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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回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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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易秀之以家母思念為由,果真要返回臨安。

離開趙府時,她不時從馬車探出頭來,與送行的趙府人遙遙相望,嘴角微勾含笑,眉頭卻是輕皺。她望著隱藏一絲苦笑的唐琬,心有說不清的滋味。懷裏貴如黃金的字據,怎麽揣怎麽不安,總怕會招雨水打濕或者因大意被撕破。就像一夜暴富之人,害怕會招來綁匪橫禍,又擔憂或許明日一醒,驚覺原是一場夢,教人跌至深淵般絕望。

全趙府,最舍不得易秀之的,除了趙子卓與趙子蘭,就得數趙士礽了。

近日他時常被易秀之逮住,軟硬兼施逼他一同充當奶娘照料侄子侄女。照著照著,竟跟娃兒培養出舉足輕重的感情來,亦教娃兒學會粘他、非要粘他了。如今頭號奶娘一走,就剩他一個二號的撐著,累啊媽呀!

趙士礽尚未享受成親為夫之樂,不願折騰受當爹之苦,恨不得趙老爺多派他出外辦差,遠離一對小磨精。偏生寵孫如命的趙老爺見三子跟孫子孫女感情要好,遂把他視作新一任禦用奶娘,暫且無需辦差,給他好好照料娃兒即可。

易秀之的人是離開了,可她似無形的網,把趙士礽拖下水之餘,亦籠罩著唐琬。她之前的存在,猶如巨石壓頂,如今她走了,那股無形的壓力卻仍舊揮之不去。唐琬躊躇了半天,遂命小桂把唐府的周樹寶召了過來。

過年前在趙府來了個半日游,今個首回故地重游,周樹寶有點小興奮。小桂一路領著他,兩邊的景觀都有些印象,他難掩雀躍地張望時,碰上迎面而至的趙老爺。

“他是誰?”趙老爺只聽過周樹寶的名,沒見過周樹寶的人,亦不記得府上有長這模樣的小娃兒。與停立在旁恭候他先過路的小桂他倆擦身而過時,縱然周樹寶故意垂下頭,趙老爺仍頓住腳步,回頭追問。

“回老爺,他是少夫人從唐府請來的,是唐府的小花匠。”小桂恭敬應道。

趙老爺掃了周樹寶兩眼,隨意一問:“你叫什麽名字?”

“周……周樹寶。”周樹寶袖著雙手,臉幾近要埋下地,不敢響亮應話的聲音,還略帶顫抖。此位大老爺,跟唐老爺唐夫人不太一樣,居高臨下的氣勢,不怒而威的語調,叫瘦小的他吃不消。

趙老爺一楞,來了興致,重新打量了他一番,隨即哼笑了一聲,走了。

周樹寶被他莫名其妙的哼笑嚇倒,以為會惹來何種深不可測的下場,不敢邁步了。

虧得小桂安慰他,“莫怕,老爺是少爺的爹,不會吃人。”

“啊?”周樹寶更慌了,仿佛小桂說的,是“會吃人”。

難怪,原來是德甫哥哥的爹!此對父子,一樣深藏不露的教人害怕!

小桂催了幾聲,周樹寶方繼續往前走,還追著問了一句:“德甫哥哥在嗎?”

“少爺出去了,尚未歸來。”

“哦。”還好。

他踏進唐琬廂房時,看見她對著放置桌上的鶴望蘭沈思,還嘆了口氣,眉宇間的憂愁,一覽無遺。

小桂報了一聲,唐琬回過神,沖周樹寶笑了笑,伸手招呼著他走過去,端詳了一番,“瞧瞧,小寶身子壯了不少。”

周樹寶裂嘴一笑,“不像猴子了?”

“像個小活寶。”唐琬半蹲身子,伸出雙臂,“容我抱抱可好?”

想起之前唐琬要抱他,但在場的趙士程褒貶不明地盯著他,他不敢。如今沒人盯著,唐琬又看似悶悶不樂,他小心肝不忍,臉微微一紅,點了點頭。

唐琬要抱起五歲的周樹寶,還蠻吃力的,但她很積極,抱著還親了一下。周樹寶第一回被女人抱,一下子不曉得身子該怎麽放,是跟被爹抱一樣,大咧咧地趴下去嗎?但好像又有點不同……直至唐琬安撫地拍拍他後背,他方拘謹地輕輕投至唐琬懷裏,小心臟狂怦。唐琬抱著周樹寶在廂房裏心滿意足地踱了好一陣,直至手臂發酸了,才將孩子放了下來。

抱人的人累,被人抱的人也不輕松,周樹寶暗籲口氣,隨著唐琬,來到桌邊坐下。唐琬命小桂去端些好吃的,又問周樹寶在唐府過的年如何。

閑話了一陣,周樹寶忍不住,好奇地問:“蕙仙姐姐,你不高興?”

唐琬表情一僵,遂苦笑道:“如此明顯嗎?”

周樹寶點點頭。

唐琬無奈一笑,沒再議談高興不高興的事,只道:“我尋你來,是想讓你看看,此鶴望蘭是否病了。”

她指指桌上的那盆花兒。它定是病了,飛不動了,否則,為何她托它捎上天庭的話,皆全毫無回音?起初只是問候掛念的話,不緊不急的,可眼下她有相當焦急的事要求助天庭。

周樹寶一愕,難道她是因此而不高興?行,讓他大顯手身,好好幫她消愁!他跳下椅子,繞著鶴望蘭專註地查看,時而把把花莖,時而拈拈泥末,好一會兒,方得出結論:“花很好,它沒病。”

唐琬眉梢稍稍一蹙,臉上的苦笑添了些落寞,“那許是我的心病了?”

年幼的周樹寶信以為真,“你病了?那快尋大夫瞧瞧!德甫哥哥他知道嗎?”

唐琬連忙辯道:“戲言而已,莫憂。”過後她又補了一句:“勿告知德甫哥哥。”

“哦。”周樹寶似懂非懂地應了聲,見她愁容不展,心中亦隨之茫然。

小桂端著茶點返來時,說趙太夫人與趙士礽正於花園帶趙子卓趙子蘭玩耍,聽聞唐琬來了個小客人,喚她一起到外頭熱鬧熱鬧。

“好,”唐琬站起來,拉起周樹寶的小手,“咱們府上多了兩個小娃兒,年紀跟你相仿,許是個好玩伴。”

畢竟是娃兒,童心未泯,一聽見玩,周樹寶暗暗“哇”了一聲。以前在牛湖村,與爹相依為命,甚少找同齡人玩耍,去了唐府,又只有他一個小不點,童趣玩樂幾近沒有。所以當他見到趙子卓與趙子蘭時,雙方的眼神都是一般地閃亮起來。

小孩見小孩,只要大人不攔不阻,沒一會就熟悉起來,接著鬧玩起來。

趙子卓漢子擔當,與周樹寶勾肩搭背的做起了哥們。趙子蘭難得地表現出友好大方的親和,用胖嘟嘟的小手,主動抓了一塊糕點,直接明確地遞到周樹寶唇邊,周樹寶不客氣地張大了嘴,爽快地吃下肚。

“區別對待,不公平。”娃兒去浪了,脫離苦海的趙士礽悠哉地攤坐在太師椅上,沐浴日光。想當初不管他如何逗趙子蘭,都換不來她喚一聲小叔子,眼下不過初次見面,她就主動給周樹寶抓吃的!嘖,女大不中留。

輕品半盞茶後,瞄了眼與侄子侄女玩得很歡的周樹寶,趙士礽感慨道:“要是爹知道周樹寶跟他寶貝孫鬧得那般高興,怕是後悔當初的不收留吧?”

他去過幾次牛湖村,自是認得周樹寶乃周櫨樹的幺子,況且趙士程沒瞞他,收留的事他曉得來龍去脈。

可趙太夫人不曉得,唐琬聽見小叔子突然如此一提,遂連忙沖他使了個眼色。本來施施然的趙士礽,當即挺了挺腰身,正襟而坐,以為自己一不小心,洩露了天機。幸虧趙太夫人一門心思追著小娃兒轉,方才幺孫在咕噥什麽,她沒留心聽。

娃兒們越鬧越瘋,越鬧越遠,幾個奴婢在後頭追著跟著,生怕出事端。可就在大人們稍稍放松警惕的時候,趙子卓突然拔高的呼喊聲嚇了眾人一驚。

原來趙子蘭不慎滑進荷花池,趙子卓懼水,不敢下去救妹妹,只好大聲呼救。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奴婢,由於小娃兒身子小,毫無規律的左穿右插,沒一會就追丟了。聽見喊聲,大人們慌張地循聲沖去,抵達池邊時已見周樹寶浸在水中,使勁要把趙子蘭拉上岸。可惜他人小力單薄,不經用,及時趕至的幾個男仆立馬長臂一伸,把兩個濕淋淋的小孩撈上了岸。

荷花池不深,只是滿底淤泥。趙子蘭在淤泥上站不穩,每腳都似踩空,導致整個人幾次滑倒,淹了幾次水,早已慌得哇哇大哭。周樹寶踩著淤泥本就難使勁,再拉一把趙子蘭,被救上岸後已經乏力得直躺下來。

趙太夫人吩咐奴婢趕緊帶滿身泥汙的倆娃兒去梳洗換衣裳,開春的,以免著涼,又命人把大夫尋來替娃兒把個平安脈。

一眾人回到屋內,趙子卓跟大人們交代,是周樹寶不管不顧地跳下去求妹妹的,相較之下,他愧疚難當,哭鼻子了。

趙士礽憐惜地一把抱起了他,低聲哄著。

“我是否懦夫?”趙子卓哭著問小叔子。

“豈會?你不大聲呼救了嗎?力所能及,量力而為,你已做得很好。”趙士礽安慰道。

趙子卓搖了搖頭,“我懼水。”

“懼水的人多的是了。莫要自責,蘭兒和樹寶都安然無恙了。”

趙士礽哄了一會,小娃兒才止住泣聲。

待趙子蘭與周樹寶一切安好後,趙子卓跑至周樹寶跟前,問:“你不懼水?”

周樹寶答:“不呀,我會水。”村裏的牛湖,他自小就在裏面捉魚。

趙子卓滿目敬佩,“那你教我?”

周樹寶笑,“好呀,很容易的,把你扔下水就行了。”他爹就是扔了他幾回,他就學會了。

“……”這叫教嗎?

為了答謝周樹寶,趙太夫人把他留在府上用晚膳,更留他在府上多呆兩日,陪伴兩曾孫。經得唐琬支持後,周樹寶欣然答允。

周樹寶的英雄事跡傳遍趙府,出門歸來得知消息的趙老爺訝然了,久久才讚了一句:“不錯。”

趙士程回到府上時,亦似笑非笑地望著周樹寶,哼哼了兩聲。周樹寶總認為趙士程對他不懷善意,早上趙老爺哼了他一聲,如今當兒子的又哼了他兩聲,他不禁慌張。

晚上休息時,趙士程摟著妻子躺床上閑話。聊起今日周樹寶救人的事,問她慌不慌,遂聊到侄子侄女,繞了數圈,又聊到已經離開的易秀之身上。

唐琬輕聲道:“我一直想問,你與秀之姑娘認識很久了,為何之前不見你提她?”

趙士程笑了笑,“沒為何,無必要罷了。”

沈默了一會,唐琬又問:“她年紀不輕了,為何尚未嫁人?”

趙士程輕擰劍眉,把妻子翻過身來,與她面對面,道:“說出來你莫生氣。”

“你說。”

趙士程嘆了口氣,百般無奈,“那傻丫頭一直念著要嫁我,念了許多年了,可我豈會娶她。怎麽勸都不管用,我也故意跟她疏遠了。她大抵感覺出來,便少來趙府了。”語畢,他觀察了一會妻子,“你沒生氣吧?”

唐琬笑了,搖頭,“我夫君得人欣賞,豈會生氣。只是,她爹娘任由她?”

“她自幼呼風喚雨,要強要勝要慣了,越是不行的事,她越要辦。易世伯又寵她上天,許是被她哭鬧多了,就從了。可易嬸嬸不,一直催她成親。此回她要返臨安,定是易嬸嬸催急了。”

於此事上,當爹的與當娘的,態度與看法不一樣。當爹的總覺得自己有本事,能養女兒一生一世,許是真嫁不了了,誰敢瞧不起他易府嫡女?可當娘的始終認為,女人就得嫁人,嫁得越好,越幸福。趙士程不要她女兒,她女兒何苦拉下臉往人家處擠?

“那你,她在你身上浪費了許些年,會內疚麽?”

“以前會內疚的,總覺得耽誤了她,恨不得把她綁上花轎。再怎樣,我視她如妹妹。不過慢慢的,也就放下了。她執念太強,管不過來呀。”說不聽,鬧不聞,總不能動手打吧?趙士程問妻子:“你說,我是錯了麽?”

“……那你娶她。”

“哈哈,人家可是易府嫡女,豈能當妾掉身價?”趙士程當妻子說酸話,笑著戲言。

“許是她不介懷呢。”

“可我介懷。”

“……士程,倘若我當時沒有起死回生,當真一命歸西,那你過後會娶她嗎?妻好,妾好。”

趙士程笑得更深,平和地念道:“我允過終生不休,既然妻從未休過,又豈能再娶?是生是死,你永遠是我的妻呀。我的妻既然尚在,又何需妾?”

人雖死,可他會惦記於心,跟活著一樣。

“不行的,”唐琬搖頭,“你往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一個人孤苦伶仃,多淒涼。你該尋個人,秀之好,別的姑娘也好,相互扶持,老來有伴,說說話,賞賞花,下下棋……”

念著念著,唐琬落淚了。可她不敢讓趙士程知道,遂低下頭,埋臉於他懷中,強忍著不讓自己哽咽出聲。

“還溜溜鳥,是麽?”她聽見趙士程於她頭頂嘆笑一聲,回她道:“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彼時我忙著念你,何來工夫理他人?”

唐琬聞言,淚淌得更兇,慶幸夜裏房內一片暗黑,她又埋著首,趙士程許是察覺不出。她吃力地平緩情緒,佯裝輕松地玩笑道:“許是我黑心吧,竟希望下一遭,你能比我早死。”

如此一來,他就不用再受一次喪妻之痛,而她亦該嘗嘗痛失的滋味。

“不許!”趙士程立馬反駁,但瞬即又倍覺不妥,此豈不咒他妻子早死?呸呸呸!遂改口道:“誰先死都難,要麽,像古人說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懷中妻子微微一顫,許是被他逗樂了,偷著發笑?他順順妻子的背,“睡吧,莫提不著邊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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