極的升鬥小民。我從醫院出來之後,不過是因為從那DNA再造機下來以後,我對世界已經絕望了。我也知道我絕不可能恢覆身體了,我盡管仍念叨著想法子恢覆身體,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不過是閑來的口頭禪,自我安慰的口號。

已經到了“生有何歡”的地步了,一點盼頭也沒有了,我還怕啥?

我甚至有點把自己淩駕在這廢墟,以及廢墟裏的腐屍、人、動物之上了。我用一種憐憫的心態俯視這廢墟裏的蒼生,只是因為我內心深處知道,自己已沒有了被憐憫的價值!一個人學不會外語,那是很可憐的;但一個死人學不會一門新的外語,有什麽值得憐憫的嗎?而我便是在心底把自己當成了死人。

故而我漸漸地淩駕於蒼生之上享受孤單,甚至我敢去向玉真示愛了,只因我實在沒有什麽可失去的了。這種感覺,等約翰在我身上發動什麽見鬼的天使降臨失敗以後,更明顯了。這一路上,我做的事、說的話、走的路,其實哪樁不是很儀式化、很神棍、很把自己當故事主角的?

哪怕面對海倫納出現之前那如潮水一樣的蟲蛇,我也在用憐憫的心態看著它們,全然沒有去想它們如果攻擊我,我該如何是好?從沒想過,因為不用去想,沒啥好想,一個恢覆不了身體的骨架子,還能想啥?因此面對海倫納我可以撐住,同樣是因為我實在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

但現在不同了。

完全不同了。海倫納只說了一句“恢覆你的身體”,就把我打回原形了。強大如她,根本沒必要誆我。她說可以,必定就可以。於是我有了生的希望,於是我開始怕死了,我甚至開始害怕韋恩會不會發狂傷害我……我得留下命來,才能去和玉真生一窩小孩啊!

我想到這裏不禁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地把煙熄了,專心地看韋恩的表演。不是說他講的內容能吸引我,關鍵是人家能飛啊,海倫納還要召集些變異鷹,韋恩這死蝙蝠不用啊!真把他惹急了,人家身經百戰的,我不見得能討得了好,更何況他能飛,就算打得過,如果整天陰魂不散地飛來飛去跟著,也太可怕了點吧。

“自從人類的歷史進入古華夏的周朝以後,‘天人永隔’的警戒就存在了!因為商朝,是古華夏最後一個天人主政的政府!”他說得斬釘截鐵,順理成章,如同在論證某個物理學上的基礎定理一樣。

我望著他,慶幸自己沒有臉皮,否則我想臉上一定會露出強忍的笑意。這家夥以為他在寫幻想小說嗎?這有一點靠譜嗎?我想只要不是狂熱的信徒,任何一個接受過正規教育的人,都會想到一句話:這孩子整啊整,把自己整傻了!

但韋恩估計沒上過學。在學校的氛圍裏,要這麽瘋估計早被勸退了——這都成精神病了啊。聽他還在扯:“公元前1046年,古華夏商朝政府滅亡了,華夏人的先祖留下了‘天人永隔’的警句;公元前343年古埃及也滅亡,公元前146年左右,雅典投降於斯巴達人,緊接著古希臘也滅亡於馬其頓!從此,地球上再也沒有天人主政的政府存在了,‘天人永隔’就是這個世界歷朝歷代的警句……”

我實在忍不了,但韋恩這家夥偏偏還要問我:“你明白了吧?”似乎他證明了一道平面幾何還註上定理了,我忍著笑本來就很慘了,他還要來問我,我著實無法忍下去,尤其看到他那很正經、很嚴肅的臉繃得緊緊的,更是讓我極不爽。我不樂意讓這小醜這麽表演下去了,只是對他說:“我承認你華文說得很好,但你有一點錯了,商朝,不是商朝政府,OK?”

誰知這家夥冷哼一聲,甩了一個白眼給我,瞎子都看得出他的意思不外就是:無知的文盲!接著他又換上那有禮的假笑,假惺惺地微笑著說:“秋先生,你可能不明白,是商朝政府,不是商朝。商朝當時已經是極高度的文明了,沒錯,你不用笑……”

他接下來的一句話,我真楞了,他說:“遠比我們現在高級得多的文明!”

“我明白,你要問天人政府如果跟我描述的一樣強,為什麽不占領整個地球?”他微笑著,胸有成竹地說,“因為,地球,不過是天人的一個補給基地。建立了補給基地,何必去開發整個星球?打個比方,通訊商在高山或沙漠裏建個中繼站來傳遞信號,是否要把信號覆蓋的荒野全開發了?如果不是天人在第七次宇宙戰爭裏險勝,三只艦隊不得已只能留在地球上整修的話。人類根本不可能有自己的文明!”

望著狂熱的韋恩,我想,這孩子,沒治了。

可是這麽聽他說著說著,很快我就搖擺了,我開始有點動搖了。很無奈,我只是一個小人物,古代叫蟻民,不是那種始終能堅守信念的英雄。他說:“斯巴達溫泉關戰役三百士你聽說過麽?為什麽在那麽遠古以前的文明,可以存在這樣的職業軍人編制?難道因為是職業軍人,三百人就能對抗五百萬的波斯軍隊?”

“你不覺得有問題嗎?就算史學家再三斧削,說大流士是號稱五百萬,其實也就五六十萬軍隊。而且溫泉關的斯巴達人有七百民兵。但為何很少提到那七百民兵,只記載斯巴達二百九十八具屍體?連波斯人都認為七百民兵對於這場戰役根本是無意義的!”

“史學家掩蔽不了一切!三百人,別說五百萬軍隊,哪怕是面對五六十萬軍隊,還是在被人出賣的情況下,堅守了數天,讓對方付出了二萬軍隊的代價,這是一個什麽概念?請記住不是一路推進的殺了對方二萬人,是被包圍的三百步兵!”

我情不自禁地喃喃道:“起碼是二十世紀的兩個滿編野戰步兵連,面對冷兵器時代的軍隊的差別……”

誰知我這麽說,他仍不滿意,粗魯地打斷我說:“你要記得史書裏,記錄了足以蔽去太陽的箭雨!別說二十世紀,就是現在的兩個滿編步兵連,讓他們在被包圍的山谷口經受幾場這樣的箭雨,你覺得能堅守一天?”

“不說這個了,說你們古華夏吧,共工一頭撞倒不周山!你現在找人去撞,給他最先進的機械,讓他一下撞倒一座高得可以被形容成頂天柱的山試試!”他揮動著手臂,本來是很激昂的演講,但我聽著他這話,卻又清醒過來了,覺得很滑稽,這家夥還是一精神病。

我不禁說:“那你不如說女媧補天好了。”

誰知他跟打了雞血一樣,愈加發瘋:“對對!三十世紀,你給任何一個人最好的機械和裝備,讓他去修補大氣層試試?後羿射日,不就是天人駕駛遠超過現今的飛船,用反物質導彈把幾顆恒星擊出銀河系的故事麽?”

我實在不忍再看他出醜了,好心和他說:“那是神話……”

“神話?那為什麽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說法?這‘一夫’就是天人!古華夏用文言的筆法,來轉移視線!好了,便是秦以後,盡管沒有天人政權,但還是有天人出現的,西楚霸王,你看史記,幾十萬大軍圍他十幾騎,他一樣的斬將、奪旗,這可是沒有裝備的天人,用人類原始的武器啊,所以他死時說是‘非戰之罪’!”

得了,我不想再聽他發瘋了,我站了起來,點了根煙,沒必要去惹一個瘋子對不對?咱是正常人,惹不起,說點順風話誰不會:“你這麽說,岳飛也是天人了?他可是牛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韋恩狂喜大笑搖著我的肩膀,我只覺骨頭就要給他搖散了,只聽他說:“對對!太對了!岳飛,史書上說過他父親的事麽?沒有,他父親就是天人!”瘋了,真沒治了。我只想快點甩開他,然後問他海倫納要我做什麽才能恢覆我的身體。

“做什麽?不用你做什麽!你知道公元前為什麽天人政權會失敗?因為大氣層!大氣層隔絕了射線,讓天人的武器發揮不了效力!所以我們要制造核爆,只要大氣層破了空,世界上重新有了輻射射線,天人就必定生長!”

他已決定把我往地下車場裏引了,很明顯這家夥過完演說癮,對我這聽眾很滿意。但我不想進去,我覺得進去了也許我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我都不知道裏面是什麽。我怕死,不怕死的是瘋子,我現在明明知道能找回身體,為何要做瘋子?

這時突然淡淡的一句話,分不清從哪個方向傳來,帶著一絲懶洋洋的嬌媚,卻又有一種上位者的威壓,讓聽者不由自主地動容肅立,是海倫納的聲音:“研究院洗廁所的雜工,透露出來的科研成果可信度如何?”

我看著眼前的韋恩和古華夏玩變臉的人一樣,那激情四溢的臉一下子就變得青灰青灰的了,本來他就是白人,此時白得愈是怕人,如一個高燒患者,被當頭澆了盆冰水似的,喃喃地說:“在下的確、的確加了一些自己的心得……”越說聲音越小,最後竟說不下去了。

本來我很討厭這家夥的,我也覺得他剛才腦子有病,也許這時見他吃癟,我該得意地調笑他幾句,讓他愈加無地自容。但我怕,我怕結怨,真的,也許恢覆身體的希望一次次地破滅,讓我更加地渴望身體的恢覆。

我怕得罪韋恩,也許他在海倫納手下算不上什麽厲害角色,但我想,古華夏族系出身的人該都知道一句俗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他可能幫不上什麽忙,但要得罪了他,他能壞我事啊!

韋恩臉色暗淡,再沒有和我說一句話,也沒很炫地飛起來,步履有點蹣跚地走進了那個停車場。盡管我如今的視力,遠比以前強,但那停車場也許做了什麽見鬼的布置,似乎格外陰暗,他走了進去,漸漸地,就看不清了。我愈加恐怖起來,我想,我還是不進去的好。

“最後一句,他倒是說對了。”又是海倫納的聲音,銀鈴一樣,真是太變態了,這個恐怖的女人,長得無懈可擊,連聲音也這麽優美,但怎麽偏偏跟地獄竄出來的惡魔一樣可怕?我真的要瘋了,我想離開這裏,躲開未知的危險,應該是正確的選擇吧?

可惜,我還沒轉身,已經走不了了。不是她用什麽玩意束縛了我,而是她的話,她說:“用非人類力量,是無法覆原你的軀體的。光明與黑暗的沖突會讓兩者互相吞噬,抵消去同等的肌體,而偏偏你身上這兩者剛好達到平衡。”

她說對了。很顯然,如同親見一樣。天啊,我有點慚愧,因為我有點想哭,真的,那種似乎赤裸裸被擺在燈光下的無助,一種很原始的羞辱感。我想我得離開,任何代價都好,總不能就這麽站在這裏,讓她跟解剖小白鼠一樣,從精神上把我肢解吧?

但是,任何代價,卻包括不了恢覆身體的代價。是的,只要能恢覆身體,讓我像個正常人一樣去生活,去戀愛,去和玉真生一堆小孩,我想,沒什麽比這更重要的了。

“必須是人類的科技手段來完成,讓DNA再造機識別你的DNA,再造你的身體。別人也許做不到,但是核爆是我們發動的,核爆前最好的生物基因專家,他們必須為天人的覆興而活下來。”

我走不了了,這是致命的誘惑啊!不論是意淫時說的“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還是平凡生活的“老婆、孩子、熱炕頭”,都離不開身體。難道一個骨架子去當國家元首掌握天下權?那不簡直就是把人間變成地獄才會有的情景嗎?

我無力地靠在這入口外面的墻壁上,點了根煙,隨著煙霧,向上透過綠蔭的間隙,望向天空。這沒有被核爆波及的地方,盡管天空也見不到藍天白雲,但很亮堂,不是那廢墟裏的白茫茫的天際。

韋恩走了出來,他提著一臺儀器,對我說:“把這兩個夾子夾在你的雙手上,采樣你的基因,應該在半個月後,你就可以擁有真真實實的軀體了。對了,秋先生,請讓我向你致歉,身為天人的忠實仆人,我不應該在您面前胡言亂語,有汙視聽。”

我沒心思理會他,不過他無奈地走了進去以後,不可否認,我有點暗爽。搞半天,這家夥不是所謂的什麽天人,也就是說,就算我打不贏他,可他從骨子裏,就比我低等,好,就算我歸附海倫納,又怎麽樣?難道韋恩就能來跟我搶玉真?仆人哦,他自己說的,說我不爽,那是偽君子了。

可是,到底海倫納要我做什麽?這是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事,這也是我害怕的根源。我望著那臺韋恩提出來的儀器,上面有兩個夾子,跟醫院裏夾手指測血氧的玩意差不多,我伸出手,卻又縮了回來,我想,會不會是一個陷阱呢?

萬一,那是他們控制我的手段呢?我又不傻對不對?

但想想以海倫納的力量,哪怕我無畏生死時,可以在她面前撐下去,但幹掉我,對於她來說,應不是什麽難題吧?這實力的懸殊,我自己還是有很深切體會的,再說我也不是和電影裏的主角一樣,關鍵時刻能來個類似小宇宙爆炸或者碎丹什麽的,我憑仗的也就是手裏的槍,以前也打中過她,沒見她會怎麽樣。這事,有點不好想。

只是想來想去,我感覺還是本小利大,於是扔下煙頭,站直了起來,沙啞地問:“你要我付出什麽代價?”

仿佛我說的話實在太過滑稽了,惹得她笑了起來,只聽那不知從何傳來的海倫納的聲音:“你很小心,不愧是天人的一員。不過你放心,起碼一百年內,在你那個小情人玉真死以前,我不會要你做任何事。而你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殺我,如果你有能力的話。”

“殺死韋恩呢?”我急急地問了一句。我就不信,天下間有這麽好的事,天上掉個餡餅還有一說,天上掉桌滿漢全席,這也太扯蛋了吧?幹掉海倫納,我就是意淫時也不敢幻想。但韋恩,我想如果用狙擊槍,以我現在對槍法的自信,我覺得並非就是幻想。

沒有聲音,我張望著,也沒見韋恩暴走出來砍我,那臺儀器並不太大,我走了過去提了起來,很輕。我是無論如何不敢在這裏夾上的,萬一她把我變成傀儡呢?對不對?也許是個圈套說要給我恢覆身體,但實際上,借口分析基因,用什麽魔法控制我呢?

這世界我已不敢再說不可能了,我這麽一個骨架子,還能活蹦亂跳的,想想還有什麽事不可能?誰敢肯定,這恐怖的女人不會魔法?約翰不也會弄那冒白光的法術麽?我可是親身體會過的。

我提起那儀器,嚷了一句:“我回去采樣,然後再拿回來給你!”

“好!”她很幹脆地答了一聲,然後一個圓圓的東西快速地從裏面飛出來,怎麽說我以前也是校隊雷打不動的籃球中鋒,伸手一接就把那玩意接在手裏,媽啊,一下子我那不存在的心肝跳得就要爆炸了,哪怕我在這廢墟裏已經歷了足夠的惡心場面。那是韋恩的頭!

盡管我幻想著飛也似的逃離這個海倫納的巢穴,離開這個所有罪惡的源頭,越遠越好,但提著那臺儀器,以及裝著狙擊槍的皮箱,我有點步履維艱。走在這綠茵之間,我一點也沒有剛來到這裏時的從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走到荒蕪的路上,茫然地向前,不知疲累。直到我整個人撞到一輛橫在馬路中間底朝天的公共汽車上,頭骨撞在那金屬外殼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我坐倒在地上,松開手裏的皮箱,還有那臺儀器,摸著自己的頭骨,摸到幾塊鐵銹,是從那公共汽車上蹭下來的。

身上只有最後一根煙了,我摸索出打火機,把它點著。不知道為什麽,每當抽到最後一根煙,總是會感到很珍惜,甚至希望它燃得慢一些,也許因為這是一個沒有便利店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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