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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的女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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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池放滿了水,我看著春香站在泳池邊上,快速地脫下襯衣和沙灘褲。她貼身穿著三點式的泳衣,必是如同她脫下的衣物一樣,從這別墅裏搜刮出來的。

我望著她跳入池中,濺起高高的水花。她在水中舒展那雪白的軀體,開懷地暢游,游到我這邊,一把抱住我晃蕩的腿骨,扯著我的腿慫恿我下水。但我拂了一下琴弦,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緊抱著我的腳骨,在水裏,痛哭起來。

“我想我的父母,嗚嗚,我沒有家鄉了,它們都沈入了海底。我想我的丈夫,他以前可以在我生日時送我一輛跑車,但現在在這廢墟裏,他寧可拋棄我也不肯拋棄一個面包……”她緊抱著我的腿骨,如抱著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嘆了一口氣,對著大門口扔了一個酒瓶,砸在那鐵門上,濺起無數的碎片。卻聽到一個久違的聲音:“當時在教堂門口,你似乎也沒有先打電話來預約吧?神說,無罪的人,可以扔她。”這是聖經裏一個典故:眾人把犯淫的婦人帶進來,請教耶穌怎樣處理。耶穌說:你們當中誰是無罪的人,誰就可以撿起石頭來扔她。結果人群散去。

不用說,不請自來的,是那個可以去教中文的洋鬼子,約翰。他的身邊,還站著修女瑪麗亞。

“想不到在這廢墟裏,還可以喝到這麽好的咖啡。”這個神父坐在泳池邊,端起換了衣服的春香送來的咖啡,感慨了一番。春香換了一身職業套裝和高跟鞋,此刻跪坐在我邊上,看上去是那樣的恬靜,全然不能找到剛才抱著我腿骨痛哭的模樣。

當約翰發現他的廢話,甚至不能擾亂我手中吉他的一個和弦時,他終於扯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我的,但我知道他不會無故來找我,最後一個音符從吉他弦上淌過,我擡頭望著約翰。

“秋,你還是歸依主的懷抱吧。”他放下咖啡杯,望著我,眼中流露著憐憫,對我說,“不要總說主沒有向你展現神跡,你應也清楚,如果不是神的眷顧,當時你和你的愛人,是不會得到最後那段時間的。要感恩。”

我厭惡地擺了擺手,不想再聽他說下去。如果他的神真如他所說的那樣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無所不知,那麽,就不應讓我的小雀斑死去;那麽,就該讓我恢覆軀體,而不是靠約翰的嘴皮子來說服我。

但約翰對我的手勢,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觸,只是淡然地微笑:“不要回避,我的朋友,我知道你的迷茫,你不知道什麽才是正義的,你不知為何而戰,你救下許多人,卻不能被人們所認同。”

“我可以安排你的洗禮,然後,神會滿足你的需求。你要相信,神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約翰很真誠地對我說,“你也要相信,我是來幫你的。你想想,在你被海倫納追殺時,是誰給你提供了庇護?在你的愛人將逝去變成腐屍時,是誰給了她最後的時間清醒,讓你們可以留下最後的回憶?而神曾向你索取過什麽嗎?不,沒有,神愛世人。”

別說,他講的這些,我一時還真反駁不了。如果當時沒有教堂的庇護,海倫納一定會如約在三天後幹掉我;而小雀斑,約翰也是有出力的,否則她醒來就是腐屍了。這讓我很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對他的態度,絕不算好。

他說:“能不能再來一杯?”春香在我的示意下,連忙給他斟上咖啡。

而約翰接下來的話,愈加地使我驚訝,使我漸漸地聽得進去了。他說:“如果你願意回歸主的懷抱,你便不再迷茫,在這末世裏,信神者,將得救!至少,神會賜給你一個軀體,你明白嗎?

一個軀體?天啊,我一下子站了起來。實話講從發現DNA再造機對恢覆我的軀體無能為力之後,我的確失去了在這廢墟裏掙紮的目標,我的確迷茫了。

瑪麗亞向我伸出她的手,她全身籠罩著修女的黑袍,尤其襯托出她手的雪白。在這廢墟裏,這別墅不過是汪洋上的孤島。斷裂的枯樹,荒蕪的四周,倒塌的圍墻,更使她的手顯得嬌嫩,滿溢著生命的氣息。

我望著她向我伸出的手,竟莫名地激動起來,一個軀體,我可以恢覆我自己的軀體!在瑪麗亞微笑的臉上,我見到的是聖潔的光芒。我慢慢地伸出手,伸向她的手,我覺得,那是生命和希望的橋梁。我知道這末世不會有流著奶和蜜的凈土,但借著她的手,我可以重新站起來,從身體到精神,我不會再消沈。我想我不應該猶豫不決,這就是最好的選擇。

但這時旺財咬住了我的衣角,我不知道它為什麽這麽做,但我停了下來。對於可以並肩生死的夥伴,哪怕它只是一條狗,我也不可能毫不理會它,一腳把它踢開。我知道旺財能聽懂我的話,哪怕我說不出聲,我在心裏對它說:放開我,旺財,這是一件好事。但它定定地望著我,死死地咬著我的衣角。

約翰伸出食指,推了推他的眼鏡,微笑著說:“秋,來吧,回歸主的懷抱吧。我們可以覆原你的身體,九成把握;就算失敗,我們也可以用一個克隆人的身體,通過外科手術去掉他的骨架,讓你穿上他的皮肉。你放心,穿上以後結合我們最新的基因融合手術,通過三個月的恢覆合成治療,每一寸肌膚都是你能指揮的皮肉。”

我已經找不到理由拒絕。當然,如果是一個有高尚情操的人在這裏,他也許會認為這是謀殺,對克隆人的謀殺,對生命的褻瀆。但我向來不高尚,我從覺醒以後在找什麽?不就是想找一個方法來恢覆自己的肢體嗎?

我拔出刀,要割開那一塊衣角,春香也抱著旺財讓它放開,但它咬得死死的,一動不動。我揮起刀,但在空中,我停了下來,我見到它眼裏的真誠,還有友誼。我覺得自己要發瘋了,我從一條狗的眼裏讀出了真誠和友誼?但我揮不下刀,我隱隱約約感覺,只要我割下衣角,旺財就會離去,它的眼裏有一種割袍斷義的堅決。

“當!”這時外面的鐵門被人一腳踹開,來人慢慢地走進來。我轉過頭,見到了一頭在風裏飛揚的烏黑長發,一張戴著墨鏡的臉,雪白的臉頰,秀氣的瑤鼻,小小的櫻唇裏還咬著一根牙簽,盡管墨鏡遮擋了她的眼睛,但我得說,她是一個美女。

向我們走來的她,穿著長長的黑色風衣,高幫的長靴,黑色的長衣長褲,除了風衣沒有破洞,幾乎就是千年前那部有名的《縱橫四海》裏,瀟灑的小馬哥換了女身。

但墨鏡和風衣掩不去她的秀色,她很有活力,如她的長腿一樣,能讓人感覺到一種力量。不霸道,不狂暴,不是充滿肌肉的那種力量,而是一種活力,如獵豹一般的活力。

她走近了,把手裏那個沈重的大皮箱——起碼兩個大提琴盒大小的箱子,輕松地扔給我。我接住,很沈,還好我沒有大意,不然很可能接不穩摔進池裏。我放下皮箱,卻聽她說:“肥秋,我常聽蕭師兄說,你是一個堅強的人,是一個不放棄自己的好漢子。原來你只不過是一個願意為了一個假面,就背叛自己的懦夫。”

如果我能苦笑,我一定會苦笑的。假面?你們要能保證給我一個假面,叫我東我哪會向西?

“肥秋,也許你該問問,他們為什麽之前不招攬你,現在才來找你。”她說著吐掉牙簽,用打火機點了根煙,旁若無人地抽了起來。

“這是西方,尊敬的女修士。”約翰摘下他的眼鏡,抹拭著,微笑著說,“如同我們不會去夏國彰顯神跡一樣,女修士,我想,你來到西方,質疑神的意志,為難神的信徒,阻礙神篩選他的子民,這不是一件明智的事,你以為呢?”

老蕭的師妹沒有答話,只是抖動了一下手中的煙盒,動作如老蕭從煙盒裏拍出煙一樣瀟灑。一根煙向我飛過來,我一手還拿著刀,很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接住煙,這時我發現瑪麗亞的臉色不太好看,全然沒有了方才那種聖潔的光芒,她無奈地把那雙充滿生機和希望的手,縮回黑色的修女袍裏。

我點上煙,發現旺財不知何時已松開了我的衣角,我整個人有一種驟然失重的感覺,仿佛剛剛負荷了極重的壓力,而一下子撤去了一樣。我盯著約翰,但我無法從他或瑪麗亞的眼裏,找到一絲搗鬼的神情。事實上,我也不覺得他們會害我,畢竟,恢覆身體,是我最渴望、最希冀的事了,無論是誰,只要能給予我這個條件,我想管他什麽見鬼的神,讓我信仰啥我都幹,根本就不必用什麽手段。

老蕭的師妹倚在半截枯樹上,那粗大的樹墩,尤顯得她的身材修長。她把煙夾在修長的手指間,扯出一把戰術刀,在刀鞘上磨著,慢慢地打磨著刀刃,慢慢地說:“無數的腐屍聚集起來,有組織地、有防禦地占領了大約核爆前整個州的地盤,它們不再殺死人類,而是奴役被它們搜尋到的人類,為它們構築工事……”

“我並沒有打算隱匿這件事。”約翰微笑著喝了一口咖啡,他的神色沒有一絲虛偽,他對我說,“秋,雖然我們是朋友,但你知道,我只不過是一個教區的神父,我不是梵蒂岡的教皇,我只能為你爭取到這樣的條件:去把那個腐屍的首領,自稱神使的女子凈化掉。然後五十一區和梵蒂岡保證恢覆你的軀體。這是我能為你爭取到的條件,如果你因此怪我……”他聳了聳肩,表示那他也沒有法子了。

我怎麽可能因此怪他?難道我期待什麽事情也不做,然後全世界都來為我付出嗎?我還能要求什麽?我見到瑪麗亞再次向我伸出那聖潔的手,我再也不遲疑了,我不願再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

“我叫玉真,肥秋。”老蕭的師妹這時突然無頭無尾地來了這麽一句,然後她向泳池方向扔出了手裏的刀,“滋”的一聲,刀沈入水,她一抖手腕上系著的傘兵繩,繩子盡頭系在刀柄末端,刀又回到她手裏,她望著打磨完淬了火的刀,揮手砍下一截兒臂粗的樹枝,似乎比較滿意地取下腕上的繩子,收刀入鞘。

然後她站直起來,吸了一口煙,對我說:“吳大姐和蕭師兄都跟我說過,你不想加入軍隊的原因,是不想被人切片。但我現在怎麽發現,你原來一點也不怕被切片?難道說蕭師兄當你是兄弟,你當他是契弟?”

契弟,她用廣東話說的,那就是罵人的話了。她的話讓我憤怒,這話太毒了,老蕭當然是我的兄弟,甚至可以說,他是這片廢墟裏唯一讓我牽掛的人。她怎麽敢這麽褻瀆侮辱我和老蕭的友誼?我不是一個有多高尚的人,但每個人,心裏總有一些不容玷汙的東西!

我的手比思想更快,當我覺得出離了憤怒時,我手上的白銀手槍,槍口已指著她,擊錘也已扳下,我沙啞地咆哮:“道歉!”

她把空了的煙殼揉成一團,連看也不看我手裏的槍,只淡淡地說:“你最好先問問這位聖徒一樣的先生,他們認為為你恢覆軀體的百分九十的把握,是怎麽論證出來的?或者問問那位聖潔得和聖母不相上下的女士,他們說的去除克隆人骨骼,給你披一層外皮,憑什麽一定能成?”

“換句話說,他們提出的方案,是否在一個和你有著相同經歷的骨架上實驗成功過?哪怕一例!”她彈飛了煙頭,冷笑道,“那你最後,完成了他們要求的事,迎接你的,不就是切片研究嘛?你寧可被他們切片,也不願加入軍隊去和蕭師兄一起並肩,你不是把蕭師兄當契弟是什麽?”

我持槍的手,無力垂下。

“神說,有人打你的臉,就把另一邊也給他打。”約翰站了起來,整了整他本就一絲不茍的衣服,微笑著說,“女修士,我承認你說得沒錯。但這兩個方案都是五十一區的科學家論證出來的,我可以確定他們沒有找一個和秋一樣的例子來做實驗,但我想專家的結論,也許會比我們這些門外漢在這裏的討論更專業點。我相信讓人尊敬的女修士,你應該也不曾涉及過基因再造的尖端吧?”

然後約翰走過我的身邊,稍點了一下頭,對我說:“朋友,謝謝你的咖啡,我只是想來幫你,為了我們的友誼。我本以為這可以帶給你幫助的,所以我獻寶一樣急急地跑過來。也許我該為此道歉,不過你放心,神,從來就不是通過強迫,來得到信徒的。”

我茫然地張了張頷骨,不知說什麽才好。我怎麽可能要約翰道歉?不,我還是想請他留下……

“肥秋,有煙沒有?”玉真淡淡地問我,如同多年的鄰裏來借油鹽。我一手拉住要走的約翰,沒好氣地扔了一根雪笳給她,她接住之後聞了聞,笑了起來,盡管戴著墨鏡,但她笑得很青春地說,“好東西,正宗古巴貨。”

“我想也許你能解釋一下十字軍東征的事?”她吐了個煙圈,坐在樹墩上,曲起一條腿支著肘部,黑色的風衣和長發被風吹得飄逸,從我這裏望過去,她身後是一片雜草,是破碎的往昔,很有一種孤淒的美,讓人心顫。

“那是對異教徒的解放……啊!”他的驚叫,是因為我已經踹翻了他,把槍管捅進了他的嘴巴。我斬釘截鐵地,用我憤怒沙啞的吼叫告訴他:“不要把自己的侵略與掠奪,粉飾成什麽解放!”

旺財不知道有沒有明白我的憤怒,但它已把瑪麗亞撲倒在地,森森的白牙就停留在瑪麗亞黑袍外那雪白的頸部。

約翰握著他胸前的十字架,死死地和我對視。

也許過了一分鐘,也許過了一小時,在漫長的對峙裏,我的手無比地穩定,隨時都可以扣動扳機,只要他敢動一動。終於,他避開了我的註視,我也收回我的槍,用力把他拉起來。我壓抑著怒火對他說:“這是個拙劣的笑話,朋友,記住它,下次,我會馬上扣動扳機,哪怕是再好的朋友。”我揮了揮手,旺財松開了瑪麗亞,春香扶了她起來。

約翰抹了一下嘴角的血,撿起眼鏡戴上,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終於擡起頭說:“我道歉,對不起,我太沖動了。但是,你們也不應該在一個虔誠的信徒面前褻瀆神!那兩個方案,只是五十一區提供的,不是教會的意思,教會認為,只要真信,就能得到神的眷顧!”

“為什麽?”在這沖突裏一直沒開口的玉真,冷冷地發問。她問的,也是我想問的。

瑪麗亞這時也走了過來,她很平靜,並沒有因為被旺財撲倒而慌張。她用帶著宗教狂熱的口吻說:“只有先信而後知!你信了,你才知道為什麽。”

“告訴我,秋,你信奉上帝嗎?你願成為主的……”瑪麗亞再一次伸出她的手,仍然那麽聖潔,那樣充滿生命的氣息和希望。

但我再也不會把那雙手當成救贖的通道,拯救的橋梁了。我笑了,盡管我沒有皮肉的頭骨無法表達笑意,但我想我的話足夠表達這層意思,我對他們兩人說:“我仍信任上帝,但上帝已不再信仰我。”

目送著約翰和瑪麗亞離去,玉真走到我身邊坐下,輕輕地笑了起來。她並沒有做作地笑不露齒,而是很自然地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很好看。就是好看,簡簡單單的好看,沒什麽修飾。

但這種養眼的笑容,卻在春香給她端上一杯熱茶時,便收斂了。換句話說,她在見到春香以後,臉上就如同籠罩了一層寒冰,很冷。她緩緩地摘下墨鏡,那對會說話的大眼睛,盯著春香,有一種獵人註視獵物的淩厲。

“烏錛……”玉真很吃驚地說出了一個長長的名字,我只聽到前面兩個音是烏錛,“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玉真的口吻如審訊犯人一樣,這讓我不爽,就算春香是女奴,也是我的女奴。就在我準備說玉真兩句時,春香舉起頭,臉上慘然的表情很顯然地表明,這個烏錛什麽什麽的才是她的本名,而不是她告訴我的左照。

我想起來了,自從玉真進來,春香就一直低著頭。難道,她是一個女間諜?玉真冷冷地說:“你們國家還在四處尋找你呢。別告訴我,你這個所謂當今世界上最年輕的物理學天才,喜歡上肥秋了?”

“我不可能回去了。”春香苦笑著,撥弄著自己的衣角,“我不想再回到核能研究室了,我深信,我研究的項目一旦成功,只會毀滅整個人類,甚至太陽系!當年的科學家如果和我一樣經歷過核爆,我想他們一定寧死也不會制造‘男孩’和‘胖子’的。我寧願埋沒我的天分,你們不知道,我研究的項目成功以後,只要一按按鈕,就是世界的終結。我是一個科學家,但我首先是一個人……”

這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我和玉真都楞住了。

我默默地抽煙,玉真默默地喝酒,春香帶著旺財,奔波於酒窖和廚房。但玉真幾乎不吃菜,只冷冷地喝酒。剛開始她喝得很慢,我抽了七根煙她才喝完一杯酒,那時候天色已伸手不見五指。但她在喝了三杯以後,每杯都一口幹完。

喝光了一瓶葡萄酒,她隨手扯過春香搬來的啤酒,不用開瓶器,拔刀極快地一削,把金屬蓋在玻璃瓶上的那一層削去,留下一個金屬圈在瓶頸,和裝飾品一樣。地上很快就有了七八個啤酒瓶,每一個瓶頸上都帶著金屬圈。

她又扯起一瓶酒,我明明見她的手已幾乎拿不穩瓶子,但那極快的刀光閃過,跌落在地上的金屬小圓塊仍極平整,那瓶口仍是光滑得沒有一絲傷損。她又喝了半瓶威士忌,然後說:“我醉了。”一記掌刀就把春香砍昏了。她對地上昏迷著的春香說,“我怕一會兒醉得厲害結果了你,我不喜歡擺弄核武器的人,這個廢墟就是你們和你們先輩努力的結果。”

然後她又繼續喝,漸漸地開始自言自語,她拍著我的肩骨,說:“肥秋,這句說得帥!上帝不再信仰我!”

她說:“果然是蕭師兄的兄弟!”

她說:“可以浮一大白!”

她說:“我小的時候很開心,大我十來歲的蕭師兄負責哄我睡覺。他每天夜裏就坐在黑暗裏,看著我的小床。我抽煙,是因為從小見到明滅的煙頭,就知道師兄在陪著我,我不孤單。每天夜裏,煙和故事,總從蕭師兄的嘴中,源源不絕地淌出來……”

“後來我長大了,師兄就不來哄我睡覺了,他認識了一個女孩,那些日子,師兄很開心,我從沒見他那麽開心,可是那女孩接著就出國讀書了。等她回來,蕭師兄已是一個浪子,盡管他仍常笑,但我卻從師兄的笑容裏看到滄桑……”

她說:“肥秋,你望著我幹什麽?你想問什麽?呵呵,讓我猜猜,你不明白為什麽那女孩回來,蕭師兄卻沒有和她在一起了?哈哈,你點頭了!你這個笨蛋,她回來已是醫學博士,師兄卻是一個道士,再爛的言情編劇,也不會讓一個道士去泡醫學博士;再好的文筆,也寫不出在夕陽下,醫學博士靠著道士的肩膀談戀愛……”

她說:“肥秋,你會講故事嗎?好想在夜裏,再聽師兄給我講故事……”

我不會講故事。如果能在漂亮女孩面前講故事說笑話,我早就告別單身了。但我不忍看她的憂傷,不忍那長長的睫毛上沾滿淚滴,我撿起地上的吉他,煙從我口中滲出,音符在弦上流淌,我想,每一首曲子,都應該有它的故事。

她又喝了一瓶伏特加,輕輕地笑了起來,對我說:“我要嫁給你!”我激動得不行了,想不到,成了骨架子,卻終於找到了我的那杯茶,有一個美女懂得欣賞我的真,我的內涵,我的心如我急劇撥動的西班牙鬥牛曲子一樣激昂澎湃。

她說,低低地說,帶著純真,說:“哥,長大了,我一定要嫁給你!”

我撥斷了一根弦,琴聲輒然而止。我進別墅裏找了一個帳蓬,支在池邊,把她籠罩在帳蓬裏。我沒有一點憤怒,只是拿下她手裏的酒瓶,平靜地扶著她躺下。她已經醉了,我給她蓋上毯子,然後出了帳蓬,躺在池邊,和旺財一起看沒有星星的天。

我躺在泳池旁邊,漸漸地聞到一陣幽香慢慢地近了,一滴淚,摔在我的頭骨上,摔得粉身碎骨,但那淚卻像要滴水穿石一樣,不停地,奮不顧身地狠狠砸下來。

那淚從我的頭骨淌下,滲到我的胸肋之間。流淚的女子泣不成聲,哽咽地說:“不要趕我走,主人,求求你,不要趕我走……我,我已經不是烏錛·維拉克·雪莉絲了,也不是左照了,我是春香,我是春香,不要趕我走……”

我慢慢地轉動頸椎,望著她哭泣的臉,玉真口中的這位物理界天才少女,哭得和淚人一樣,哪怕剛才面對一擡手就能殺了她的玉真,她仍能說出“我是一個科學家,但我首先是一個人”這樣很有邏輯、很有說服力的語言——弱勢,但不軟弱。可現在的她,仿佛一頭無家可歸的小狗,就這麽可憐巴巴地跪在我面前。面對她眼裏的無助,哪怕再堅硬的心,也會生出一絲猶豫。我坐了起來,點起一根煙,只是望著她,沒有說什麽。

她哭泣著,顯然她很怕吵醒玉真,還刻意地壓抑著哭聲說:“我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我不想做傷天害理的事,但我從小就對物理學很有天分,見鬼的天分!這不是我的錯啊……我害怕,在這廢墟裏,我很害怕……直到遇上你,我才能安心入睡……我願意,願意放棄所有的東西,什麽物理界的天才,哈哈。”她有點歇斯底裏。

“不,我只是一個女人,我願意當你的女仆,我願意,這比核爆前的生活都讓我開心。起碼,我活得像個女人,而不是實驗室裏的科學怪人……”她擡起那帶淚的臉,對我說,“不要趕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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