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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老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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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一道高高聳起的石階後面,在地上隨意鋪了一張黑色的底布,又在這塊磨得連邊角都露出線頭的黑色底布上,放了一只缺了口的碗,然後用一個破破爛爛的蒲扇蓋在自己的臉上,看他胸膛輕微起伏的樣子,明顯已經陷入了夢鄉。反而是溫馴的趴在他身邊,體形大得有點嚇人,卻因為跟了這樣一個主人而餓得幾乎露出肋骨的狗,還算盡職的睜大了雙眼,死死盯著面前那個空碗,似乎在幻想著硬幣落到裏面發出的聲響。

像他這樣一個二十出頭,身強體壯又手腳不缺的男人,做乞丐也就算了,在“工作”的時候還這樣不敬業,也難怪他面前的那只破碗裏,連一個銅子兒也沒有人丟。

“啪!”

在他身後的青磚墻上突然炸出一小朵青灰色的浪花,一個仍然帶著炙熱溫度的東西,在空中打著歡快的小跟頭,緊緊擦著他的臉頰,落到了他鋪在地面的黑色底布上。

他伸手彈掉通過蒲扇的縫隙落到自己臉上的灰塵,總算慢慢睜開了雙眼。他略略尋找後,終於找到了擾人清夢的原兇。他用兩根手指鉗起了那個落到自己面前的小東西,把它放到自己眼前仔細觀查,這是一枚剛剛從三八式步槍裏射出來,在經過了相當距離的飛行,最後打中一面堅硬墻壁後又反彈到他面前的子彈!

他將這枚子彈頭,丟到了空空也如,沒有一枚硬幣的破碗裏,然後他對著子彈射過來的方向,彎下了自己的腰,低聲道:“謝謝老板!”

在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在奔跑,到處都是衣冠楚楚,手裏拎著皮箱,臉上帶著不能掩飾驚恐意味的人,在大街上到處都有在慌亂中和主人失去聯系的高跟鞋,被擠在人流中的汽車幾乎是寸步難行,司機在裏面徒勞的拼命按著喇叭。可是在這個時候,人人自身難保,還有誰會理會這些曾經耀武揚威的在大上海橫行,代表身份與體面的名牌汽車?!

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陣哭聲,一位母親終於在人群中找到了被擠散的孩子,可是她找到的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被人流擠倒在地上,瞬間就被踩得失去生命的屍體,這位母親呆呆的站在那裏,還沒有來得及放聲哀號,又一股人流瘋狂的湧過來,幾乎已經失去意識的母親,也被踩到了人流之下……

在這樣一個絕對混亂,已經失去秩序與條理將人類陰暗一面徹底暴露無疑的世界中,他斜倚在為他隔開人流的臺階後面,他就象是一個與世隔絕,看起來格格不入的另類,正在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著這些驚惶失措的難民。

不知道這樣擁擠撕扯多久,大街上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就連那些被擠在人流中根本無法移動的汽車,也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後,他慢慢站了起來,將那一對被人群活活踩死,已經再沒有半點人樣的母女抱到了路邊。然後他又慢慢在大街上巡視了一遍,當他再次折回身的時候,他手中又多了一大串不同款式不同材質的鞋子。

看到路邊一棵樹上有一枚突起的釘子,他順手就把這一串鞋子掛在了上面。如果這些鞋子的主人願意返回來尋找的話,他們一定能很輕松的看到這一堆被集中到一起,還在微微晃動的“交通工具”。

就在這個時候,路上傳來了沙沙的輕響,聽起來就象是微風掠過了樹梢,但是這個男人和他身邊的“狗”卻一起豎起耳朵,霍然轉頭。

在他們小心翼翼的註視下,一條影子慢慢出現在這條已經無人的街道上。

來的人是一個女人,確切的說,是一個女軍人,精確的說,是一個剛剛從戰場上走下來的老兵。

她的一身軍裝幾乎已經看不清上面的顏色,估計連她自己都分不清,那套破破爛爛的軍裝上的黑色厚殼,究竟哪些是硝煙醺的,哪些是敵人或者她自己的鮮血染上去,又被風慢慢吹幹的。

她是一個中國軍人,身上的武器,卻全部都是純日式的。

她隨意拎在手上的,是一枝日本陸軍制式九一輕機槍,她別在腰間皮帶上的,是兩支日本名古屋兵工廠制造,只裝備在校級軍官身上的南部14式手槍。而在她腰上掛的那幾枚手榴彈,即有日本陸軍九七式常規手榴彈,也有大正十一式發煙手榴彈。

算來算去,似乎也只有她倒插在胸前的那把格鬥軍刀,不屬於日式裝備,只可惜也不是中國制造,而是一把地地道道的德國98K軍用刺刀!

最另類的,還是她橫背在身上的那把刀!那是一把日本將官在指揮戰鬥時,最喜歡拄在自己手中來代表武士道精神的指揮刀!這把武士刀用鯊魚皮做成的刀鞘,和刀鞘上那三朵盛開的櫻花,更在向每一個人默默訴說著它的不凡。

這樣一個穿著中國軍裝,全身裝滿日軍武器還帶著一把武士刀的女人,顯然在戰鬥中消耗了太多的體力,所以她走得很慢,但是她的胸膛仍然高高挺起,她這個人的身體,仿佛就是鐵打的。

她就用這種緩慢,卻比貓還輕的腳步,一步步的走著,當她經過這一人一狗組成的攤子時,她突然轉頭,那有如刀鋒般的目光狠狠劃過,正好和他帶著淡淡好奇的目光對撞在一起,在這一瞬間空氣中仿佛濺射出幾點無形的火花。

女軍人不由露出了警惕的神色,她停下了腳步,當她的目光落到臥在這個男人身邊,溫馴得猶如一只寵物的“狗”時,她的雙眼更危險的瞇成了針孔狀,她手指輕輕一彈,在“嗒”得一聲輕響中,撥開了九一式輕機槍上的保險,沈聲問道:“中國人?”

“嗯!”

“你叫什麽名字?”

“雷震!”

“你是幹什麽的?”

“有活扛麻袋,”雷震伸手輕彈著那個只放了一顆子彈頭的破碗,用平淡和語氣道:“沒活當乞丐!”

她鍥而不舍的追問道:“你住哪裏?”

“有錢住旅館,沒錢睡大街!”

“現在這裏正在打仗,你根本找不到工作,為什麽不走?”

面對這種已經很不客氣的詢問,雷震直接回答道:“不高興!”

兩個人的目光再次狠狠對撞在一起,但是這一次,她卻露出了一絲微笑,她真的不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有過什麽樣的經歷,她也不想知道,但是她能清楚的從這個男人的雙眸中,看到一種苦澀的悲傷與蒼涼。

他就像是一頭獨自在曠野中游蕩的狼,沒有同伴沒有戰友,有的只是一次次刀鋒入骨背水爭雄的血戰。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他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可是那猶如沙漠風起般的粗獷的野性,卻會狠狠撲打到每一個人的心裏。

像他這樣的男人,有著像狼一樣絕不會被馴服的驕傲和尊嚴,他根本不屑,更不會屈服在侵略者的鐵蹄之下,成為日軍的密探!

向這個男人略略點頭示意,她重新把九一式輕機槍的保險推到了安全的位置,在這一人一狼的註視下,她繼續用緩慢而堅實的腳步,慢慢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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