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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常得君王帶笑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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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之際,萬物滋長。

屋內炭火上的水滾了起來,蒸汽彌漫在空氣,呼吸間都帶著濕潤的甜意。

叔侄相對而坐,皇甫策見泰寧帝臉色發青,難得體貼入微,親自斟茶,放在二人面前。

泰寧帝瞥了眼茶盞,目光頗為不屑,也不端起來:“昨夜之事,朕可不相信太子無辜,一步步的算計籌謀,直至此時,你待如何給朕一個交代!”

皇甫策輕聲道:“孤所謀,本就是與明熙相依相伴,昨晚皇叔都已準了孤之所求,又何來無辜一說?”

泰寧帝狐疑的看向皇甫策,否決道:“朕何時準的?朕可半分不記得!”

皇甫策胸有成竹道:“皇叔再想想呢?”

——“皇叔,孤從不曾求過你,你讓賀明熙一直陪著孤,可好?”

——“好!只要你病好了,朕萬事都應你!你乃我大雍的太子,要什麽不能……哪至如此……哪能……朕這就幫你叫她!”

當時那場景,那些蠢話,真情流露,與隱隱要落下的眼淚,此時都還歷歷在目,讓泰寧帝恨不得以頭搶地,撞死算了。

咬牙切齒,又百般的咬牙切齒,恨不得掐死對面的人,可依然也只能咬牙切齒道:“豎子!你竟如此陰險!”

皇甫策挑眉一笑,安撫道:“皇叔貴為天子,金口玉言,侄兒只能唯命是從。況且,當時皇叔心中所慮,孤多少也明白幾分。可事到如今,皇叔還想出爾反爾,到底是何打算?”

泰寧帝深吸了一口氣,強壓怒火:“朕所忌憚的,對太子來說,倒也不難,可也不見得能做到,太子會算不到朕的私心嗎?”

皇甫策鳳眸流轉,朝爐中添了些炭火,許久後,輕聲道:“皇叔這是不相信皇甫氏,還是不相信自己呢?”

泰寧帝微微挑眉,冷笑一聲:“朕相信皇甫氏,也相信自己。可太子在朕這裏,無甚信諾可言?”

皇甫策道:“皇叔曾對前朝三代帝王往事嗤之以鼻,可我皇甫氏除□□在此事上不顯之外,別人又何嘗逃過心中桎梏?”

泰寧帝抿唇:“朕要聽的不是前朝舊事,太子的大道理,可以省省。”

皇甫策長出了一口氣,娓娓道:“父皇文韜武略,胸懷天下,對兒女之情,輕視輕忽。惠宣皇後去世後,思念成疾,壯年而逝。皇叔情之所鐘,不曾相守一日,心中的執念,又何嘗不是一生一世……”

皇甫策看向怔楞當場的泰寧帝,不緊不慢的從桌上拿出卷軸來,放置泰寧帝的桌上,低聲道:“晨起所書,皇叔看後,若需添加之處,皇叔大可直言。”

泰寧帝緩緩垂下眼眸,遮蓋了全部心思,不以為然的打開卷軸:“你以為朕要的是一紙立後的詔書?”

皇甫策微微搖頭:“自然不是。侄兒只是想說,皇叔尚且如此,為何不相信你的侄兒也繼承了皇甫氏的執拗呢?”

泰寧帝緩緩垂下眼眸,將卷軸的內容,又看了一遍,沈默了許久,輕聲道:“立後詔書,就用太子親筆所書,朕不會重寫,也不會讓尚書省動一個字。”

皇甫策微微側目,不禁抿唇一笑:“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泰寧帝瞇眼看了會胸有成竹的皇甫策,冷笑一聲:“朕幫你將人攔在了宮中,該如何說服,要看太子的本事了。”

皇甫策眉目輕動,又是一笑:“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泰寧帝瞇眼看了皇甫策一眼,氣惱道:“一朝太子何時成了應聲蟲!”

皇甫策好脾氣的跟著泰寧帝起身,正色道:“侄兒恭送皇叔。”

泰寧帝本還不欲離開,如今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唯有狠狠的瞪著皇甫策。

陽光燦爛,皇甫策頭戴紫金冠,東珠充耳搖曳臉側,白色闊袖長袍,長身玉立。明明是低眉順眼,垂首拱手的恭敬。可自那微勾起的嘴角,到染上暖色的眼角,放在泰寧帝的眼中,都是如此的礙眼,讓人如鯁在喉,滿心惱恨,無處發洩。

片刻後,泰寧帝瞪得眼都酸了,也不見皇甫策直起身來,重重的哼了一聲,起身甩袖離去……

今晨醒來,已是早朝開印。

明熙那日天未亮,回到攬勝宮後,收拾了一番,六福寸步不離的貼在身後,再想出門,難若登天。明熙根本不敢與六福對視,無奈之下,幹脆破罐子破摔,讓人守住宮門,任何人都不見,蒙頭睡了兩日。

大雍今年開朝的第一件就是,敲定了禮部三月初三太子登基的具體事宜外,而後便是泰寧帝親自下旨,賜婚於謝放與陸氏嫡次女。

謝放武有折沖之威,文懷經國之慮,身負才華,又不喜弄權,乃太子之表親,本該是個前途無量的武將。可惜生母為賤婢出身,即便是士族之子,依然有出身所限,雖有謝楠的青眼,得以鎮守甘涼城,但想要再進一步,也有些艱難,畢竟數十年以來,燕平之地還是謝逸在當家做主。

如今有陸氏嫡次女的下嫁,不管從宗族地位,還是將來的仕途,都能給謝放帶來說不清的好處,猶若如虎添翼,若再有些氣運加身,將來統帥三軍也不在話下。

道理雖都懂,可明熙還是氣得咬牙切齒。

這些年來,明熙自認與泰寧帝的感情甚篤,勝似父女。太子與泰寧帝每每相見,那次不是相看生厭,又不歡而散。明熙與太子之間不管發生任何事,泰寧帝都該毫不猶豫的站在這邊。可謝放的婚事來得太過突兀又巧合,有心就是要封了明熙所有的退路。可見關鍵的時候,泰寧帝還是偏幫太子。自覺過了大吵大鬧任性妄為的年歲,可到底心中郁郁無處發洩,明熙午後去了靶場。

早春的午後,當算不上寒冷。

皇室的靶場與馬場兼並一處,置身於北宮邊緣。雖是皇城地界,但占地頗廣,內圍便是禁軍所在。明熙在靶場上,連連拉了兩壺箭矢,仍舊感覺氣悶,接過裴達遞來的水壺灌了一肚子的水。

裴達無聲無息的陪了明熙一早上,可見她依舊眉眼冷凝,心裏也不不好受的:“娘子歇一歇,如何?”

明熙側目,正對上裴達緊蹙的眉頭,開口道:“裴叔不必如此煩惱,不管有沒有皇甫策,阿燃都只是我的朋友。”

裴達怎會不知明熙對謝燃無意,可還是忍不住道:“奴婢哪裏還會惦記謝氏,不過到底是……皇後娘娘的往事歷歷在目,心裏不踏實。”

明熙張開的弓箭,驟然射了出去,可那箭矢只走了一半就落了下來:“有什麽不踏實的?”

裴達道:“太子殿下歷來與娘子不和,自小常有爭執,互不相讓。可這以後,不說咱們連賀氏這個靠山都沒了,即便有賀氏在,在將來的後宮之爭中,又能有多大的用處?”

明熙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嗤笑了一聲:“後宮之爭?他還敢讓我後宮之爭?”

裴達安撫道:“奴婢雖知這帝京繁華,可也明白娘子惦念甘涼城的自由。可事已至此,咱們還能有什麽路走?娘子的硬脾氣總該收斂一些,如今不再是闌珊居,也不是當年娘娘還在的時候了……”

明熙道:“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又當如何?我少肉了,還是斷手斷腳了?你若當真如此不喜帝京,過了這風聲,咱們照樣能走!我還不信了,以後過日子,還要把脾氣改了?”

裴達小聲道:“娘子萬不可意氣用事,太子殿下有恃無恐,咱們畢竟……畢竟是個女兒家,這般的事,還是咱們吃虧多一些。”

明熙冷笑道:“裴叔何須如此在意,不過都是春風一度,看他也不像有經驗的樣子,咱們也算不上吃虧。裴叔根本不必將那一夜的事,想得這般嚴重?萬一一拍兩散,只當我白嫖了大雍太子!”

“咳咳咳咳……”裴達楞了好半晌,終是回過神來,頓時紅了臉,“娘子可不敢這般說啊!咱們哪能、哪能這般不在乎啊!不說那事,萬一有了子嗣……”

明熙微微瞇著眼,笑了起來:“那就當占了雙份的便宜,以後許多孤身不能成行的麻煩事也就迎刃而解了。到時候不管去了何處,咱們都能新寡孀居,也就少了許多單身娘子的顧慮。”

泰寧帝站在原地聽了片刻,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哪能如此,不管郎君還是娘子,可都是皇甫氏的血脈。若你爭氣,一舉得男,可不光是你有依靠,也那也是朕的依靠啊!到時候太子若是不孝或是讓你不省心,咱們也可著手再廢太子啊!”

明熙側目看向泰寧帝,不冷不熱道:“呦,陛下好雅興,看天氣好,又出來行騙。”

泰寧帝挑眉,雖早知這道聖旨下後,肯定將人得罪個徹底,可深覺冤屈有口難辯,在攬勝宮撲了空,當即就追去了靶場,如今對上這冷臉,雖早有準備,可到底還是被冤枉的心塞。

泰寧帝解開了一側的馬,將韁繩遞到明熙面前,不見她接,不禁笑了起來:“好了好了,睡了三天,朕吃了那麽多次閉門羹都不氣,你有多大的氣,還不消?”

明熙慢悠悠的開口道:“陛下為了太子背叛了我,自己有什麽可氣的?”

泰寧帝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這話怎麽說的?朕向著你,心疼你都來不及,怎麽就是朕背叛你了?”

明熙挑眉道:“素日陛下總說和我最好,一到關鍵時候,還不是一直扯我後腿?”

泰寧帝道:“那日一早,若讓你貿貿然的出了宮,還不知你沖動之下會做出何等的事來。他性情雖有些……可樣貌還是看得過眼的,朕左想右想,如你所說,咱們也說不上多吃虧。兒女情長,也不是多見不得人的事。你又不是不喜歡他……雖然朕不見得想要這樣的女婿,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讓朕如何選?”

明熙瞥了眼泰寧帝,賭氣道:“總之,天下烏鴉一般黑,這世上有幾個能真正靠得住的郎君?”

泰寧帝笑了起來:“咱們哪裏需要靠得住的郎君?他好,你就跟他好,他若讓你有一個不順心,朕做主給你休了,你方才不是還說只當白嫖了大雍太子嗎?朕以為此言甚好,再者前番你不是艷羨前朝晉城公主嗎?到時你休棄了夫君,照樣可以去做晉城公主第二,顏色殊麗,年幼貌美的郎君何其之多,不必吊死一棵樹上。”

明熙強忍著不笑,撇了眼泰寧帝:“陛下歷來巧言令色,年輕時不知騙過多少人!”

泰寧帝將韁繩扔給了明熙,笑罵道:“朕乃天生的皇族貴胄,哪裏需要花這些心思!吶!去跑上兩圈,心情也就好了。”

明熙翻身上馬,回眸笑道:“陛下英明神武,我們賽上兩圈如何?”

泰寧帝擺擺手:“一圈下來,朕的骨頭都散了。你若想賽馬,不若找……咳咳,讓祁平陪你如何?”

明熙側目看向低眉順目的祁平:“聽聞你乃暗衛中佼佼者,不若我們比上一場?”

祁平道:“娘子先松松骨,奴婢選一匹馬就來。”

春光愜意,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半圈下來,奔跑的馬兒,緩緩放慢了腳步,放眼望去,翠微山在雲間若隱若現。

明熙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連日來的抑郁難安,也被奔馳的馬匹拋棄在風中。

一騎快馬,很快並了上來,在邊側放緩了腳步。明熙不及回眸,一只手極快速的拽住了她的韁繩,翻身坐到了馬後,心安理得的攔住了明熙的腰身。

霎時間,明熙被熟悉的氣息籠罩住了,瞟了眼腰間的胳膊,諷刺道:“太子殿下手有舊傷,若方才一個施力不當,當真會閃了腰。”

皇甫策握住了韁繩,將馬兒放得更慢,附在明熙耳邊,柔聲道:“哦?賀女郎如此擔心孤的腰嗎?”

明熙頓時紅了耳根,側目道:“無恥效尤!”

皇甫策低低的笑出聲,啞聲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賀女郎與孤三日不見,心中又是如何思念呢?”

明熙坐正了身形,盡量遠離後面的人,壓低聲道:“太子殿下莫要太高看了自己,也休要太小看了別人。”

皇甫策挑眉,輕聲道:“三日不見,賀女郎竟還是如此膽怯。”

明熙嗤笑,不以為然道:“太子殿下身份貴重,猶如日月經天讓人不敢高攀,我若膽怯,也不奇怪。”

皇甫策淺淺一笑:“孤屢屢被賀女郎踏入塵埃,幾不可企及。如今賀女郎這般的妄自菲薄,莫不是對孤那夜生疏的表現,還不夠滿意?自然,若女郎再予契機,孤當殫精竭力,不敢辭也。”

明熙大怒:“滾下去!”

皇甫策又是一笑:“大雍朝人盡皆知,女郎慕孤已久,孤又怎舍得女郎相思成災?”

明熙咬牙:“皇甫策!你無恥!”

皇甫策眉眼微微挑起:“那謝放賜婚的旨意,乃孤親下的旨意。”

明熙側目道:“太子這又是要表示什麽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嗎?’”

皇甫策道:“女郎如此口是心非,孤也甚感不安,孤在想賀女郎萬一拋下孤之後,還會要去哪裏?聽聞謝燃驍勇善戰,天真開朗,很得賀女郎的青眼……”

明熙眼角冷凝:“太子與我之間的事,又何必牽連無辜?”

皇甫策笑了起來:“阿燃說起來也是孤嫡親的表弟,愛牽連無辜的人,從來不是孤。賀女郎以為如何呢?”

明熙側目瞪向皇甫策:“太子心意,千思百轉,若想如何,不若直說。”

皇甫策的唇不經意擦過明熙的耳畔,啞聲道:“由愛故生怖,由愛故生憂。若無愛恨,何懼之有,又有什麽可擔憂的?賀明熙,你心慕孤多年,又一直不曾忘懷,你心之恐懼,心之戾氣,具是因孤而起。”

明熙微微瞇眼,輕笑了一聲:“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難道只因如此,我便非你不可嗎?”

皇甫策見明熙躲開了自己的唇,眉眼之間的笑意更甚,可還是輕聲道:“賀明熙如此畏懼,何嘗不是你看似有恃無恐,實然自卑自憐?”

明熙嗤笑了一聲,不屑道:“這般低劣的激將法,太子還拿來用,也不嫌寒顫。我曾有言在先,太子早已遠勝往昔,我不可仰及,心中又怎敢有所祈盼?”

皇甫策道:“賀明熙,孤與你已有了夫妻之實,再與你賭上一世一雙人的相守,你可敢給自己機會?你祈盼多年的一切,觸手可及,甘涼城一年已將你的傲骨與勇氣都磨碎了嗎?竟是連伸手來拿的勇氣都沒有嗎?”

明熙緩緩垂眸,沈默了片刻,冷笑一聲:“太子若當真如自己說得這般心如止水,又何必追到此處來?你遮掩一切,又有何用,還不是心裏放不下?”

皇甫策唇角微勾起:“孤想要的一切,從不屑遮掩。皇位如此,你亦如此。雖有些波折,可孤明白的總還不算晚。一年時間,機關算盡,不過為了對賀女郎掃榻相迎,然賀女郎終也不曾負孤,不是嗎?”

明熙與皇甫策對視了許久,輕輕笑了起來:“人生苦短,將來誰辜負誰,還說不準?若有一日,我將太子棄之如敝履,太子又待如何呢?”

皇甫策輕笑一聲:“孤既說一生一世獨你一人,難道連讓賀女郎不舍的自信都沒有嗎?”

明熙沈默了片刻,輕笑了一聲:“若太子敢搭上一生,我又有何懼?”

皇甫策鳳眸流轉,低低的笑了起來,情不自禁的親了親明熙的耳根,啞聲道:“今晨皇叔還有旨意,只怕還無人告知賀女郎。”

明熙錯開了皇甫策的嘴唇,垂眸道:“有話直說。”

皇甫策將馬停下,伸手將人抱下馬:“三月初三,登基大殿與納後之禮一同舉行,從此後,母儀天下者乃賀氏明熙。”

明熙冷冷的瞥了眼皇甫策:“既然太子早有主張,我同意與否已不在考量,那方才所言又當如何,太子何必多此一舉?”

皇甫策將人,放在早已備好的草席上,擡眸一笑:“孤曾有言在先,由愛故生憂怖。孤的先斬後奏,何嘗不是患得患失?賀女郎有時善解人意些,體量幾分孤內心的不自信。”

明熙抿唇,挑眉望向皇甫策:“巧言令色!”

皇甫策鳳眸微挑,緩緩跪下身形,將明熙的一只腳放在了膝頭,拿出彩線來。

明熙笑道:“太子殿下,這又是作甚?”

皇甫策斂眉一笑,附在明熙耳邊,輕聲道:“三月初三漸近,從今日趕制鳳冠鳳袍鳳履,大婚所用,已有些匆忙。”

明熙半垂著睫毛,遮蓋了微動的眼眸,可眉眼冰凝不知何時已是消融:“好啊,太子殿下既如此殷勤,所有的一切可都要親手操持。”

皇甫策深深的看著明熙,低低的笑了起來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春光日頭,微風習習,盈盈碧水,宛若山水畫卷。

皇甫策將人擁入懷中,鳳眸瀲灩,附耳道:“闌珊居內,孤之錦袍鞋履,皆出女郎之手,孤心之感念,迫不及待投桃報李,為賀女郎丈量鞋履鳳袍,唯求歲月靜好,賀女郎一生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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