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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祗為恩深便有今(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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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門處,火光沖天,殺聲震天。

明熙與皇甫策且戰且退,被西城門的叛軍圍堵在了城門樓下。

兩人雖都有些狼狽,但看起來似乎都不曾受傷。

明熙黑色的長袍似乎濕透了,執劍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皇甫策還緊緊裹著黑色大氅,看起來也沒有多狼狽,但那毛皮上全是被濺上的血漬,有一只胳膊微微傾斜,但另只手緊緊握著一把砍刀,正是禁軍的裝備。

因為左右都是叛軍,可眾人距離很近,叛軍怕誤傷己方,不再放箭,如此才給了明熙與皇甫策兩人喘息的機會。

守西城門的乃盧斌,三十來歲,寒門子弟。

一年多前也不過是個百夫長,不知如何入了高鉞的眼,一年內連提數級,才有了八品的前鋒副都督的官職。雖只是從八品官職,但有了官身,與做個大頭兵,本就有天壤之別。

羅平附在盧斌耳邊低聲道:“都督,你方才為何阻止我放箭?這會為何又一直圍而不殺?!若怕誤傷兄弟,從西側城角他們的正面放箭,可將這二人誅殺當場!殺了太子,可是頭功吶!”

盧斌沈默了片刻,蹙眉道:“我瞅著不對,你看太子後面的那人沒?眼熟不?你還記得自己的百夫長之位與我這官身哪裏來的嗎?”

羅平似是與盧斌極為熟稔,忙道:“哪能不記得啊!當初您帶著弟兄們與大統領的部曲半路匯合,一同護送賀氏嫡長女,前去安定城。到了安定城下,部曲首領就丟了人,還是都督心細,摸到了蛛絲馬跡,知道她去了何處,這才得了大統領青眼……那是賀氏嫡長女!”

盧斌讚同的頜首,低聲道:“你可還記得大統領當初是如何用心?誅殺太子,固然有功,可若連帶此女一起誅殺,只怕過大於功,到時候不死也得脫層皮……大統領片刻便到。此時,只要圍而不殺,也算擒住了太子,總該有功無過。”

羅平恍然大悟,滿面喜色:“都督思慮周全,我等望塵莫及!”

盧斌嗤笑一聲:“你特特上了幾天學堂,大字沒識幾個,倒是學會了油嘴滑舌。不過,這兩個詞用得甚得吾心……”

便在此時,西城門更西的方向,有金色的煙火突然騰空而起,在半空中炸出絢爛的火花來,轉眼即逝。

眾人紛紛望向那處,雖是看似不遠,但也該是帝京城外的方向。

羅平莫名其妙摸了摸頭:“當初可不曾說,有煙火傳訊,這是哪裏在放暗號啊……”

盧斌望著那煙火,有種莫名的心慌,瞇了瞇眼,沈默了片刻,看向羅平厲聲道:“一會聽我號令!”

羅平回過神來:“都督放心!這些兄弟可都是咱們親手帶起來,除了你與我,誰來了也沒用!”

一聲長哨,金色的煙花,在漆黑如墨的夜空驟然炸開,光華四濺,璀璨奪目。讓這冷凝的夜裏,多了種難以言書的驚心動魄。當煙花逐漸的落下,失了光澤,似乎一切再次歸於靜寂。

西城門唯一的來路上,突兀的傳來了廝殺聲與呼和聲,逐漸的,由遠到近。

明熙與對峙的叛軍,面面相覷,都有些不明所以,一同朝對面望去。

羅平滿臉喜色道:“大統領來了!大統領率部增援來了!”

兵勇們雖然也騷動了起來,可不曾得到命令,也不再次圍攻二人,大家都趁著這個空隙,放松了不少。

明熙面色更為凝重,有些脫力的靠在身後的城墻上,長出了一口氣,從衣擺下撕扯一道布條,不緊不慢的將劍柄緊緊的纏繞在手掌中。

皇甫策手腳本就有舊傷,體力似乎也到了極限,臉上毫無血色,雖不曾靠在墻壁上,可呼吸十分的粗重了。

明熙側目望向皇甫策,輕聲道:“太子殿下,今夜說不得就是咱們人生的最後一役,你怕不怕?”

皇甫策深深的看了明熙一眼,低聲道:“你現在後悔,還會有很多以後。這些人……似乎還是有所顧忌,不然咱們也不會活到現在的。”

明熙系好了手掌上的劍,離了墻站直了身形,深吸了一口氣,笑了一聲:“我的人世間,可沒有賣友求生,臨陣脫逃!當初曾有人對我說,只要堅持了本心,不管得何結果,總也無怨無悔!”

皇甫策瞥了眼明熙,嘴角輕勾:“我又算你那類朋友?”

明熙不置可否,淺笑道:“太子殿下可有信心,與我一同殺出去!”

皇甫策雖面色慘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可眉宇間具是堅毅。片刻後,低低的笑了起來:“賀女郎不敢回答了嗎?莫不是賀女郎的本心,就是與我生死相隨嗎?——這算是另類的傾慕嗎?”

明熙回頭看了皇甫策一眼,不以為然道:“事已至此,隨便你想吧。”

皇甫策鳳眸微彎,唇角含笑,受傷的手,虛握了握明熙的另一只手,架起了手中的刀,笑道:“雖是最後一役,能與你同生共死,孤心甚悅。”

“那有沒有人,告訴過太子殿下,你的武藝爛極了!”明熙話畢,攥住劍就朝城樓上沖了出去。皇甫策微微一怔,當下一笑,與明熙背對背,一同沖了出去。

因明熙與皇甫策的出其不意,驟然沖了出去,圍住的兵勇殺也不是,堵也不是,一時間亂了方向。

整片西城門區域都亂了起來,蓄勢待發的弓箭手,再次擡起了弓箭,可也不知道該對著太子還是從西六宮殺出的那班人。盧斌有些緊張的望著從西六宮殺出的兩波人,一時間也失了分寸,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皇甫策與明熙殺出了一條血路,眼看著就要到了弓箭手的範圍,方才有些搖擺不定的人,在性命的威脅下,將全部的箭矢再次對準了明熙與皇甫策。

羅平不及反應之時,羽箭齊發,毫不留情的朝,快要殺出重圍的二人疾馳而去。

“留活口!”羅平急急的撕喊了一聲,可到此還是晚了一些。

明熙感覺右側肩膀上一陣劇痛,動作僵了僵,雙手握住了劍,再次手起劍落,斬斷了羽箭,與皇甫策背對背喘息著。

一晚的危急奔波,該是疲憊又恐懼。可不知為何,明熙在與祁平一同時還有些緊張,找到皇甫策逃跑時雖有些擔憂,可一路下來,竟是一點都沒有恐懼。明知是死路,明知也許再無挽回的可能,可當知道那人依舊守在身後,同生共死,心中竟有種無懼無畏的強大。

顧澤中不及殺進去,只見遠處已是羽箭齊發,不禁肝膽俱裂,嘶吼道:“救駕!救駕!眾將士隨本將軍殺過去,保護太子殿下!”

高鉞有片刻的怔楞,開始並未看清不遠處被圍在中間的兩人,當箭矢飛出的一瞬間,終是看到了站在皇甫策身後的人。

高鉞以為自己的心跳也要停止了,目眥盡裂,怒聲喝道:“住手!留活口——”

西城門地處偏僻,所有守衛加在一起,不過百人。

帝京兵勇素日多是做些護送守城們的活計,豈能與甘涼城內浴血奮戰過的兵勇相提並論。遭遇了明熙與太子,雖有主帥下令放水的嫌疑,可近小半個時辰也不曾將兩人拿下,甚至還有些折損,其兵力可見一斑。

顧澤中與高鉞幾乎同時下的,相同的命令,讓兩方廝殺的人馬,都有片刻的怔楞,與不知所措。

盧斌與羅平對視一眼,目光都有些疑問。

羅平道:“不對啊!這些人胳膊上都系著紅巾,可明顯不是一路人馬,大統領似乎在被那些人壓著打啊。”

盧斌心思縝密,觀察入微,看了片刻道:“有些禁軍的翎羽乃黑綢偽造,雖可混淆真偽,可若仔細分辨,區別還是很大的。”

羅平見此,倒吸了一口氣:“都督!這情形不對啊!若如你所說,你看看大統領還剩下幾個人啊!竟是在被那些人圍殺!”

盧斌抿唇道:“大統領的人驟然遭受伏擊,哪裏有時間分辨這些!如此深夜,若非他們且殺且退,來到城下火把處,便是我一時半會也分不出來!這番的措手不及,自然要遭黑手!可那些黑綢軍沒有這些顧慮,從開始將敵我分得很清楚!”

羅平急聲道:“那該如何是好!”

盧斌咬牙道:“既然大統領要留活口,咱們就別管太子他們了!殺過去!先救大統領要緊!”

羅平忙道:“對對!眾將士隨我來,營救大統領!”

眾兵勇突然轉了方向,莫名的,明熙與皇甫策這邊瞬時空了下來。

此時,兩人都已是強弩之末,皇甫策喘了口氣,回眸看向明熙,因兩人都是身著黑色衣衫,倒也看不見彼此身上的傷痕,只是明熙的臉色太過蒼白,讓皇甫策顧不上身上的傷,只覺心疼的很,伸手將人攬在懷中,半個身子,將人護在後面,眉宇間溢滿了焦躁。

明熙望向遠處酣戰一團的禁軍,也有些莫名其妙,可敵我不明,不敢松懈半分,兩人竟是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

便在此時,城門外突然傳來震天的馬蹄聲與呼和聲。

明熙怔了怔,不禁望向城門處,見城內竟是有幾個人,殺了一側的守衛,在偷偷的開城門,可所有人都穿著禁軍的服飾,明熙根本分不清,到底誰是誰的人。

皇甫策自然也將這一幕收入眼底,低聲道:“禁軍裏顧氏經營多年,要用的城門必然留有暗哨,這些人不會被高氏掌控。”

明熙恍然大悟,只覺胳膊疼的厲害,又有些頭暈目眩:“太子殿下早知道這裏面有內應嗎?”

皇甫策低聲道:“我雖知道必然有一處城門留有不少暗哨等著開門,但也不知道是哪一處城門,不然何必與你廝殺這半晌?”

明熙將信將疑的瞥了眼皇甫策:“太子殿下總也有道理。”

皇甫策攥住了明熙的一只手,輕聲道:“我固然不惜己命,難道還能拿你的性命玩笑不成?”

明熙側開了眼眸,倒也不窘迫了,只感覺心有餘悸,又有些慶幸:“太子此話差矣,該是我固然是不惜己命,也當護得殿下周全。”

皇甫策抿唇一笑:“方才,你可曾害怕?”

明熙回眸:“太子可有害怕?”

皇甫策鳳眸微挑:“不過一死,何懼之有?”

明熙忍不住笑了一聲:“彼此彼此。”

須臾間,固若金湯的西城門已大敞開了,大隊人馬沖了進來,等道明熙看清來人所穿服飾時,不禁輕輕的吐了口氣,徹底松懈了下來,也將皇甫策扣在腰間的手,很堅定的拿開。

皇甫策雖有片刻的怔楞,可當望向沖進門最前面的人,不禁有些了然的挑了挑眉頭。

謝放翻身下馬,跪下身來:“末將救駕來遲,請殿下責罰。”

皇甫策正欲與明熙訴衷腸,半路又殺出讓他堵心月餘的謝放來,自然很是不喜。雖有心讓謝放跪死算了,可身後尚有三軍兵士眼睜睜的看著,當不能讓人寒心。

皇甫策唇角含笑,神態很是親切,親手將人扶了起來,彈了彈謝放衣襟上的塵土,輕聲道:“孤還沒死,不算太遲。”

謝放自然聽出了太子殿下話語中的不善,只當太子怪自己救駕來遲,微微一怔,很快回過神來,頜首起身道:“來人!保護好殿下!”

皇甫策再次挑眉:“傳個太醫過來。”

一個人帶著背著藥箱的童子,匆匆的跑了過來。

謝放看向明熙,抓住了她那只不停滲血的手,急聲道:“這是傷在了何處,先讓軍醫給你處理一下傷口。”

皇甫策不悅道:“謝將軍去忙,這裏有孤處理。”

謝放緩緩的放下明熙的手掌,低聲道:“末將去去就回。”

皇甫策蹙眉,鳳眸中露出些許懊惱,細細的查看明熙的身上,目光停在了肩窩處,拿起金瘡藥先撒了上去,“何時受的傷,這會只怕不能拔箭,先止了血,等顧澤中收拾了這些人,咱們即刻回宮……”

明熙蹙眉頜首,目光越過皇甫策,望向遠處。

謝放所領人馬眾多,幾乎已擠滿了西城門前後,所有的空地,因一時半會,謝放也分不出兩波禁軍人馬,雖將眾人圍住,可也不曾進攻。

可不管如何看,高鉞已身處劣勢,被團團的圍在了中間,身上也有幾處掛了彩,但好在他與殘部從另一側混合了,且戰且退,至門口比較空曠的地方。守城門的本就是高氏的人,雖是身處劣勢,但在此時也便利大開。

眼見高鉞一點點接近城門,此時已退到了離皇甫策與自己相距不遠的地方,憑借高鉞的手段,明熙已能肯定能率領殘部逃出去。雖然此前還在氣惱高鉞的叛亂,可此時生死之間,見高鉞能逃出去,明熙緊繃的神經還是逐漸的松懈了下來,暗暗的松了一口氣。

高鉞有感遠處的註視,側目尋去,正對上那雙朝思暮想的杏眸,微微怔楞了片刻,這般危急的時刻,腦海中竟清晰的閃過那日兩人之間的話語,頓時只覺四肢百脈都疼了起來,越發的痛不欲生。

不知有多久了,兩人再也不曾這般對視過。不知有多久了,高鉞再也不曾得到過這全心全意又專註的目光。她的臉色很是蒼白,但望過來的杏眸略顯擔憂,宛若子夜的瑰寶,璀璨奪目,瑩瑩如水,又瀲灩波光,讓人不自主的深溺其中,不思救贖。

兩人相距不遠,隔著人潮,對視了片刻。

明熙率先垂下了眼眸,常常的睫毛遮蓋了思緒。

高鉞突然頓住了逃離的腳步,不肯再朝城門外後退一步,竟是持起長刀,朝明熙的方向沖了過來。明熙感覺到變化,驟然擡眸,不可思議的望向沖過來的高鉞。

皇甫策也微微一怔,想也不想上前一步,將人擋了自己身後。

一時間,皇甫策被顧澤中與眾侍衛團團護在了中間,可高鉞已是滿身是傷,竟如無知無覺般,領著眾人破釜沈舟的朝這邊殺了過來。

皇甫策蹙起了眉頭,側目看向顧澤中,輕聲道:“活捉高鉞,不可傷他性命。”

顧澤中咧了咧嘴,低聲道:“殿下有所不知,殿下的格殺令,便是高鉞親自傳下去的。”

皇甫策深吸了一口氣:“那又如何!孤的話,不想重覆第二遍。”

顧澤中抿唇道:“殿下放心,此番定叫高鉞插翅難飛!”

明明已處於劣勢,可高鉞一路浴血,越戰越勇,竟是快要沖到皇甫策的面前了。他深藍色的眼眸微動,嘴角溢出一抹淺顯的笑意來……

千鈞一發間,變故驟生!

高鉞執劍的手驟然停頓了下來,笑意凝固在唇角,整個人站在了原地,一切動作突然靜止了,深藍色的眼眸沈了沈。好半晌,才摸了摸腰後,滿手鮮血,滿眸的不可思議,這才回身望向身後的兩人。

徐備緩緩松了手,輕笑了一聲:“二郎君有令,不論成敗,都讓屬下送大郎君一程。”

高鉞眉宇間盡是冷酷,目光掃過另一個目光閃爍的人,平靜道:“高戰如此,也不奇怪。盧斌,你乃我一手提拔起來,本統領待你如何?”

盧斌端是心虛,急忙松了手中的刀柄,低聲道:“大統領莫怪,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屬下跟您左右,不過是為了升官發財,哪裏值得將身家性命都賠進去?”

“這話似有些道理……”高鉞嘴角溢出一抹冷笑,抽劍捅了出去。

盧斌怔楞了片刻,呆呆的看向腹部的長劍,滿眸的震驚,直至嘴角溢出鮮血來,尚不能回過神來。

徐備大驚失色,正要抽出高鉞的腹部的刀,卻被人從後面重重的推了一下,趔趄倒在了一側。周全終是從震驚中醒悟過來,想不想就撞開了徐備,手起刀落,將徐備斬殺當場。而後,整個身形護在了高鉞身側,急聲道:“大統領!忍一忍!屬下帶你殺出去!”

羅平緩緩回神,看著血泊中的盧斌,沈聲道:“你方才一直阻止我們擊殺太子,圍而不攻,不是怕大統領怪罪誤傷了賀女郎,而是你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不殺太子,好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盧斌拽住羅平的手:“阿平!你讀書少,不知道這其中的厲害關系。陛下與太子才是正統!高統領父子領兵□□這是謀反,咱們即便只是幫兇,也要株連宗族之人!阿平!咱們還帶著軍醫!快叫軍醫救我!”

羅平微微頜首:“原來你早已被陛下與太子收買了!怪不得你看到煙火時,臉色都變了!是不是那個時候你打定主意要刺殺大統領了!”

盧斌急聲道:“阿平!好兄弟,我這是為了咱們大家好啊!煙花沖天時,高氏父子已是功敗垂成,我本是想和你一起領個頭功!阿平你叫軍醫救我!……你救救我!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啊!”

羅平平靜的從盧斌手中拽出了衣角:“我是讀書少,不如你懂的多。可這些時日,我在學堂裏明白,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死有餘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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