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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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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琬掙了掙,如何都掙不開夫君死死摟著自己的手。方才還說他臉色蒼白虛弱,誰料固執起來力氣一點不輸以往。

不知他在天庭受了何等委屈,只知他如今嗚嗚哭泣,猶如失去至愛的悲傷又無助的孩子,當屬第一回。

他的哽咽與抽氣,唐琬越聽越難受,心肝跟著絞痛。她不再掙紮,順從貼服地半躺在夫君的胸懷裏,伸手往肩膀上的腦袋,輕輕撫摸,平靜道:“哭什麽呢,堂堂男子漢,要讓外人看見,豈不笑話。鬼門關都闖過了,尚有什麽不能經歷。”

這話似跟趙士程說,也像跟她自己說。

“我寧願替你去死!”

趙士程的胸膛重重地起伏,唐琬感受到他的心跳又沈又急。

“不許胡說!”唐琬連忙捂住他嘴巴,“我命運既定,不能改不能悔。你胡鬧也於事無補,倒不如好好活下去,子箏子修還需你這個阿爹照料。”

趙士程苦笑,“你知道我為何沒跟天君談妥?就是因為怕禍及兒女家人。我醒了之後禁不住想,倘若咱倆無兒無女無父無母……”

唐琬大驚,立即打斷,“士程!你過份了,大逆不道!”

“是,”趙士程萬般無奈,“所以我才沒敢應承。掌背是肉掌心是肉,我從未試過如此為難。”

“不為難,”唐琬拍拍他的手背,“如今安排最好……”

“不好!”

“你先聽我說。倘若你為了我而禍及親人,我一定會怨你恨你,並更怨更恨自己。我為何只要三年陽壽?一是要不得多,二是已經足夠。”

入夏了,誠然靠北的襄陽城也漸漸燥熱起來,尤其午後。廂房內摟抱著的兩人,一個後背一個前胸,身上的衣衫早被汗水打濕。

然而再熱,兩人的心都有著顫顫巍巍的寒冷。

唐琬笑著說:“自我想到與天君交換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打算過逃避,因為這樁交換值得。”

“值得?”

趙士程恕不認同。近三年的光陰,他們越快樂越甜蜜,收獲越豐富,分離的時候將越痛苦越難過,越不甘心。

情況就像先被餵一口蜜,再無端被灌一腔黃連,好苦,苦不堪言。遙想唐琬曾經身死之時,冰冷的手,僵直的臉容,陰陽相隔,都教趙士程心有餘悸。

他握得很緊的手背被妻子輕輕摩挲。

妻子說:“值,太值。或許你不信,這三年是我人生中最圓滿的光陰。愛我的人,我愛的人,都是同一個,我能為他生兒育女,一家人和穆安康。如此美滿,誰不願過一生一世?但我命裏本就沒有此等福份,本就是郁結而終的主,如今我有幸過上了,莫講話三年,兩年一年我也願意。這樣的日子,不是說去地府就能阻擋我去貪圖的。士程,我跟你這兩年多過得非常快樂,眼下尚有數月,會更加快樂。它們積攢起來,足夠我應付往後所有的苦難。”

趙士程本已收住的淚水又再落下,在她說她愛的人與愛她的人的時候。

小狐告訴過他三個字——“為了你。”

趙士程松開緊箍妻子的手臂,扶著她肩膀轉向自己,讓兩人面對面。

直視妻子同樣濕潤卻帶著笑的眼眸,他說:“琬兒,其實我早在少年時……就鐘情於你……只是當年你與務觀情投意合,我便沒有……”

唐琬沒料到趙士程會提起陳年往事,霎時接不上話。

“我想過找務觀……也想過先一步向唐府提親……可我到底不敢,這與破壞你的幸福有何區別?我安慰自己,你能與務觀相濡以沫一生一世,我該是真心替你們高興才對。然而你倆成親的時候,我一點都不高興,卻又不得不藏起來……後來你與務觀和離,我相當氣憤,認為他不識好人,但冷靜過後,又認為這許是上天賜給我的機會。我是不是很壞?”

說到最後,趙士程自嘲地笑了笑,眼中夾著淚光。

唐琬跟著笑,一行淚劃過臉頰。她問:“那你有否怨過我?”

怨她覺悟太遲,辜負了一顆心,亦錯愛了一個人。是愛又是罪。

趙士程反問:“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唐琬被他氣笑,駁回去一句:“愛說不說!”

趙士程將她摟到自己懷裏,坦白道:“我很想怨,但舍不得怨,又怨不得。你我都明白,世事豈能勉強。”

唐琬回抱他:“士程,我沒有勉強,心甘情願。”

“我知道。”

一份至誠的情誼,來之不易,所以趙士程格外貪心,想延續它。

倆人靜靜抱了一會,趙士程忽地想到什麽,激動了:“我去東榮山辦差時,遇見某位老道士,他說你是仙妻,我當時以為他失心瘋胡說八道,如今看來他是高人啊。要不咱倆去求助他?說不定他能幫你續命!沒錯沒錯,咱倆這就去找他,他定有法子!”

趙士程說罷就要下床,急急忙忙的,原本病懨懨的人,轉眼精神了。

唐琬雖直覺事不可為,但不由得也生出一絲奢望。

昏迷半月的趙士程醒過來了,將軍府因此轟動了好一陣。恰逢金兵暫且敗退,襄陽城解禁,趙士程才歇了三天,就率趙府上下離去。

大家都認為他該多歇數日,可誰都不敢肯定將來是否又會禁城,所以只再三囑咐唐琬照料好剛康覆的夫君,便不攔了。

韓將軍親自到城門送別趙府,陸游更是尾隨他們走了半天才停下來。

“德甫,小琬,保重。”陸游深深看著兩位故友,心曠神怡,“待他日勝仗,我回紹興找你們喝酒,記得不醉無歸。”

趙士程與他輕輕擁抱,不曾將唐琬的事告知他,只道:“盼有那一日。”

陸游看向唐琬。趙士程臥床的那段日子她幾乎滴水不進,人雖活著,魂卻丟了。如今她消瘦依舊,但臉色紅潤精神清朗,活過來了。

“小琬……”陸游頓了頓,再說:“好好照料德甫,好好照料自己。”

唐琬點頭:“你亦保重。再見。”

“再見。”

陸游騎在馬背上,目送趙府隊伍徐徐往南歸去,直至再也看不清他們的蹤影,方拉扯韁繩,策馬返回襄陽。

趙府人馬並非直接返去紹興,趙士程說要去祈福,於是途中繞了個路,走了一趟鄂州,去尋那個青葉觀。

青葉觀的老道長早料著趙士程會尋來,可趙士程求問保命之法時,老道長卻搖頭嘆息:“民不與官鬥,人不與天鬥。一切皆命數,貧道無能為力。”

趙士程尚要多問兩句,老道長就譴人送客,轉身離去。趙士程不肯,送客的小道士便苦心相勸:“我家道長年過八十,所見的風浪不比你少。倘若真有法子,他定會幫你,絕不貪圖多活那十天八天。公子請回吧,好生與夫人安享餘下日子。”

在外等候的唐琬見夫君出來時臉色黯然,便猜出結果。從襄陽到鄂州,一路上的小奢望小雀躍瞬間幻滅,唐琬與趙士程一般沮喪。但她很快收拾好情緒,且安慰夫君莫再多想。

趙士程忽覺傷口痛,扶著亭欄跌坐下來,聲稱不能走動。

唐琬與趙老爺驚得呼仆喚婢,一隊人馬手忙腳亂。趙府隊伍亦因此請求在青葉觀過宿一宵,容少爺好好歇息。道觀允了。

這一息,一歇便是三天。三天內,趙士程不時求見老道長,老道長皆避而不見,到最後,小道士索性告訴趙士程,老道長去雲游四海了,道觀亦要進行修葺,不得不請他們回避。

趙士程無法,唯有領著隊伍悵然離去。

餘下的路程,腳步都沈了。趙士程寢食難安,一天比一天憔悴,眼底的愁意傷感能令人窒息,任唐琬如何苦勸亦無動於衷。

唐琬忍無可忍,在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就在隊伍紮營的附近竹林,譴走所有奴仆,朝夫君發了場脾氣。

“你算是幾個意思?是不是要將自己活活折騰壞了才甘心!與其眼睜睜看著你自暴自棄,我不如早死早走!”

趙士程去拉唐琬的手,唐琬一把將他甩開,斥道:“少碰我!才不要你的悔氣過染我身上。我時日無多,尚要健健康康快快樂樂陪我的子箏子修,你這個阿爹,躲墻角去消沈個夠!”

趙士程被鬧急了,只好使勁圈著妻子的雙臂。唐琬掙紮,他就喊痛,傷口痛,心口痛,渾身都痛。

他確實有傷在身,唐琬不敢不信,便任他摟抱,不推不打,可依舊氣呼呼的。

“我不是故意惹你厭,我只是一想到你以後的處境,就難以安心。你叫我如何安心?我連續好幾夜都做惡夢,夢見你邊哭邊喊,向我求救,我卻一無是處,形同廢人。”

趙士程說他連覺都不敢睡,怕再做同樣的惡夢,說著說著就開始哽咽。

唐琬閉上眼,告訴他:“其實我也做過惡夢,在你知道之前。夢見自己很痛很難受,無論如何求救,都無人助我。不過我已經沒再做那樣的夢了。天君好老道長好,他們的話既是提醒也是忠告,我們何必糾結無法改變的事實。難過是必然的,但我不願意餘下的日子是與你在淚水中度過。我已經嘗過郁結死去的滋味,這一回,你能不能幫我高興些?”

“我……”

“士程,幫我多攢快樂。你若不答允,我從此不理你。”

“不許!”

“那你應不應?”

“……好。”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趙府隊伍也不知少爺與少夫人談了些什麽,那一夜後趙少爺如何也強撐著吃下兩碗米飯,依時服藥,定時歇息。返回紹興的腳程因他有傷而放緩,將近半個月後隊伍抵達紹興趙府,時已近夏至,而趙士程整個人也已結實了許多。

北上三個月,終重返家園,除了趙府上下長幼,在趙府門口迎接他們的,還有唐老爺唐夫人與周樹寶。趙士程與唐琬一下馬車,就被眾人團團圍住,哭著相聚。

遠在襄陽中箭的事,唐琬托韓將軍保守秘密,免得紹興知道後翻天覆地,即便連臨安的趙士衎也一同瞞著。如今人安好了,趙士程才敢輕描淡寫講兩句,可也足夠趙老夫人聽得提心吊膽,當場掄起祥雲拐杖朝趙老爺揍去,罵咧:“就你嚷著去襄陽逞英雄,結果害了兒子!我不打死你不瞑目。”

趙老爺對長子中箭的事心有戚戚,萬般內疚。面對長輩的怒斥,他不躲不藏,任由發落。

托賴範氏與趙士礽,以及趙士程親自攔著求情,親家唐夫人與唐老爺也上前相勸,趙老夫人才緩過勁來。

為替死裏逃生的趙士程還神謝恩,趙府實行七天齋戒。期間陸府的王氏前來探望,唐琬便將陸游托付的家書交予她。臨安的趙士衎亦舉家返回紹興探親,同行的還有易秀之。

易秀之自知趙士程北上之後,日日到趙宅打聽消息,知道他平安歸家後,又纏著趙士衎帶她來紹興看望心心念念之人。趙府並不知道,易秀之先前求易老爺送她去襄陽尋趙士程,在易府鬧得雞飛狗走。易老爺原本認為女兒愛慕趙士程沒什麽不妥,可女兒為了對方,一個有婦之夫哭著喊著要去戰亂之地,易老爺不得不三思了。三思過後,他連女兒要隨趙宅回紹興都不允許,女兒再來一哭二鬧,吵了幾天,兩父女才達成協議——去紹興可以,但就呆一天,一天後馬上回臨安。

易秀之在趙府一出現,唐琬隨即記起跟她的三年之約。今年過年,便是兌諾的時候。

她猜想易秀之會問及此事,然而易秀之來去匆匆,只字未提。

唐琬反倒因而忐忑,心事重重。趙士程察覺到了,慌張追問:“說要高高興興過日子的你,怎麽你又愁眉苦臉?”

唐琬左思右想,念及夫君遲早知道,便決定將字據之事當下就告訴了他。

時值半夜,他倆正偎依著躺在床上,唐琬有一句沒一句地把話說完,趙士程聽得一頭霧水,半晌回過神,驚得爬了起來:“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唐琬楞楞地把話又說了一遍,趙士程恍了恍,大怒。

“荒唐!胡鬧!”

他下了床,眼見就去換衣衫。

“你做什麽?”

唐琬跟著他下床。

趙士程氣急敗壞,“做什麽?去臨安贖自己!你真是,琬兒你真是主意太正了,居然……居然出賣夫君!”

他的指責又沖又惱,唐琬皺眉,不緊不慢地解釋:“我不過擔心你往後日子孤單,才替你找個伴。秀之對你一往情深,她定會待你很好。你想想,我去了之後,你一個人帶著一雙兒女,多少苦頭等著?到時公公也會勸你續弦,替你物色人選。與其找一個我不放心的,倒不如我幫你作主……”

“荒謬!”趙士程厲聲反駁,“先莫講我對秀之從無想法,她若真強行嫁進趙府,那是害她!也莫講爹要如何勸我逼我,他若勸得了逼得了,趙少夫人的位置早就是秀之的了。我只問你,琬兒,你就願意你夫君我對別的姑娘行好?”

唐琬被他問住。

趙士程走近她,逼問:“你願意?在你忍受苦難時,我與別的姑娘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你當真願意?”

唐琬跌坐在床榻上,濕了雙眼,回斥:“我瘋了才會願意!”

趙士程籲了口氣,語氣放緩了一些,“那就對了。秀之已經很不懂事,你還跟她一起胡鬧,我真是,頭痛死了。”

唐琬仍有少許不服:“她未必是不懂事,而我只想你有個伴,老有所依,不去計較……你看二娘,她不就是婆婆臨終前托付過來照料公公的嗎?我的想法跟婆婆一樣罷了。”

“那是我爹需要,而我不需要。我跟你說,你休想把我轉贈給誰,娶你之前我便抱定孤獨終老的念頭,娶你之後你若離去,一切依舊。這就跟我心痛你往後的處境,你不準我難過一樣,你再心痛我往後的處境,我也不準你亂來。”

唐琬接不上話。

趙士程繼續穿戴,“你快說,還做了什麽小動作,我好一次過去收拾。”

他瞪了瞪妻子。

夫君從未如此瞪視自己,他氣壞了,而自己又著實自作主張自作聰明,唐琬隱隱內疚,未敢回視。

“說呀,趙少夫人,你還有什麽瞞著夫君?”

“有……”

趙士程險些吐了口老血,居然還真有!他氣瘋了。

唐琬指指床底,“你先前不許我養鶴望蘭,我讓小寶送來一盆小的,藏床底了。”

趙士程:“……”

他穿戴好就出了廂房,喊了聲趙德趙武。

趙府不知他有何急事,要三更半夜出發去臨安,問唐琬唐琬也不說。趙士程只交代明天就回來,一副非去不可,誰攔揍誰的作風。幸好他要去的是臨安,而非襄陽。

於是乎,三匹駿馬載著主人疾風而去,一刻鐘都不怠慢,急促有力的馬蹄聲劃破深夜的幽靜。

留在廂房的唐琬輾轉難眠。她不斷猜想趙士程與易秀之會如何談判,會否驚動整個易府,然後又鬧到趙府?她反覆琢磨趙士程的話,越想越後悔,越不安。

趙士程是在隔天清晨回到趙府的,他什麽話都沒有說,脫掉外衣就去床上補眠。

聽趙德趙武說他一路奔波未曾歇過,唐琬便不騷擾他。再打聽此趟臨安行的結果,趙德趙武又表示一無所知。

唐琬嘆了口氣,惟有坐在床榻邊守著夫君。守著守著,兩天沒睡好的她也睡著了。

睡得迷迷糊糊時,唐琬感覺有人在動她。睜開眼,見夫君抱著自己上/床榻,便睡意全無了。

她急問趙士程:“如何?字據要回來了嗎?”

男人低哼,“沒要回來的話,我盡早將她迎娶回府,讓你少夫人有機會擺擺下馬威好不好?”

不好!這是唐琬腦裏第一反應,嘴上卻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趙士程在她頭頂發出一聲悶笑,也不作話了。

良久,唐琬主動抱緊他,將臉埋在他懷裏,“對不起。”

夫君的胸膛微微起伏,後背傳來他溫熱的掌溫,來回輕撫。

趙士程道:“你說過這三年的快樂攢起來足夠支撐你忍受往後的苦難,我何嘗不是,與你一起的那些快樂同樣足夠支撐我度過餘生。”

懷裏的人顫顫點頭。

趙士程笑問:“你還有什麽地方想去,有什麽東西想吃,有什麽事情想做,我陪你一一完成。”

唐琬深深呼吸,聲音含糊:“都不想,只想留在府上與你與孩兒過天倫之樂。”

“行,那咱倆約定,不再提及往後的去向,日子該如何如何,不許再吵再鬧,好不好?”

“好。”

“也不許再哭了,好不好?”

“好。”

趙士程在唐琬額前留下一吻,“睡吧。”

“好。”

自此兩口子有了默契,不問前程,只享當下。

唐琬繼續替夫君孩兒編織衣物,一件又一件,留下越多越好。趙士程站在書案前,照著編織得入神的妻子作畫,一幅又一幅,越畫越精妙。

他更遠道請來於臨安享符盛名的畫師,替一家四口作畫像,再將畫像裱好,掛在廂房最當眼處。

夜裏休息,他倆相互緊依,談天說地。

趙士程會告訴唐琬年少時的往事,諸如看到她與陸游如何如何時,他內心有幾糾結難過。

每每如此,趙士程就會收獲一籃子的安撫與輕吻,然後被取笑是博取同情。

唐琬也會告訴他,自己是魂魄時,回到過去與陸游成親那日,目睹醉熏熏的趙士程跌倒在陸府門外,賴著不走,丟人了。

趙士程一陣害躁,拿手捂臉,無顏以對。

之後他們不亦樂乎地叫喚對方的名字。琬兒琬兒,士程士程,每喚一聲,對方就應一聲,再緊緊相擁,互道晚安,然後偷偷落淚,卻都不敢讓對方發現。

他們將要分別,可從不說再見。

就像唐琬不會離去一樣,就像兩人會長命百歲一樣,日子平淡安靜且快樂,過了七夕,過了中元,過了中秋,再到重陽。

自踏入九月,兩口子表面從容不迫,實則心緒不寧,戰戰兢兢。

唐琬不清楚自己會以何種狀態離去,趙士程也不敢猜,便終日寸步不離,更不許妻子離開趙府。

三年前的九月三十,唐琬病逝,十月初三落葬。而今年九月沒有三十,只有廿九……

趙士程猛地紮了起來,急問:“琬兒,你可問過天君如何算作三年?從你病逝的那天起,還是落葬的那天?”

唐琬楞了楞,“呀,你倒是問起我了,我還真沒斟酌過。”

“哎,前後差三天呢,三天呀!”

三天時間,彌足珍貴。

兩口子為此討論了一個晚上,到最後唐琬沒好氣了,說:“罷了罷了,人算不如天算,姑且當廿九吧。倘若十月初一早上我能醒過來,咱倆就好好慶祝一番。”

趙士程苦笑,應道:“好,晚安。”

待到九月廿九,趙士程緊張了一整天。晚上,他徹夜不眠,睜大眼盯著妻子。

趙士程喉嚨生澀,眼眶泛酸,艱難道:“琬兒……晚安。”

“晚安,士程。”

唐琬緊緊閉眼,臉頰濕潤,根本無法入睡。

倆人相擁著,明明秋寒不淺,卻摟出一身熱汗,濕了寢衫。當五更聲響傳入耳窩時,唐琬小心翼翼吐了口氣,微微眨眼,確認自己仍然活著,便即與趙士程相擁而泣。

倆人又哭又笑,嬉嬉鬧鬧,好比久旱逢甘露。

第二天,趙士程命廚子做了頓相當豐盛的晚飯,並將唐府邀請過來相聚。眾人對這頓莫名其妙的大餐面面相覷,可夫妻二人什麽都不說不提,只一個勁地敬酒勸食,興高采烈。

許是酒喝多了,趙士程與唐琬又激動得出奇,回到廂房,情/不自禁在帳內纏綿了好幾回,筋疲力盡方沈沈睡去。

翌日再起時,竟已過晌午,趙士程扶著宿醉而痛的頭,半醉半醒地搖了搖唐琬。她面朝夫君側躺,雙目安閉,唇角微揚,沒有回應。

趙少夫人去了。

此消息迅速竄遍紹興的大街小巷,遠至襄陽。陸游聞信後心如刀割,拼死策馬趕回紹興。

一路上他聽到許多傳言,有說趙少夫人不勝酒力,醉死的。也有說趙少爺三年經歷兩回喪妻之痛,瘋了,竟於睡夢中拿利器傷害自己。

陸游回到紹興時,唐琬已經安葬,他闖進趙府找趙士程質問。誰料一見面,陸游驚愕了。

身披素服的趙士程笑容滿臉,高興得像娶媳婦兒一樣,絲毫不見喪妻之痛。

陸游試探:“德甫?”

趙士程抱著子修舉高高,露出的左手臂有明顯的包紮,他笑哈哈跟陸游說:“務觀,琬兒不用下地府,她去了輪回,太好了!”

陸游無言以對,布滿風霜的臉上染上一層哀傷。坊間的傳言恐怕是真的,趙士程瘋了。

趙府請來禦醫替趙士程把脈,卻把不出任何內疾毛病,又請道士高僧做法事,可趙士程依舊如此,輕松快活得教人心驚膽戰,惶恐不安。眾人商議了數天,決定只要趙士程不再傷害自己,便由得他去。

趙少夫人一去一回又一去,前後僅僅三年,留下一雙懵懵懂懂的兒女,與因愛而瘋的夫君,成為紹興首屈一指的神話。

“我說趙少夫人是見趙少爺太可憐,死不瞑目,特意回來給他留血脈的。”

“早前不是說宮裏的禦醫拿仙丹餵少夫人吃了才起死回生,不過只能撐三年麽?”

“不不不,有人說她北上襄陽,招惹了不幹凈的玩意,追到紹興來索命了。”

“唉,不管如何,難為趙少爺了,好端端一位公子,哪怕是續弦繼室,亦大把上等好姑娘願意呀。”

趙士程對傳言置若罔聞,於別人視為“瘋顛”的狀態下悉心教兒育女。眨眼十五年,他病逝,安葬於壽山崗唐琬墓的旁側。

那時候陸游仍在襄陽,再次趕回紹興後,同樣見不上故友的最後一面。他決定不再北上,改為四處游浪。

又二十年後。

十五這日,周樹寶去壽山崗掃墓,隔遠見有位老人家靠著墓碑屈膝席地而坐。他頭發淩亂,一半花白,亦滿臉白胡茬,身上的粗衣麻布隨意綁在一起,不甚講較。

老人家手握酒瓶,邊仰頭自飲,邊自言自語:“你啊,言而無信,說好等我回紹興一起喝酒,不醉無歸的……卻未到過年,人就去了……你倆,都是短命鬼!天生一對!就我長命百歲留在這裏觸景生情,獨活!話說,你倆該投胎轉世了吧,那到我死時再投胎,豈不要當你倆的孫子?去你娘的!”

周樹寶走過去,客氣問:“老人家,您是來掃墓的?”

看著不像,除了酒瓶,他身上無他物。

對方眼也不擡,反問:“你誰啊?”

周樹寶笑笑,“周某是城南唐府的管事,每月初一十五來拜祭清理。老人家,您若不是來掃墓,如此靠著墓碑坐,恐怕不妥?”

對方提高聲線:“我妨礙你了?”

“不不,怕是您會認為不吉利。”

“什麽吉利不吉利?我靠一靠他們就生氣了?有本事出來找我打架!”

周樹寶:“……那,煩請您移一移可好?我得清清雜草。”

老人家挑眉瞥他一眼,扶著地站起來讓開了。

“感激不盡!”

周樹寶道謝後著手清理,清著清著,擡擡頭,忽地感覺那老人家挺面善,莫非是蕙仙姐姐與德甫哥哥的故友?叫什麽來著?唉,人老了,記性就壞。

他匆匆回頭張望,打算問一問老人家,可老人家已經下山,背影模糊。

周樹寶嘆了口氣,繼續清掃墓地,邊掃邊說:“蕙仙姐姐,德甫哥哥,子箏的兒媳婦前幾天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呢。哈哈,以後有人跟子修的小孫女爭寵了……”

清晨的壽山崗被薄霧籠罩,仿若仙境,四周是青草清冽新鮮的味道,生機勃勃。周樹寶心想,安葬於此的人一定會去極樂,從此無憂無慮,相親相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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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一則。

唐琬睡醒了,一睜眼,眼前的景致陌生又熟悉,雲霧朦朧,人又浮又輕。

她呆了一瞬,淚水隨即落下,五臟六腑被悲痛與不舍註滿,撕心裂肺。

“士程……”

她叫喚夫君的名字,無奈他是聽不見,也看不見了。也四處張望,卻也尋不著夫君的半點衣角。

雖早就料到有此一日,但真正來臨時,唐琬依然猝不及防。或許說,她從未真正接受過。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有流不完的眼淚,止不住的難過。哪怕肩膀被人拍了又拍,也不作理會。

小狐不得不施仙術讓她冷靜下來。

唐琬這才看見對方,又驚了半天,喃喃問:“小狐仙家,您是來……送我去地府?”

小狐“哈”了聲,笑吟吟看著唐琬,說道:“恩娘,您總算理我了。您可知道我在您旁邊站了有半柱香時間?”

唐琬搖搖頭,眼淚依舊巴巴淌。

小狐嘆氣,遞給恩娘一絹手帕,“莫哭了,我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唐琬眨眨眼,喜了,追問:“我不用死?”

小狐噎了噎,幹笑:“天君小氣得很,才不會如此大方呢。不過他恩準了,您不用去地府,改為入輪回,不日即可投胎轉世,與趙士程再續前緣。”

唐琬好一會才理解過來,臉上漸漸綻放出驚喜的燦爛笑容,拉著小狐反覆問:“真的?真的?”

“一千個真,一萬個真!恩娘,您去報夢告訴趙士程,讓他莫再擔心你。”

“好好,我這就去。”

唐琬歡喜得沒了方寸,隨意轉個身就走。幸得小狐喊住她:“不是那邊,是這邊,這邊。”

小狐領著唐琬重返人間,盼著趙士程入睡好去托夢。這一趟,趙府的門神守衛認得她倆了,不僅不攔,還恭迎相送。誰料趙士程悲痛欲絕,跟上回唐琬病逝時一樣,連續三天三夜不合眼,木頭般握著妻子的手,守著妻子的凡軀。唐琬心酸心痛又焦急,看不下去,求小狐出手相助。

小狐不得已,施了個仙術讓趙士程頭一栽,暈過去了。

“哎,我是想讓他睡覺,您豈能讓他暈?”

唐琬心痛夫君那一栽會磕到腦袋,有些不滿了。

小狐哭笑不得,“都一樣一樣,您快去吧!”

她輕輕一推,唐琬的魂魄便融進了趙士程的身軀。

趙士程明明不困,腦袋麻木地清醒,卻被逼閉上眼似的。他竭力睜開眼,一睜,又以為自己眼花。

“琬兒?!”

“士程!”

唐琬給他一個深深的擁抱。趙士程楞了半晌才回抱她,更深更緊。

“琬兒,你當真要走……”

“不不,士程,天君恩準我去輪回,我不用下地府了!”

“什,什麽意思?”

“即是我可以去投胎,下一世,或者下下一世,有機會與你重聚。”

“真的假的?你不許騙我!”

“真的,小狐仙家特意帶我來給你托夢,偏偏你三天三夜都不睡……士程,不許再替我難過了,我會很好的,你也要很好的。好好照料家人,好好照料自己。等你百年之後去投胎轉世,到時,咱倆一定會重逢。”

趙士程緊揣唐琬的雙手,流著淚點頭,應承:“好好,都聽你的。不過,那得等多少年?”

唐琬抽出手,撫上夫君蒼白瘦削的臉孔,拇指在他下巴的胡茬處來回摩挲,笑道:“我也說不準呢。興許五百年,興許一千年,無論多久,我都等你。你等我嗎?”

“等!往死裏等!可他們說要喝孟婆湯,萬一我們相遇不相認,怎麽辦?”

唐琬想了想,然後取下自己的發釵,挽起衣袖,沒有猶豫地在前臂一劃,嚇得趙士程急忙忙地要幫她止血。

“傻瓜,我已身死,如今不過一絲魂魄,不痛的。”唐琬安撫夫君,“你看,這道疤痕就是記號,你記住了。”

她纖細白嫩的手腕上無端多出一道梅花色的痕跡,猶如河邊迎風飄逸的柳枝,烙印在她身上。

趙士程怔怔地看了一瞬,再拾起妻子的手腕,放到唇邊輕吻。

不經意間,他奪過唐琬手中的發釵,在自己的左前臂上劃出一道血痕。

他是凡軀,如此一來不僅血液奔流,還會痛。趙士程咬咬牙,不哼一聲,卻加倍痛在唐琬身上。

她哭著斥責夫君,夫君卻樂呵呵笑,說:“你是有記號了,我能認得你。那我也得有記號,不然到時你不認得我,我怎麽辦?”

唐琬掄起小拳頭,慎怪地往他身上輕輕一捶。

“你來看看。”

趙士程抹走手臂上的血跡,一道看似寶劍出鞘的彎狀刃鋒呈現眼前。

唐琬仔細看了又看,將它一刀一劃刻到自己的腦仁中。

趙士程捧著她的臉,在她唇上留下一吻,輕聲道:“琬兒,來生憑此相認。”

唐琬踮起腳尖,回吻他,同樣說:“來生憑此相認,從此不辜不負趙士程。”

一言為定。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結局了,鴨心目中的HE。

趙士程,下一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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