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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雪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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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的那一瞬間,他就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明白何為天,何為地,何為人,何為魔。

他明白山川河流,鬥轉星移,時光流逝,滄海桑田。

他明白自己既是魔,也是人,所以既非魔,也非人。

他明白這座山,這口池,是自己生命的源頭,也是自己生命的歸宿,是自己今生的使命,更是今生唯一的同伴。

他是守護者。

別的什麽都不是。

這點他睜開眼的一瞬間就知道了。

他救人,是因為他不能容忍有人使山汙穢。

他任人取走池水,是因為他知道那是那口池存在的意義——就像他存在的意義在於守護。

他躲避上山的人和魔,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出現。

因為自己什麽都不是。

人們尊敬他,感激他,祈求他,但是那又如何呢?他們尊敬、感激、祈求的根本就不是他。

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人們在乎的只是那座山和那口池。

不過這樣就夠了。

然後突然有一天,來了一個奇怪的人。

恩……雖然不太像,但應該是個人。

明明自己已經將他引至池水邊,並散去霧氣指引了退路,但那個人一直在池邊徘徊,不時跺腳呵氣,就是不肯離去。

他一向很有耐心,隱在霧中靜靜地等。

一天、兩天。

他看著那個奇怪的人不吃不喝,只是在池子周圍東瞧西望,似乎是在找什麽東西。

三天、四天。

他看著那個人一副想往迷霧中闖的架勢,略微猶豫自己是不是應該讓他在迷霧裏迷路凍死算了。

五天、六天。

那個人似乎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終於放棄離開了。

他松了一口氣。

他需要飲池水才能活下去,但那個人一直不肯離開天池,這些天下來他已十分虛弱了。

正掬起一捧水,身後卻突然傳來響動。

存心誘導,去而覆返。

他有些惱怒。

一口池水下肚,他感覺好了不少,猛然回頭,卻見那個人呆楞楞的站在原地,伸手指著自己,指尖震顫,瞠目結舌,一臉難以置信。那人臉色由白到紅再變紫,十分有趣,他一時竟忘了閃避。

只見那人顫抖許久,方才從牙縫裏擠出一般地說:“傷風敗俗!”

他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他聽到有聲音在問。

聲音是從自己喉頭發出的。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會說話。

那人聽到問題臉色逐漸恢覆了,卻沒有回答,只手忙腳亂的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光裸的身上,披了好幾次才終於穩當一點,松了口氣之後,打哆嗦打得更厲害了。

他覺得很不舒服,於是輕輕的掙了掙,結果那衣服竟然就破了。

他一臉茫然。

那人匆忙喊了一聲“等我一會兒!”就離開了。

這次是真的下山離開了,他能感覺到。

簡直不明所以。

來來去去的怪人多了,他心中無波無瀾。可是真的只有一會兒那人便又回來了,還帶著一包袱各式衣物,不顧他緊皺的眉頭,無視他軟綿綿的攻擊,從內到外一件件的給他套。

最終成功的只有一件外衫。

那人似乎很滿意的看著他:“傷風敗俗就是你剛才那種樣子。”

他明白了,原來不穿衣服就是傷風敗俗,而人類不喜歡傷風敗俗。

那人是從友人處聽說了傳聞,專程來尋他的。

那人說他本以為“山神”應該是山精、樹精、花精或蛇精之類的,還以為能看到個碩果僅存的妖族,沒想到竟然是一個混血的小孩子。

那人說他化不可能為可能,簡直是奇跡。

接下來的幾天,他又明白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比如自己真的是仙。比如自己長得很好看。比如長得好看的人一定是好人。比如長得好看的人不穿衣服不僅傷風敗俗而且很危險。

他知道天下不只是自己這一座山頭,但沒想到山下的世界竟然這般廣闊。他想自己或許可以下山看看,那人說山下的世界很覆雜,不適合他這樣單純的人。他突然覺得那人知道這麽多很厲害,所以他不怎麽想讓那人離開。但那人還是走了,走的一步三回頭,滿眼戀戀不舍。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隱約記得那人姓蕭,但那人當初說他馬上要換新名字了,舊名不需要記得。

他清晰的記得那人的相貌,清晰的記得那人說的每一句話,他還穿著那日的衣服,但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太陽不知幾次劃過天空,山中喬木落了又青,梨花也不知道開了幾樹,又一代黑熊帶著一窩熊崽覓食。他依然沒明白什麽是“長得好看”,那個人“會再來”的諾言依然沒有兌現。

從某一天開始不再有魔上山,似乎天下成了人類的天下,物是人非。

總是有人來游山,總是有人來尋池,他總是藏得很好,從未被發現。

那人大概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為他而來的人吧。

正當他如此相信的時候,一名女子出現了。

那是個厲害的女子,一下子識破了他的幻術,透過迷霧有些吃驚的盯著他,以袖掩口眉目彎彎笑道:“小弟弟,你該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山神吧?”

她的眼如天池中的水清亮而朦朧,她的皮膚如池邊的積雪般潔白而晶瑩,她的衣擺則仿佛是天空顏色的霧。他不明白什麽是“長得好看”,但那人曾經說天池、冰雪和自己的霧都是好看的,所以他想這個女人應該也是好看的,那她應該就是好人。

他撤去無用的霧,點頭道:“我是仙。”

女子笑的更開懷了:“你叫仙?這名字太奇怪了吧?”

他搖頭:“我沒有名字。”

女子一怔,隨即恍然:“也是,你是山神,山神怎麽會有名字呢?但是名字是個好東西哦,名字是生命的代號,沒有名字我們就沒法知道誰是誰了對不對?”

這件事那人也給他解釋過,所以他點了點頭。

女子親昵地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臉,帶有狡黠的笑道:“正巧我也沒有名字,不如我給你起一個,你也給我起一個?”

他想了想,點頭同意了。

為什麽他會答應一個初識之人這樣的要求呢?女子和他都不明白,但顯然無人願意深究。

女子為他取名“雪童”,說他白白的小小的一個少年生活在冰雪之巔,叫“雪童”最合適不過。

他沒有異議。對他而言名字就是代號,他還不甚明了字符其中的含義。

——也因此他不知道該給女子起個怎樣的名字。

女子衣袖一揮,大方地說:“你的名字就當我送你的吧,我的名字我自己起,就叫,恩,姐姐,怎麽樣?”

說完滿懷期待的看著他。

雪童當然知道“姐姐”二字還有另外的意思,但他顯然不覺得那有什麽大不了,反而覺得自己平白無故得了一個名字還算賺了,因此當然不會反對。

“姐姐”笑得花枝亂顫:“雪童,雪童……我喊了你的名字,你也來喊一聲我的好不好?”

雪童想了想,道:“姐姐。”

“姐姐”似是沒料到少年竟會這麽順從,怔了一怔,方才勾起嘴角——雪童不知道,但這是她自出現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她笑得極開懷,又極含蓄,仿佛極開心卻又不敢這麽開心,從喉中哼出一個字:“恩!”

如果是宋康或者其他任何一個通曉世情的人在,他們一定能明白,一個將新名字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的人,其實是對除那人之外的世界失去了希望。

但雪童不明白,所以他只是純粹的感到開心。

“姐姐”和那人有些像,他們都對他有極大的興趣,就算他不搭話,他們也可以一個人滔滔不絕的說上半天。他們都一直是笑嘻嘻的,也喜歡逗著他笑,似乎讓他笑起來是多麽大的成就。他們都知道很多山下的事情,而且就算他什麽也不知道他們也不會看不起他,而是耐心、細致的帶著懷念和疲倦為他一一道來。他們都很強。他們都不喜歡他不穿衣服的樣子。他們都對他很好。他們都……

但他們有一點不一樣。

那人不肯留下,“姐姐”卻無法離開。

她中了毒,很深很深的毒,是就算她內力深厚也只能暫時續命而不能化解的毒。

她笑言自己本來是想在臨死之前一睹仙顏,這樣說不定能結上仙緣,死後也好在地獄裏少受些苦楚,卻沒想到這“仙”看起來比她還弱,根本不能指望。

雪童竟莫名的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她,尷尬之餘突然想到天池能救人命,或許她也是其中之一。

天池確實能救她的命,但也只是續命罷了,從此之後她需要像雪童一樣,依靠那池神奇的水才能活命。

結果出來,她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似乎她不想再活下去,卻沒有不活下去的理由。

雪童卻很高興,這是他第一次這麽強烈地感受到“高興”這種情感。有人來過,所以才明白一個人會孤單,因為明白了孤單,所以不再想一個人。只是如此單純。

她偶爾會說起自己,說自己武藝超群,難逢敵手;說自己一生顛簸,大風大浪;說自己逢兇化吉,海闊天空。她講起自己的英勇事跡總是繪聲繪色,將自己誇得天花亂墜。她說自己屬於玄機樓,卻在品評天下之時將玄機樓一筆掠過。

雪童不喜歡聽她講天下,畢竟那離他實在是太遠了;他喜歡聽她講自己,他想要了解這個人的人生。

偶爾雪童也會對她講自己的事,除了那人叮囑他不能告訴別人的他是混血這件事,其他的他幾乎都講過了。他講這山,這池,講春天冰雪會從哪裏開始融化,講第一只沈睡的蛇,講不能碰的花,講得最多的,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人。

姐姐聽他一臉認真的說“長得好看的一定是好人”,聽完後笑得打跌,眼淚都出來了,許久才抱著肚子,擦著眼淚,坐直身子斷斷續續道:“這、這人真有意思……要不是過了這麽久,那人不大可能還在人世,我還正想見上一見這位奇人……”說完又笑的不可開交:“哈、哈,長得好看……好人……”

雪童沒有說話,但他想那人應該是還活著的,那人的身上似乎被消去了“死”的概念,時間也殺不死他。

他希望那人再來一次,希望這兩人相見,不單單是因為他記得那人是醫術很好的大夫,還因為一點說不清的感情。

姐姐在山上住了很久,不曾下山。她的身體經不住再一次極冷到溫暖溫度劇變的考驗,只能終日在池邊借池水蒸汽維持體溫。雪童每日會為她到山腳處狩獵或采摘野果,這總要耗去他大半日時間,但他樂此不疲。

每日臨行,他總會囑咐:“替我看好池水。”他以為這樣,像一直以來的自己,有天池作伴,獨自一人就不會寂寞。

天池的水每日依然朦朧而清澈,雪童看著山、池還有她,每日都更加深刻的認識到“幸福”的含義。

卻不料那一生風雨的女子還是寂寞了。

寂寞的人會做什麽?

會找樂子。

上山尋找池水的人成了她的樂子。

雪童的目的在於讓池水救人,所以不論來的人是誰,他都一視同仁。但那女子頗有一些微妙的正義感,又因為曾在江湖行走而對江湖上的一些人和事比較熟悉,所以當她看守池水的時候,她只會將池水贈給她所認為值得救的人,其他人則一律以武力趕下山去。

她沒有異能可以遮隱視線,免不了就要顯出身形。

逐漸的,山下流言四起。

該死之人卻未死,嗜血的殺手依然逍遙自在。

雪童毫無所覺,只是愈發的感覺到作為人類的快樂。

直到有一天他提著漿果返回山上,卻發現氣氛不對。

整個山都不一樣了。

清靈之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

雪童茫然地看著血泊,和血泊中倒著的那堆人。

他空茫的四下搜尋,終於在不遠處找到了那個女人。

她低頭坐在那裏,身上沾了些血點。

雪童松了口氣,扔下手中的漿果跑過去,不滿道:“姐姐……”

聽聞此聲,她擡起頭,沖奔來的雪童笑了笑,似解脫,也似無奈,似愉悅,也似不舍——如果雪童明白的話,他會知道這可說是世上最美也最覆雜的笑容——然後輕輕閉上了眼。

那雙天池之水一般的眼再也沒有睜開。

瞬間,雪童清楚地明白了他該怎麽做。

他輕輕抱起姐姐,緩緩放進天池中,靜靜地看著池水慢慢浸濕那退了色的天空色的裙擺,然後回過頭,輕輕一揮手,比平時更加濃郁、比雪白更加蒼白的霧隨即一湧而上,將一切埋葬。

他不再放人上山,不再讓人接近天池——反正山已死了,而天池中的水不能減少,否則姐姐醒來將永無可能。

——反正那人說過,自己重視之人的生命,遠比無關之人重要得多。

他又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只不過這一次,他知道自己在等待,也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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