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不凡看著鏡中明艷迫人的女子，懷疑自己在做夢。

事情太順利、太美好，這甚至在她最大膽的夢境裏也不曾出現過。

她本以為蕭家和自己，她必須舍棄其一。蕭家百年財富和名聲猶如一只魔怪，它已經吞噬了兄長，她不想讓自己也被吞噬。

她已經做好了舍棄一切的覺悟，沒料到幸福來得這麽突然。

魏珂。

她念著情人的名字，再苦澀的心也要化作了蜜。

原本是游俠的情郎，一轉眼成了皇子；原本與二皇子合約的兄長，一轉眼成了撥亂反正的俠士。但這都不重要，再多的蹊蹺也不能擾亂她雀躍的心情。

父親癡迷於“第一”，入魔一般的偏執；兄長癡迷於“蕭家”，入魔一般的偏執；自己癡迷於“魏珂”，也是入魔一般的偏執。

外面突然一靜，隨即喧囂更甚，蕭不凡對著鏡子，眼看著自己紅撲撲的臉頰更添一絲紅暈。

顧清領著幾個小姐妹在外面給新郎官下絆子，嘻嘻哈哈的聲響隔著窗戶傳進來，沾染在大紅色的嫁衣上，卻入不了她的耳朵。

外面那幾個所謂的閨中密友，她其實只認識顧清。她自小受盡榮寵，心高氣傲，看不起那些自生下來就等人來娶的女人，時時以男人的標準要求自己，不屑與同齡女子交際。結果最後她還是走了這樣一條路，而且甘之如飴。

難怪顧清總是那樣無奈地笑她癡傻。

小蝶去前面看了一眼，回來點了點頭。旁邊正變著花樣讚她姿容的中年美婦立刻起身，整一整盤發的頭飾，盈盈笑道：“蓋頭蓋上吧，殿下到了。”

小蝶是蕭家少有的在武功上有小成的女子，蕭不封讓她陪嫁，她心裏不知如何，但面上還算順從。那中年婦人是王尚書的女兒、顧統領的妻子，也是策夫人的四姐，因與各方都有牽扯，又兼長袖善舞，所以被選來陪伴、指點待嫁太子妃。

蕭不凡一擡手落下頭上的紅色錦帕，這錦帕極輕薄，並不遮擋視線，只給世界蒙上了一層朦朧的喜色。她款款站起身，卻因為一時難以適應虛弱的身體一個沒站穩向前栽去。小蝶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顧夫人見狀趕緊伸出手臂給她攙扶。

她現在其實沒什麽力氣，甚至頭腦也不甚清醒。

因為昨晚她被父親廢去了修習十五年的七情訣。

老實說，她的七情訣修為遠勝不封，但她對此奇異的毫無一絲不舍和怨憤。身為女子，中原本就無她用武之地，七情訣和男性裝扮只是她的驕傲，並不是她的愛好。在魏珂面前，這些東西全都不值一提。

只是心裏雖這麽想，身體卻還是如實反映現狀，若不是有不封給的藥吊著，她連站都站不起來。但她全然不覺痛苦，只一晃身，扶著顧夫人的手臂站穩，三人一起走到門口。

魏珂即使帶了幾個文才武學皆屬上品的親隨，還是被折騰得有些狼狽，但連這狼狽也帶著喜色。他半真半假的嘻嘻笑著討饒，眼睛掃過屋中走出來的三個人，卻只看到了身穿大紅嫁衣的那一個。

如果說他對蕭不凡本來有八分愛意，那在聽說她為了自己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逃婚之時，這愛意早變成了十分；而在得知蕭家女子如要外嫁必先廢掉所學蕭家武功、再不能習武之時，這十分的愛意已經猛漲成了二十分、三十分。

他實在難以抑制澎湃的情感，不管不顧上前一步將不凡一把抱起，在空中轉了一個圈，引得她驚呼出聲。中原諸女子見此花容失色，只有顧清和顧夫人神色自若，顧夫人甚至還以帕掩口笑了起來。

顧清等魏珂把不凡放下，兩人無言脈脈對視良久之後，才對顧夫人提醒道：“大嫂。”

顧夫人聞言清咳兩聲，含笑道：“走吧。”

蕭不凡只覺自己十九年的人生裏，還從不曾有過這樣迷幻的快樂。她握著魏珂的手，感受著他滾燙的掌心和手指的薄繭，感覺虛弱的身體重又充滿了力量，而且是從不曾有過的充盈！

她能聽到人群中不時出現的兄長的名字，心想我也算是達成了你的心願，我原諒你，你也原諒我吧。她踏上魏珂方才走過的青石板，往人群中試圖尋找爹爹，但還沒找到，反而看到了銘弘。

如果說她在中原覺得對誰有愧，那就是銘弘。她利用銘弘試探兄長和爹爹，給了他錯誤的期待。

朦朧的視野看不分明，只看得到他模糊的影子，但一晃之間，連這影子也不見了。

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卻見一道白光撲面而來，穿透大紅錦帕，將這紅艷艷的世界全部籠罩覆蓋，極亮極亮刺痛她的雙眼！

她下意識地偏開頭，卻聽見遠處似乎一片驚呼。耳邊也傳來魏珂的嘶吼：“不凡！！！！”

隨後白光隱沒，世界沈入黑暗。

“拜別——”

大皇子已經迎出了新婦，但蕭逸群不知為何還沒出現。是不舍嗎？難道他以為自己一刻不出現、蕭不凡就一刻不能離開嗎？

雪萬山遠遠望著相攜而來的大紅色的兩個人，雖想看個分明，無奈簇擁著他們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也只能看出蒙著蓋頭的蕭不凡挽著魏珂的手臂，幾乎是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宛若嬌不勝衣。他心中受此感染，也多了幾分歡喜。

總歸小凡也算是有個好結果。

驀然，這人潮洶湧的喜色中出現一絲不和諧的氣息。

仿佛怨鬼見不得人間歡樂，自九泉地獄之下掙紮而出，狠毒、糜爛、腥臭的風縮成一線，不依不饒地硬要鉆進他的鼻孔裏。

雪萬山不受控制地打了一個寒顫，在這初秋艷陽照射下如墜冰窟。

他立刻看向瘋刀，卻見銘弘青筋暴起的手緊握著碧心劍柄，牙關緊鎖，玉一般的臉龐上仿佛燃起火焰，臉頰幾乎凹陷下去、擰作一團，額上滾下的數滴豆大的汗珠打濕了英朗的劍眉。最為可怖的是，他雙目赤紅，眼珠幾乎要突出眼眶，眼中分明是滿滿的瘋狂！

雪萬山心頭不禁警鈴大作！

所有的一刻似乎都發生在一瞬！

顧淵的視線轉向大皇子，顧澤終於有心思發現善談的銘弘今天好似沒太說話，疑惑地向身後看了過去，卻只看到一片青色衣角的殘影。

顧淵身負保護儲君的重任，看到有人劍指大皇子，想都不想，拔身而起，提掌便攻！

顧澤一個不留神，身前身後兩個人都不見了，一個激靈，卻見久別重逢的大哥擡掌向摯友攻去，使的分明是青煞掌！他不及細想究竟發生何事、兩人為何沖出人群、又為何瞬間發難，下意識的運使絕頂輕功，出掌阻擋，趕在最後一刻成功攔住了那狠毒的掌風！

神志全無的銘弘卻好似對身後之事全無所覺，紅色嫁衣映在眼中更添赤色，劍出無悔，直指蕭不凡！

碧心入肉，毫無阻礙，沒有一絲聲響。

四周鴉雀無聲，只能聽到一聲壓抑著的悶哼，和不知什麽碎掉的清脆聲響。

一切不過是一瞬。魏珂毫不遲疑將蕭不凡抱在懷中，欲以自身脊背承受那電閃雷鳴般的一劍，甘願以自己賤命一條雄心、一片換取愛妻片刻茍活。但直到蕭不凡終於虛弱的昏了過去，預想中的疼痛卻還遲遲沒有到來。

他努力克制身體的顫抖，緩緩向身後看去。

所有人都無意識的屏住呼吸，看向正中央青石板路上擋在蕭不凡身前，被古樸大氣的碧心劍貫穿的那個男人。

長劍刺入人體，又從人體中透出，卻還劍勢未消，劍尖堪堪刺破魏珂背後喜服，劍氣炸開衣物，在結實的背部留下一條淺淺的血痕。

銘弘夠狠，不僅一劍穿心，而且習慣性的將劍在人體內絞了半圈，誓不給人留半點活路，不愧是玄機樓前任首席。

雪萬山不是第一次被人刺穿心臟，卻還是第一次被人把心臟攪得稀巴爛。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到的，但他做到了。那一瞬間，他以人族一樣的孱弱身體撥開了讓人絕望的人墻，跨過讓人絕望的距離，擋住了那讓人絕望的一劍。

他覺得一切都在離自己遠去，有一種自己真的要死了的錯覺，但隨即袖子裏的玉佩破了，一股暖流順著胳膊流向胸口，修覆著受損的心臟，他又被硬生生扔回了這個重歸喧囂的世界。

玉佩破碎並掉落在地的聲音似乎將銘弘驚醒了。他下意識的松開手裏緊握的劍，隨即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覆又瞪大了雙眼。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陌生的男人，帶著一絲恐懼擡起了自己顫抖著的手掌。

雪萬山想要沖他笑笑，證明自己還沒死，但在他松手之後失了支撐，不得不無力地癱倒在地，目之所及只有被自己血液浸潤的青石板。

上方傳來暴怒的喊聲：“來人！有刺客！”隨即又是一連串焦慮地呼喚：“不凡？不凡你怎麽了？不凡醒醒！”

他疼的恨不得打滾，聽見這聲音不由心內憤憤：早知道你給小凡擋劍，我就不上趕著受這牛鼻子罪了！

另一邊顧淵一掌落空就收了手，疾馳到魏珂身邊查看。顧澤在碧心劍刺入雪萬山體內時同感心頭一痛，但他顧不得狂亂的心跳，飛快向前兩步，卻不敢低頭看雪萬山情狀，只顫聲呼喚背對著他沈默佇立的銘弘：“銘弘？”

銘弘在聽到自己名字時似乎大夢初醒，再回頭，臉上難得褪去了笑意，化作一片哀慟：“我……”

有蹊蹺！

顧澤只覺激蕩如鼓點的心跳聲中，他的思路從不曾這樣清晰！

一定有蹊蹺！銘弘不可能……

“來人！拿下！！！”魏珂怒吼。靜止的人群中突然飛出幾條餓狼撲食一般的身影，每個迫不及待躍躍欲試的人目標都是銘弘！

銘弘腦子亂成一團，但即便如此他也本能的知道該怎麽做。

他逃了。

原武榜第五、新武榜第四的前前任玄機樓首席若是想逃，沒有誰攔得住他。

顧淵看了一眼弟弟，不甚認真的追上去了。顧澤也想追，卻被地上人的輕微抽搐絆住了腳。

好多人圍住了旁邊昏過去的蕭不凡。顧澤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將手探在雪萬山鼻下，微聲道：“康……”不對，現在不該喊這個名字。但他的假名叫什麽來著？怎麽想不起來了？

雪萬山勉強低頭拿鼻子碰了碰他冰涼的手指，從滿是血沫的喉管裏擠出幾個字：“沒刺中心臟。”

他聽見顧澤大大的出了一口氣。隨後就是猛地起身，決然道：“我去追銘弘。”

你是去救他吧……

雪萬山想嘆氣，但他現在實在沒有這麽長的氣，只能任由碧心劍留在體內，咬牙擠出兩個字：“放心。”

反正我死不了，你盡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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