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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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二不喜歡被稱作“藥王”，因為自從有了這個稱號，似乎所有人都開始覺得“趙二”這個普通的名字配不上“藥王”的名頭，他的本名越來越被人忽略。
但他還是慶幸自己能闖出這個名號，因為如果不是藥王之名天下皆知，他有可能永遠無法碰上那個女人。
初見面時，她滿身是傷，明明是慕名而來，卻還聲聲質疑，語帶挑釁。趙二本將她當做尋常患者，卻在一日日的相處中不由得情根深種。
趙二有時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就這麽陷入情網，但他既能感覺得到自己心臟的躁動，也能察覺到對方眼中越來越火熱的情意，既然如此，此情從何而來也就不重要了。就連她的江湖諢號“毒蜘蛛”，似乎也成了這命運的佐證。
她讓趙二二十年來始終如溫水般和緩的感情陡然沸騰，又在這沸騰中氤氳出萬分的甜蜜與快樂。他們一起穿梭在人流中，追逐在原野中，一起衣不解帶培育藥草毒物，也因一味藥材爭執不休。二人志趣相投，郎情妾意，日日夜夜形影不離。
有妻如此，夫覆何求！
趙二以為這樣的幸福會是永遠，事實上，他也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能將兩人分開。直到那一天，她慘遭殺害。
從此以後的每一夜，他總能在夢中回味當初的日子，聽著她婉轉的笑聲，看著她明亮的雙眼，感受她溫軟的嬌軀，鼻畔縈繞著她醉人的體香，然後在自己也即將彎起嘴角之時，感受她的身體在懷中漸漸冰冷。
蕭哲！
蕭！哲！
趙二失去了愛人，但他有了一個仇人！他的仇人叫做蕭哲！
趙二想報仇，不惜一切的想報仇，瘋了一樣的想報仇。
但他做不到。
他太弱了。
他也曾趁蕭哲不備給他下毒，但穿腸爛肚的毒被蕭哲毫不在意的逼出體外；他也曾重金請出號稱“無所不殺”的殺手刺客，但對方無一例外在聽到“蕭哲”二字的瞬間瑟瑟發抖。
蕭哲甚至親自來到他面前，輕描淡寫敗他之後，居高臨下地說：“我等你為她報仇。”
於是趙二徹底瘋了。二十多歲的人，突然開始做起了“天下第一”的夢。他開始瘋狂地習練所能找到的一切武學，得不到就去偷、去搶，不管是否適合、是否沖突，也不管這世間所有的一切仁義道德。
大概他的根骨還算不錯，這樣都沒有走火入魔，甚至確實大有長進。但他每一次自以為是的挑戰，卻只換來一次又一次的教訓——越是變強，越是感覺到仇人的強大！
但他不會後退！不會放棄！每一日每一夜的回憶與夢境不容得他後退！夢境越是美好，現實越顯得殘酷，他知道，自己若想要從夢中醒來就只有一個辦法！
打敗蕭哲！
殺了蕭哲！
大概是仇恨的味道太過於明顯，吸引了太多別有所圖的人，但只要有用，趙二照單全收。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號稱有一部秘法，雖然修習時要受百般苦痛，但修成之後能讓人功力增加數倍。趙二沒有問怎樣苦怎樣痛，也沒有問對方有什麽條件，毫不猶豫開始修習。
那人，不，那魔不久之後成了第三任魔王，那秘法就是靈玄之法，而趙二這一修就是三年。
藥王三年不在江湖上行走，中原人以為那瘋子終於死了，不由大大出了一口長氣。趙二卻沒死，不僅沒死，而且更瘋了。靈玄之法畢竟不是給人族準備的，他修習之時雖有魔族相助，但終究傷了精神，從此之後那好像來自四肢百骸的狂亂的話語無一時一刻停息，時時叫囂著、催促著，要他毀了這天下和他自己。
趙二幾乎就要從了這幻音，好在那化名衛可舒的魔為他取來道家和佛家諸多經典，修習之後總算能勉強抑制。
即便如此，他還是勝不了蕭哲。
但之後他好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修習功法再也不拘於人族，不顧勸阻開始瘋狂搜集魔、妖、靈三族功法習練。有很多次他以為自己要死了，但最後還是活了下來。既然還活著，那就繼續，如果不能殺蕭哲，那他寧願死在報仇的路上！
趙二也算不清他為了這最後一戰準備了多少時間，他將自己千錘百煉，又親自鑄造神兵，這一次，他有自信，一定能為愛妻報仇！
他當然可以堂堂正正登門挑戰，但他等不及了，確定隱鋒鑄成的那一刻，他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樣，不顧時間地點，來到了蕭哲面前。
而終於，他贏了！趙二直入蕭家，找到蕭哲，沒有想象中的激烈戰鬥，不過二十招，蕭哲就倒在了地上，而他的劍就橫在仇人的脖子上。
趙二有些恍惚，有一瞬間他竟然以為地上倒著的是自己，直到蕭哲輕咳出聲：“你贏了。”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如釋重負。
趙二冷笑一聲：“當年你殺我愛妻，可曾料到有今天？”
蕭哲不顧項間的劍，翻個身躺在地上，嘆息道：“我從不曾料到有人能敗我，但你也不算是人了。”
趙二勃然大怒！此人死到臨頭竟還敢口出狂言！手上用力，隱鋒幾乎就要切入脖頸！正在這大仇得報的前一刻，卻聽見一童聲懵懂道：“太爺爺？”
趙二手一頓，隱鋒堪堪劃破蕭哲頸間皮膚。兩人同時看向發出聲音的人，是名七八歲大小的女童，正揉著眼睛從蕭哲屋裏走出來，一副剛睡醒的惺忪樣子。
地上的蕭哲強壓著喉間的熱流，柔聲道：“阿瑤還沒睡醒呢，快回去。”
趙二一楞，卻見那女童看見院內情景，“啊”的一聲：“太爺爺！你怎麽了！你是不是……”
蕭哲沒看見趙二的劍似的，朝那女童的方向翻了個身，趙二不知怎的感覺到一絲違和，竟將劍拿遠了些。只見蕭哲終於咳出一口血，卻笑道：“是啊，太爺爺輸了。”
不知是不是天色太暗，掩蓋了血跡，那女童無視這一地狼藉，眼睛一亮，興沖沖對趙二道：“叔叔，你是誰啊！真是太厲害了！比太爺爺還厲害！”
……太爺爺？
趙二終於意識到違和在哪兒了。他看著那女童，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僵硬的低頭看向蕭哲，只見對方依稀是當年那滿手鮮血的青年模樣。
不對！仔細看！
似乎是自己的聲音在怒吼，趙二用力睜大雙眼，直到雙眼幹澀，才終於看清了眼前人的樣子。雪白的發，松弛的臉，幹枯的手，佝僂的身軀，一點一點映入他的眼簾。
他終於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十年。
意識到這一點的一瞬間，腦海深處本該永不停息的叫囂突然隱沒，趙二只覺得手腳一陣無力。夜風吹拂起發絲，掃過他的眼前。趙二看著眼前自己漆黑的發，沒有意識到自己牙齒也在打顫。終於，趙二踉蹌一步，“哐當”一聲，隱鋒脫手，先是砸在一臉驚愕的蕭哲身上，之後彈落在塵土中。
隨著蕭哲蒼老的面容在眼中漸漸清晰，趙二腦海中被漫天血色遮掩的記憶也現出身形。他突然想起一則自己以為不曾記得的江湖傳說：“毒蜘蛛”曾與蕭哲相戀，卻因誤會毒殺蕭家上下十四口人命，獨獨留下蕭哲一人。
他突然想起與愛妻初遇時她那一身劍傷，想起在一起之後三不五時的追殺圍堵。
突然想起每當情至酣處，那潤澤的朱唇中呻#吟的名字。
突然想起，她死去的那天，在他將她的身體奪回之前，她輕撫著兇手的臉，喃喃道：“不歷七情，不得法門，如今你可識得七情訣真諦？”她的眼神是那樣的繾綣。
一樁樁，一件件，他以為自己都不曾放在心上，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不過是被那抹血色蒙了眼，只等他擦拭雙眼，定睛去看。
他看著逐漸步入死亡的蕭哲，那個以老朽之身與自己連鬥二十招的蕭哲，終於意識到自己的不自量力。
——不是我勝了，是他老了。他不是輸給了我，他是輸給了時間。
趙二自以為蕭哲破壞了自己的幸福，其實不過是他自己迷了路，走進了別人的故事。
趙二慘笑一聲，彎腰拾起自己的劍，腦海中的喧囂又卷土重來，平時這讓人不耐的聲音此刻反而讓他松了一口氣。蕭哲看他將劍收回鞘中，難以置信道：“你不殺我？”
趙二不理他，對著一臉崇拜的小姑娘扯了扯僵硬的嘴角。蕭哲見他如此，更是憤怒：“趙二！你不為她報仇了嗎！”
趙二看他因大聲吼叫而咳個不止，終於感覺到一絲快意：“我突然不想殺你了。”
蕭哲一怔，隨即不知從哪生出了力氣，竟掙紮著坐了起來，大吼道：“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即使此刻，趙二心中的殺意也沒有絲毫消減。他知道自己只要走出這個院落就會開始後悔，但他已經自欺欺人了六十多年，不在乎再多這一刻。
蕭哲花了六十年來等他的成全，那就讓他一直等下去吧。比起自己不痛快，他更想讓這個人不痛快。
趙二冷哼一聲，再也不看蕭哲一眼，轉身而去。只聽身後那女童歡快的聲音：“太爺爺！那個人是誰啊？好厲害！”
蕭哲仰天長笑，笑中帶血，直到一陣咳破口而出，他才邊喘邊道：“那是個瘋子！”緩了緩，聲音更大，竟有些淒厲：“一心想成魔，最後卻成了佛！你說好笑不好笑！”
他聲音那麽大，像是刻意說給趙二聽。趙二一跨出院落，果然開始後悔，但他硬生生按著手中的隱鋒，終究沒有回頭。
不知為何，這在蕭哲手中盛極一時的蕭府，此夜竟無一人驚醒。
三個月後，外出買酒的不朽帶回了一個消息：蕭家家主蕭哲去世了。
江一鳴飲著酒，漫不經心的問：“怎麽死的？”
不朽一哂：“都八十九了，還能怎麽死的？老死的唄。”又嘆息道：“蕭哲真豪傑，有此高壽也可說是善終。”
江一鳴挑眉：“難得看你對一個人有這樣的評價。”
不朽大笑。江一鳴看著那舞姬給兩人滿上酒，感受著腦海中熟悉的喧囂，知道趙二也已死了。
趙二和蕭哲都死去了，但他與蕭家的糾葛卻還只是開始。
十年後，江一鳴已為摯友所殺，陸思遠也在江湖留下了名字。一日他在湖中游船，賞千帆競技，突見對面船上一活潑藍衫少女盯著他看，他見對方有些面善，也微微一笑。卻見那少女捂著嘴，指著他，突然驚呼出聲：“是你！”
陸思遠一楞，還沒反應，就見那少女強行從船艙中拖出一名一臉不耐的少年，興奮道：“就是他！他打敗過太爺爺！”
那少年一臉懷疑，那少女卻看著陸思遠，泫然欲泣：“是你！真的是你！我沒有做夢！”
陸思遠將趙二的一切幾乎都忘記了，只有那晚的事偶爾會拿出來回顧，當即鬼使神差地問：“……阿瑤？”
卻不料那少女明亮的雙眸竟然滾下淚來，忙不疊的點頭：“是我是我！”她身邊那少年立刻慌了，手忙腳亂邊安慰“姐，別哭呀。我錯了，我不該懷疑你！”邊摸索有什麽可以給她擦眼淚的東西。
陸思遠完全不知道那人為什麽看見自己就哭了，他心裏也沒想這個。他正慌張自己一不小心露了馬腳，不知道陸思遠這個身份還能不能用，看來下次連臉也要換一換。正在想該作何解釋，卻見那少女哭的梨花帶雨，臉上卻露出明媚的笑：“你還記得我！”
那明媚與歡快，使他心頭一顫。
就此，他又開始了與蕭家糾纏難解的宿命。
來者猶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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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面時，她滿身是傷，明明是慕名而來，卻還聲聲質疑，語帶挑釁。趙二本將她當做尋常患者，卻在一日日的相處中不由得情根深種。
趙二有時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就這麽陷入情網，但他既能感覺得到自己心臟的躁動，也能察覺到對方眼中越來越火熱的情意，既然如此，此情從何而來也就不重要了。就連她的江湖諢號“毒蜘蛛”，似乎也成了這命運的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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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妻如此，夫覆何求！
趙二以為這樣的幸福會是永遠，事實上，他也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能將兩人分開。直到那一天，她慘遭殺害。
從此以後的每一夜，他總能在夢中回味當初的日子，聽著她婉轉的笑聲，看著她明亮的雙眼，感受她溫軟的嬌軀，鼻畔縈繞著她醉人的體香，然後在自己也即將彎起嘴角之時，感受她的身體在懷中漸漸冰冷。
蕭哲！
蕭！哲！
趙二失去了愛人，但他有了一個仇人！他的仇人叫做蕭哲！
趙二想報仇，不惜一切的想報仇，瘋了一樣的想報仇。
但他做不到。
他太弱了。
他也曾趁蕭哲不備給他下毒，但穿腸爛肚的毒被蕭哲毫不在意的逼出體外；他也曾重金請出號稱“無所不殺”的殺手刺客，但對方無一例外在聽到“蕭哲”二字的瞬間瑟瑟發抖。
蕭哲甚至親自來到他面前，輕描淡寫敗他之後，居高臨下地說：“我等你為她報仇。”
於是趙二徹底瘋了。二十多歲的人，突然開始做起了“天下第一”的夢。他開始瘋狂地習練所能找到的一切武學，得不到就去偷、去搶，不管是否適合、是否沖突，也不管這世間所有的一切仁義道德。
大概他的根骨還算不錯，這樣都沒有走火入魔，甚至確實大有長進。但他每一次自以為是的挑戰，卻只換來一次又一次的教訓——越是變強，越是感覺到仇人的強大！
但他不會後退！不會放棄！每一日每一夜的回憶與夢境不容得他後退！夢境越是美好，現實越顯得殘酷，他知道，自己若想要從夢中醒來就只有一個辦法！
打敗蕭哲！
殺了蕭哲！
大概是仇恨的味道太過於明顯，吸引了太多別有所圖的人，但只要有用，趙二照單全收。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號稱有一部秘法，雖然修習時要受百般苦痛，但修成之後能讓人功力增加數倍。趙二沒有問怎樣苦怎樣痛，也沒有問對方有什麽條件，毫不猶豫開始修習。
那人，不，那魔不久之後成了第三任魔王，那秘法就是靈玄之法，而趙二這一修就是三年。
藥王三年不在江湖上行走，中原人以為那瘋子終於死了，不由大大出了一口長氣。趙二卻沒死，不僅沒死，而且更瘋了。靈玄之法畢竟不是給人族準備的，他修習之時雖有魔族相助，但終究傷了精神，從此之後那好像來自四肢百骸的狂亂的話語無一時一刻停息，時時叫囂著、催促著，要他毀了這天下和他自己。
趙二幾乎就要從了這幻音，好在那化名衛可舒的魔為他取來道家和佛家諸多經典，修習之後總算能勉強抑制。
即便如此，他還是勝不了蕭哲。
但之後他好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修習功法再也不拘於人族，不顧勸阻開始瘋狂搜集魔、妖、靈三族功法習練。有很多次他以為自己要死了，但最後還是活了下來。既然還活著，那就繼續，如果不能殺蕭哲，那他寧願死在報仇的路上！
趙二也算不清他為了這最後一戰準備了多少時間，他將自己千錘百煉，又親自鑄造神兵，這一次，他有自信，一定能為愛妻報仇！
他當然可以堂堂正正登門挑戰，但他等不及了，確定隱鋒鑄成的那一刻，他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樣，不顧時間地點，來到了蕭哲面前。
而終於，他贏了！趙二直入蕭家，找到蕭哲，沒有想象中的激烈戰鬥，不過二十招，蕭哲就倒在了地上，而他的劍就橫在仇人的脖子上。
趙二有些恍惚，有一瞬間他竟然以為地上倒著的是自己，直到蕭哲輕咳出聲：“你贏了。”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如釋重負。
趙二冷笑一聲：“當年你殺我愛妻，可曾料到有今天？”
蕭哲不顧項間的劍，翻個身躺在地上，嘆息道：“我從不曾料到有人能敗我，但你也不算是人了。”
趙二勃然大怒！此人死到臨頭竟還敢口出狂言！手上用力，隱鋒幾乎就要切入脖頸！正在這大仇得報的前一刻，卻聽見一童聲懵懂道：“太爺爺？”
趙二手一頓，隱鋒堪堪劃破蕭哲頸間皮膚。兩人同時看向發出聲音的人，是名七八歲大小的女童，正揉著眼睛從蕭哲屋裏走出來，一副剛睡醒的惺忪樣子。
地上的蕭哲強壓著喉間的熱流，柔聲道：“阿瑤還沒睡醒呢，快回去。”
趙二一楞，卻見那女童看見院內情景，“啊”的一聲：“太爺爺！你怎麽了！你是不是……”
蕭哲沒看見趙二的劍似的，朝那女童的方向翻了個身，趙二不知怎的感覺到一絲違和，竟將劍拿遠了些。只見蕭哲終於咳出一口血，卻笑道：“是啊，太爺爺輸了。”
不知是不是天色太暗，掩蓋了血跡，那女童無視這一地狼藉，眼睛一亮，興沖沖對趙二道：“叔叔，你是誰啊！真是太厲害了！比太爺爺還厲害！”
……太爺爺？
趙二終於意識到違和在哪兒了。他看著那女童，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僵硬的低頭看向蕭哲，只見對方依稀是當年那滿手鮮血的青年模樣。
不對！仔細看！
似乎是自己的聲音在怒吼，趙二用力睜大雙眼，直到雙眼幹澀，才終於看清了眼前人的樣子。雪白的發，松弛的臉，幹枯的手，佝僂的身軀，一點一點映入他的眼簾。
他終於意識到，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十年。
意識到這一點的一瞬間，腦海深處本該永不停息的叫囂突然隱沒，趙二只覺得手腳一陣無力。夜風吹拂起發絲，掃過他的眼前。趙二看著眼前自己漆黑的發，沒有意識到自己牙齒也在打顫。終於，趙二踉蹌一步，“哐當”一聲，隱鋒脫手，先是砸在一臉驚愕的蕭哲身上，之後彈落在塵土中。
隨著蕭哲蒼老的面容在眼中漸漸清晰，趙二腦海中被漫天血色遮掩的記憶也現出身形。他突然想起一則自己以為不曾記得的江湖傳說：“毒蜘蛛”曾與蕭哲相戀，卻因誤會毒殺蕭家上下十四口人命，獨獨留下蕭哲一人。
他突然想起與愛妻初遇時她那一身劍傷，想起在一起之後三不五時的追殺圍堵。
突然想起每當情至酣處，那潤澤的朱唇中呻#吟的名字。
突然想起，她死去的那天，在他將她的身體奪回之前，她輕撫著兇手的臉，喃喃道：“不歷七情，不得法門，如今你可識得七情訣真諦？”她的眼神是那樣的繾綣。
一樁樁，一件件，他以為自己都不曾放在心上，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不過是被那抹血色蒙了眼，只等他擦拭雙眼，定睛去看。
他看著逐漸步入死亡的蕭哲，那個以老朽之身與自己連鬥二十招的蕭哲，終於意識到自己的不自量力。
——不是我勝了，是他老了。他不是輸給了我，他是輸給了時間。
趙二自以為蕭哲破壞了自己的幸福，其實不過是他自己迷了路，走進了別人的故事。
趙二慘笑一聲，彎腰拾起自己的劍，腦海中的喧囂又卷土重來，平時這讓人不耐的聲音此刻反而讓他松了一口氣。蕭哲看他將劍收回鞘中，難以置信道：“你不殺我？”
趙二不理他，對著一臉崇拜的小姑娘扯了扯僵硬的嘴角。蕭哲見他如此，更是憤怒：“趙二！你不為她報仇了嗎！”
趙二看他因大聲吼叫而咳個不止，終於感覺到一絲快意：“我突然不想殺你了。”
蕭哲一怔，隨即不知從哪生出了力氣，竟掙紮著坐了起來，大吼道：“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即使此刻，趙二心中的殺意也沒有絲毫消減。他知道自己只要走出這個院落就會開始後悔，但他已經自欺欺人了六十多年，不在乎再多這一刻。
蕭哲花了六十年來等他的成全，那就讓他一直等下去吧。比起自己不痛快，他更想讓這個人不痛快。
趙二冷哼一聲，再也不看蕭哲一眼，轉身而去。只聽身後那女童歡快的聲音：“太爺爺！那個人是誰啊？好厲害！”
蕭哲仰天長笑，笑中帶血，直到一陣咳破口而出，他才邊喘邊道：“那是個瘋子！”緩了緩，聲音更大，竟有些淒厲：“一心想成魔，最後卻成了佛！你說好笑不好笑！”
他聲音那麽大，像是刻意說給趙二聽。趙二一跨出院落，果然開始後悔，但他硬生生按著手中的隱鋒，終究沒有回頭。
不知為何，這在蕭哲手中盛極一時的蕭府，此夜竟無一人驚醒。
三個月後，外出買酒的不朽帶回了一個消息：蕭家家主蕭哲去世了。
江一鳴飲著酒，漫不經心的問：“怎麽死的？”
不朽一哂：“都八十九了，還能怎麽死的？老死的唄。”又嘆息道：“蕭哲真豪傑，有此高壽也可說是善終。”
江一鳴挑眉：“難得看你對一個人有這樣的評價。”
不朽大笑。江一鳴看著那舞姬給兩人滿上酒，感受著腦海中熟悉的喧囂，知道趙二也已死了。
趙二和蕭哲都死去了，但他與蕭家的糾葛卻還只是開始。
十年後，江一鳴已為摯友所殺，陸思遠也在江湖留下了名字。一日他在湖中游船，賞千帆競技，突見對面船上一活潑藍衫少女盯著他看，他見對方有些面善，也微微一笑。卻見那少女捂著嘴，指著他，突然驚呼出聲：“是你！”
陸思遠一楞，還沒反應，就見那少女強行從船艙中拖出一名一臉不耐的少年，興奮道：“就是他！他打敗過太爺爺！”
那少年一臉懷疑，那少女卻看著陸思遠，泫然欲泣：“是你！真的是你！我沒有做夢！”
陸思遠將趙二的一切幾乎都忘記了，只有那晚的事偶爾會拿出來回顧，當即鬼使神差地問：“……阿瑤？”
卻不料那少女明亮的雙眸竟然滾下淚來，忙不疊的點頭：“是我是我！”她身邊那少年立刻慌了，手忙腳亂邊安慰“姐，別哭呀。我錯了，我不該懷疑你！”邊摸索有什麽可以給她擦眼淚的東西。
陸思遠完全不知道那人為什麽看見自己就哭了，他心裏也沒想這個。他正慌張自己一不小心露了馬腳，不知道陸思遠這個身份還能不能用，看來下次連臉也要換一換。正在想該作何解釋，卻見那少女哭的梨花帶雨，臉上卻露出明媚的笑：“你還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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