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 (2)

關燈
中僧人武功之強,不下嵩山本寺。這是故總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魯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曰實在欺辱太甚,決不能就此罷休,見廟門緊閉,提刀跳上墻頭。

墻下是空蕩蕩一個大院子,側耳聽去,聲息全無,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處,於是伏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胖大和尚走了出來,倒拖著一柄七尺多長的方便鏟,喝道:“好大膽,亂闖佛門聖地!”文泰來拱手道:“弟子追趕兩名官府鷹犬,驚動了大師,還請恕罪。”那和尚道:“你既會武,應知少林寺是什麽地方,怎地帶刀入廟,如此無禮?”文泰來心頭火起,轉念又想,黑夜之中,持刀亂闖山門,確有不該之處,又一拱手,說道:“在下這裏謝過!”當即反躍跳出墻外,袒胸坐在樹下,心想:“那兩個臭賊總要出來,我在這裏等著便了。”

剛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躍上墻來,喝道:“你這漢子怎麽還不走,賴在這裏想偷東西麽?”文泰來怒道:“我自坐在樹下,幹你什麽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膽,到少林寺來撒野!快走,快走!”文泰來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發,舉起方便鏟,呼的一聲,從墻頭縱下,只聽鏟上鋼環錚錚亂響,鏟隨身落,方便鏟長達一尺的月牙鋼彎已推到胸前。

文泰來正待挺刀放對,轉念一想,總舵主千裏迢迢前來,正有求於此,莫因我一時之忿而壞了大事,於是晃身避開鏟頭,倒提單刀,轉身便走。奔不數步,眼前白光閃動,一個和尚使兩把戒刀,直砍過來。文泰來不欲交鋒,斜向躥出。兩個和尚叫道:“擲下兵器,就放你走路。”文泰來只待奔入林中,忽聽頭頂風聲響動,忙往左閃讓,砰的一聲,一條禪杖直打入土中,泥塵四濺,勢道猛惡,一個矮瘦和尚橫杖擋路。

文泰來道:“在下此來並無惡意,請三位大師放行。明早再來賠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闖少林,必有驚人藝業,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禪杖橫掃而至。文泰來低頭從杖下鉆過。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雙刀直劈過來,使方便鏟的也過來夾攻。

文泰來連讓三招,對方兵刃都是間不容發地從身旁擦過,知道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讓,黑夜中稍不留神,非死即傷,三僧縱無殺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於流水,當下呼呼呼連劈三刀,從三件兵器的夾縫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極。

三個和尚突然問時念了聲“阿彌陀佛”,跳出圈子。使禪杖的和尚道:“我們是本寺達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指著使方便鏟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傷。培士高姓大名?”文泰來道:“在下姓文名泰來。”元痛道:“啊,原來是奔雷手文四爺,怪不得這等好本事。文四爺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貴會於萬亭老當家的遺命麽?”文泰來道:“於老當家並無什麽言語,在下追逐鷹爪,誤入貴寺,還請原恕則個。”

三個和尚低聲商議了幾句。元痛道:“文四爺威名天下知聞,今日有幸相會,小僧想請教高招。”文泰來道:“少林寺是武學聖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辭。”還刀入鞘,抱拳拱手,轉身便走。

三僧見他只是謙退,只道他心虛膽怯,必有隱情,心想紅花會故總舵主於萬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來為首領報怨洩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動方便鏟,鋼環亂響,直戳過來。文泰來是當世英雄,哪能在敵人兵刃下逃走,只得揮刀抵敵。

元痛一柄方便鏟施展開來,鏟頭月牙燦然生光,寒氣迫人。文泰來這時酒意已過,精力愈長,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漸漸抵敵不住,元傷挺起禪杖,上前雙戰。鬥到酣處,元悲的戒刀也砍將人來。文泰來以一敵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見月光下數十條人影照在地下,對方僧眾大集,不由得心驚。

就這麽微一分神,元傷禪杖橫掃,打中文泰來刀背,火花迸發,那刀飛將起來,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來身子稍挫,奔雷手當真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鏟鏟柄,用力扭擰,元痛方便鏟脫手。文泰來飛出右腿,踢在他膝蓋之上,元痛一個肥大的身軀直跌出去。這時元傷的禪杖與元悲的戒刀已同時攻到,文泰來倒掄方便鏟,當的一聲大響,鋼鏟正打在禪杖之上。兩件精鋼的長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鳴響,回聲不絕。元傷虎口震裂,滿手鮮血,嗆啷啷,禪杖落地。文泰來側身避過戒刀,舉鏟直進,挺向元悲。元悲嚇得忘了抵擋,門戶大開,眼見鏟頭月牙已推到面門。文泰來不欲傷人,正想收鏟,突覺頭頂嗤嗤有暗器之聲,正待閃避,當的一響,手中一震,方便鏟被重物撞得蕩開尺許,又聽丁丁兩聲輕響,跟著樹上掉下兩個人來。

文泰來收鏟躍開,回過頭來,見陳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轉過身來,卻見對面人叢中一個白須飄拂的老者踏步上前,說道:“文四爺,真對不起,我出手勸了架,向你謝過!”抱拳行禮。周綺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鐵膽周仲英。

文泰來一低頭,見鏟頭已被打陷了一塊,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鐵膽周名不虛傳。再看地下兩人,不覺大奇,一是成璜,另一個就是瑞大林。原來兩人逃入寺中,被監寺大苦禪師逐出,偷偷躲在樹上,見文泰來力戰三僧得勝,瑞大林在樹上暗放袖箭,卻被藏經閣主座大癡禪師以鐵菩提打落,接著又將兩人打了下來。

周仲英當下給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僧眾引見。原來當口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剛、周大奶奶離天目山後,南下福建,來到少林寺謁見方丈天虹禪師。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數也無多大分別。周仲英在武林中聲名極響,南少林僧眾素來仰慕。雙方印證切磋武功,極是投機。天虹禪師懇切相留,周仲英一住不覺就是數月,這晚聽得警報連傳,說有一個高手夜闖山門,已與達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於是跟著出來,不料竟是文泰來,危急中出手勸架,怕文泰來見怪,忙即賠禮。

文泰來自不介意,向監寺大苦大師告了騷擾之罪,要把成璜與瑞大林帶走。大苦道:“這兩位施主既來本寺避難,佛門廣大,慈悲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臉上,放了他們走吧!”文泰來無奈,只得依了。陸菲青將成瑞二人帶在一旁,點了二人穴道,詢問從北京趕來福建,傳何密旨。二人只說皇上特派金鉤鐵掌內振率領十餘名侍衛來到福建,命福建總兵調集三千旗兵及漢軍官兵,在德化城候命,到時皇上有加急密旨下給方藩臺,會同白振及總兵,依旨用兵。至於這些兵馬如何用途,只有到時開拆密旨,方能知曉。陸菲青心想用兵之道,原當如是,不該早洩機密,看來二人之話不假,皇帝既派到白振,所辦的當非小事,二人也未必知曉。此時也不便當著少林僧眾之面,向二人加刑逼供,當下解開二人穴道,遣其自去,悄悄將情由告知了陳家洛。

於是大苦邀群雄人寺。天虹禪師已率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戒持院首座大癲等在山門口迎接。互通姓名後,天虹向陸菲青道:“久仰武當綿裏針陸師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見,真是山剎之光。”陸菲青遜謝。天虹邀群雄進寺到靜室獻茶,問起來意。

陳家洛見室中盡是少林寺有職司的高僧,並無閑雜人等,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天虹忙伸手扶起,道:“陳總舵主有話請說,如何行此大禮?”陳家洛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按照武林規矩,原是不該出門。但為了億萬生靈,鬥膽向老禪師求告。”天虹道:“請說不妨。”陳家洛道:“於萬亭於老爺子是我義父……”一聽到於萬亭之名,天虹倏然變色,白眉掀動。

陳家洛當下把自己與乾隆的關連簡略說了,最後說到興漢驅滿的大計,求天虹告知他義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道此事是否與乾隆的真正身世有關,說道:“望老禪師念著天下百姓……”

天虹默然不語,長眉下垂,雙目合攏,凝神思索,眾人不敢打擾。過了一盞茶時分,天虹眼睜一線,說道:“陳總舵主遠道來寺,求問被逐弟子於萬亭的俗世情緣。此事按照寺規,本不可行……但此事有關普天下蒼生氣運,須當破例,請陳總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陳家洛躬身道謝。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

陳家洛正自欣喜,卻見周仲英皺起眉頭,面露憂色,說道:“方丈師兄請陳總舵主派人去取案卷,前赴戒持院須得經過五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甚高的大師駐守,要沖過五殿,唉,甚難,甚難!”

眾人一聽,才知還得經過一場劇鬥,文泰來道:“周老爺子是兩不相助的了。咱們幾個勉強試試吧!”周仲英搖頭道:“難在須得一個人連闖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勢成混戰,那可大大不妥。這五殿的護法大師一位強似一位。就算過得前面數殿,力鬥之餘,最後一兩殿實難闖過。”

陳家洛沈吟道:“要連過五殿,只恐難能。只盼我佛慈悲,能放晚輩過去。”當下脫去長衣,帶了一袋圍棋子,腰上插了短劍,由周仲英領到妙法殿來。

周仲英來到殿口,低聲道:“陳當家的,如闖不過去,就請回轉。咱們另想別法。千萬不可勉強,免受損傷。”陳家洛答應。周仲英叫道:“諸事如意!”站在一旁。

陳家洛推門進內,只見殿上燭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團之上,正是監寺大苦大師。他站起身來,笑道:“是陳總舵主親自賜教,再好也沒有了,我請教幾路拳法。”陳家洛站在下首,拱手道:“請!”

大苦左手握拳,翻轉挽一大圈,右掌上托。陳家洛識得此招是“只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來和自己過招。他雖曾學過此拳,但想起當日和周仲英在鐵膽莊比武,自己用少林拳來對他少林拳,險遭大敗,此時再也不敢輕忽,當下雙手一拍,倏地分開,一出手便是百花錯拳的絕招。大苦出其不意,險些中掌,順勢一招“怪鳥搜雲”,仰跌在地,手足齊發,隨即跳起,只見他腳步欹斜,雙手亂舞,聲東擊西,指前打後,跌跌撞撞,真如醉漢一般。陳家洛識得此拳,當下凝神拆解。大苦的醉拳雖只一十六路,但下盤若虛而穩,拳招似懈實精,翻滾跌撲,顧盼生姿。

兩人鬥到酣處,大苦一個飛騰步,全身淩空,落下來足成絞花,一招“鐵牛耕地”,右拳沖擊對方下盤。陳家洛斜身後縮,知他一擊不中,又將上躍成為“鷂子翻身”,看準部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右腳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輕輕按落。大苦翻不過來,俯伏跌了下去。陳家洛雙手在他肩頭輕托,大苦借勢躍起,才沒跌倒,臉上漲得通紅,向裏一指,道:“請進吧!”陳家洛拱手道:“承讓!”

進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癲大師坐在正中,見他進來,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條粗大禪杖在地下一頓,只震得墻壁搖動,屋頂簌簌地落下許多灰塵。陳家洛暗驚:此人力氣好大,只見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發側掌,左手提杖打橫,右手以陽手接住,踏上兩步,正是“瘋魔杖”的起手式。陳家洛見他發掌時風聲颯然,腳步沈凝,不敢輕敵,拔出短劍,脫去外鞘,一陣寒光激射而出。大癲見了劍光,不覺一震,左手斜擊,拗杖橫擊,這“虎尾鞭勢”又快又沈。陳家洛矮身從杖下穿過,還了一劍。兩人兵器一個極長,一個極短,在殿上回旋激鬥。

陳家洛見過蔣四根的槳法,知道這瘋魔杖法猛如瘋虎,驟若天魔,杖法脫胎於天竺武宗緊羅那王所傳的一百單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經棍法”等精華,端的厲害。自來杖法多用長手,使者必具極大勇力,大癲尤其天生神武,只見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針轟木”,招招狠極猛極,猶如發瘋著魔,將一根數十斤鑌鐵禪杖狂舞亂打。

陳家洛心下暗讚,要如此使杖,才當得起“瘋魔”兩字,當下不敢搶入力攻,一味騰挪閃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難以持久,只待他銳氣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癲內功深湛,根基極固,惡鬥良久,杖法中絲毫不見破綻,反而越舞越急,毫無衰象,竟把陳家洛直逼向墻角裏去。大癲見他無處退避,雙手掄杖,一招“回龍杖”向下猛擊。

陳家洛心想以後還有三位高手,不可戀戰耗力,見這狠招下來,決意險中求勝,竟不閃避。大癲知陳家洛是友非敵,禪杖砸到離他頭頂二尺之處,陡然提起,改砸為掃,滿擬將他掃倒,叫他知難而退,也就罷了。陳家洛本待禪杖將到頭頂時突然撲入對方懷中,以短攻近,忽見他半路改勢,勁力微滯,當即隨機應變,左手抓住杖頭,右手短劍劃出,禪杖登時斷為兩截,兩人各執了一段。

大癲大怒,撲上。又鬥,陳家洛躍開丈餘,一躬到地,說道:“大師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盡。”大癲不理,挺著半截禪杖直逼過來,但不數合又被短劍削斷。

陳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戰,徑自奔入後殿。大癲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敗,甚是氣忿,數步追不上,縱聲大叫,將半截禪杖猛力擲在地下,火花四濺。

陳家洛來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見殿中兩側點滿了香燭,何止百數十枝。藏經閣主座大癡大師笑容可掬,說道:“陳當家的,你我來比劃一下暗器。”陳家洛躬身道:“請大師指教。”大癡笑道:“你我各守一邊,每邊均有九枝蠟燭,九九八十一炷香,誰先把對方的香燭全部打滅,誰就勝了。這比法不傷和氣。”向殿心供桌一指道:“袖箭、鐵蓮子、菩提子、飛鏢,各種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

陳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這位大師在暗器上必有獨到的功夫。我若平時向趙三哥多討教幾下,這時也可多一點把握。”說道:“請吧!”大癡笑道:“客人先請。”陳家洛尋思:“我先顯一手師父教的滿天花雨,來個先聲奪人。”拿起五顆棋子,一把擲了出去,對面墻腳下五炷香應聲而滅。大癡讚道:“好俊功夫。”頸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斷珠索,拿了五顆念珠在手,也是一擲打滅五炷香。

風聲起處,陳家洛又打火五炷線香。大癡連揮兩下,九燭齊熄。燭火一滅,黑暗中香頭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準頭。陳家洛心想:“正該如此,我怎麽沒想到?”九顆棋子分三次擲出,直奔燭頭,只聽丁丁丁一陣響,燭火毫無動靜,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癡打了下來,不覺一呆,大癡卻趁機打滅了四炷線香。待他再發,陳家洛也擲棋子去迎擊念珠,但因自己這邊燭火已滅,香頭微光,怎照得清楚細小的念珠?對方五顆念珠只擊中了兩顆,其餘三顆卻又打滅了三炷香。

對比之下,大癡已勝了九燭二香,他以念珠極力守住九枝燭火,一面乘隙滅香,再交鋒數合,又多勝了十四炷香。陳家洛出盡全力,也只打滅了兩枝蠟燭。他心裏一急,大癡乘勢直攻,一口氣打滅了十九炷香。

陳家洛見對面燭火輝煌,自己這邊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難道第三殿便闖不過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山的飛燕銀梭,當下看準方位,把三顆棋子猛力往墻邊擲去。大癡見他亂擲,暗笑畢竟是年輕人沈不住氣,一輸就大發脾氣。哪知三顆棋子在墻上一碰,反彈轉來,一顆落空,餘下兩顆把兩枝燭火打滅。大癡吃了一驚,不由得喝彩。

陳家洛如此接連發出棋子,撞墻反彈,大癡無法再守住燭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數十枝香,這時再不去理會對方滅燭,雙手連揮,加緊滅香。突然間殿中一片黑暗,陳家洛已將蠟燭盡行打熄,但他這一邊點燃的線香卻也只剩下七枝,對面卻點點星火,何逾三數十枝,正自氣沮,忽聽大癡叫道:“陳當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暫停,到供桌上拿了再打。”

陳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聽大癡道:“你先拿吧。”陳家洛走到供桌之前,靈機一動,心想:“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無賴了。”左手兜起長衫下襟,右手在供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掃入衣襟,躍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發暗器啦。”大癡撲到桌邊伸手摸去,桌上空空如也。陳家洛鐵蓮子、菩提子一連串射將出去,片刻之間,把對面地下的香火滅得一星不留。

大癡手中沒有暗器,眼睜睜地無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陳當家的,真有你的,這叫做鬥智不鬥力!你勝了,請吧!”陳家洛道:“慚愧,慚愧。在下本已輸了,只因事關重大,出於無奈,務請原諒。”大癡大師脾氣甚好,不以為忤,笑道:“後面兩殿是我兩位師叔把守,我兩位師叔武功深湛,還請小心。”陳家洛道:“多謝大師指點。”心下感激,再入內殿。

裏面一殿也是燭火明亮,殿堂卻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兩個蒲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蒲團上,見陳家洛進來,起立相迎,道:“請坐吧!”陳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試,依言坐上右側蒲團,麽、想大癲、大癡已如此功力,天鏡是他師叔,又是達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敵手,只好隨機應變了。

天鏡禪師身材極高,坐在蒲團上比常人站立也矮不了多少,兩頰深陷,全身似乎無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鏡道:“你連過三殿,足見高明。雖然你義父已不屬少林門下,但說來你總是晚輩,我也不能跟你平手過招。這樣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敗,就讓你過去。”陳家洛站起施禮,道:“請老禪師慈悲。”天鏡“哼”了一聲,道:“請坐,接著!”陳家洛剛坐上蒲團,只覺一股勁風當胸撲到,忙運雙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覺猛不可當,如是硬接,勢非跌下蒲團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勁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天鏡的掌力剛猛無儔,“分手”竟然粘他不動,只得拼著全身之力,強接了這招。

陳家洛這一招雖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天鏡禪師叫道:“第二招來了。”陳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微偏,反拳攔打他臂彎,這是百花錯拳中的妙著,敵人勢須收掌相避。不料天鏡右臂“橫掃千軍”,肘彎倏地對準他拳面橫推過來。這一下來勢快極,陳家洛拳力未發,已被對方肘部抵住,忙腳上使勁,身子直拔起來,避開了這一推,落下來仍坐在蒲團之上。天鏡見他變招快捷,能坐著急躍,點了點頭,反掌回抓。

陳家洛見他一招招越來越是厲害,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聽鐘聲瞠瞠,原來天已微明,寺中撞動巨鐘,心念一動,左掌輕飄飄地隨著鐘聲拍了過去,勁力方位,全順自然,沒半點勉強。天鏡“咦”了一聲,回掌撥開。陳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隨著鐘聲一掌一掌地拍去。天鏡全神貫註,出掌相敵,拆到鐘聲止歇,陳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輩接不住了。”

天鏡道:“好好,已拆了四十餘招,果然掌法精妙,請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正要走動,突然一晃,立足不穩,忙扶壁站住,只覺眼前金星亂閃。天鏡扶他坐下,說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時傷了氣,靜靜地調勻一下呼吸,不礙事。”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依言運氣,過了一會,這才內息順暢,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隱隱脹痛,心想這位老禪師真個厲害。天鏡道:“你這路掌法是哪裏學來的?”陳家洛說了。天鏡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一本天然,令我大開眼界。你如一上來就用這掌法,手臂也不會受傷了。”

陳家洛道:“弟子受了傷,最後一殿是一定闖不過去了,求老禪師指點明路。”天鏡道:“過不去,就回頭。”陳家洛心想:“釋家叫人回頭,我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死而無悔。”於是行了個禮,鼓勇踏入後殿。

一進門,吃了一驚,原來裏面是小小一間靜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禪師端坐禪床,心想大鏡已如此厲害,天虹在少林寺位居第一,自己如何能敵?這靜室甚是窄隘,比試的一定不是拳腳暗器之類,多半是較量內功,那更無取巧餘地了,正自驚疑不定,天虹禪師合十躬身,說道:“請坐。”陳家洛在禪床一邊坐了。見兩人之間有張小幾,幾上小香爐中檀香青煙裊裊上升,對面壁上掛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寥寥不多幾筆,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禪師沈吟了一會兒,道:“從前有一人善於牧羊,以至豪富,可是這人生性慳吝,不肯使錢……”陳家洛聽他忽然講起故事來,不覺大為詫異,當下凝神傾聽,聽他繼續講道:“有一人很是狡詐,知他愚魯,而且極想娶妻,就騙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歡喜,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給你生了一個兒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聽說已生兒子,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物。後來那人又道:‘你兒子已經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萬分悲傷。”陳家洛頗務雜學,聽他說到這電,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百喻經》,聽他又道:“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皇位、富貴,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一般,都是虛幻。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得了為之歡喜,失了為之悲傷呢?”

陳家洛道:“從前有一對夫婦,有三個餅。每人各吃了一個,剩下一個。兩人約定,誰先說話,誰就沒餅吃。”天虹聽他也在引述《百喻經》,點了點頭。陳家洛接著道:“兩人僵住了不說話。不久有一個賊進來,把他們家裏的財物都拿了。夫婦倆因有約在先,眼睜睜地瞧著不說話。那賊見他們如此,大了膽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賊人拿了財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輸啦,餅歸我吃。’”天虹禪師本來就知這故事,但聽到此處,也不禁微笑。陳家洛道:“為了一點小小的安閑享樂,反而忘卻了大苦。為了口腹之欲,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侵犯自己親人。佛家當普度眾生,不能忍心專顧一己。”

天虹嘆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在以無為有。若托心本無,異想便息。”陳家洛道:“眾生方大苦難。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紂以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適性逍遙?”天虹知他熱心世務,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說道:“陳當家的滿腔熱血,可敬可佩。老衲再問一事,就請自便。”陳家洛道:“請老禪師指點迷津。”

天虹道:“從前有個老婆婆,臥在樹下,忽有大熊要來吃她。老婆婆繞樹奔逃,大熊伸掌至樹後抓拿,老婆婆把大熊兩只前掌捺在樹幹之上,熊就不能動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後來有一人經過,老婆婆請他幫忙,一同殺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脫身遠逃,那人反而無法脫身。”陳家洛知他寓意,說道:“救人危難,奮不顧身,吾佛前生曾經舍身,餵鷹飼虎。”說的是《本生經》中故事。他義父亍萬亭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隨身攜帶幾本淺顯佛經,陳家洛隨他前赴回疆之時,當作故事書,曾經看過。天虹拂塵一舉,道:“請進吧。”陳家洛跨下禪床,躬身行禮,說道:“弟子擅闖重地,方丈恕罪。”天虹點了點頭。陳家洛轉身入內,只聽身後數聲微微嘆息。

轉過長廊,來到一座殿堂,殿中點著兩支巨燭,微微搖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櫃,櫃上貼著黃紙標簽。他拿了燭臺,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輩的木櫃,打開櫃門,見有三個黃布包袱,左首一個包袱上朱筆寫著“於萬亭”三字,不覺手一晃動,數滴燭油濺了出來,當下鎮懾心神,輕輕將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開來。

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還有一件撕爛了的白布女衣,上面點點斑斑,似乎都是血跡,年深日久,早已變黑,此外便是一個黃紙大折。陳家洛打開折子,登時心中酸痛,上面寫的正是他義父的筆跡。

陳家洛從頭讀起:“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門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輩俗家弟子於萬亭帶罪敬白。弟子出身農家,自幼貧苦,從小與左鄰徐家女兒潮生相識,兩人年長後甚相親愛……”陳家洛讀到這裏,心中突突亂跳,想道:“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我姆媽有關?”再看下去:“……我二人後來私訂終身,約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過世後,連年天旱,田中並無收成,弟子出外謀生,蒙恩師慈悲,收在座下。繳上繡花背心,乃弟子離鄉時徐女所贈。”

陳家洛越看越是驚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奧,即便下山,只因掛念徐女恩情,塵緣不能割舍,待歸故鄉,驚悉徐女之父竟已將女嫁於當地豪族陳門。弟子傷痛之際,夜入陳府探視。仗師門所授武藝,為一己私情而擅闖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後徐女隨夫移居都門,弟子戀念不舍,三年後覆去探望,是夜適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兒,紛紜之中,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四口後弟子重去,徐女神色倉皇,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禛掉去,歸還者竟為一女,又雲胤禛正謀奪嫡,其長子弘暉早死,另有一子弘時不為祖父所喜,是以急圖有子。未及竟談,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皆為高手,顯為胤禛派來視察者,想是陳府如有人洩露機密,即殺之滅口。弟子驚而逃逸,為其追及,激戰中弟子額間中刀受傷,拼死盡殺血滴子,回樓暈倒。徐女以內衣為弟子裹傷。所呈血衣,即為該物。弟子預聞皇室機密,顯露少林武功,為師門惹禍,此所犯戒律二也。”

陳家洛讀到這裏,拿著母親的舊衣,不禁淚如泉湧,過了一會兒,再讀下去:“……此後十餘年間,弟子雖在北京,但嚴守師門規條,不敢再與徐女會面。及至雍正暴斃,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陰險狠毒,預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故當夜又入陳府,藏於徐女室內。是夜果來刺客兩人,皆為弟子所殺,並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遺旨,現一並呈上。”

陳家洛翻到最後,果見黃折末端粘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如朕崩駕之時,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將其全家老少盡數處決不貸。”正是雍正親筆,字後蓋著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兩字。陳家洛曾聽義父說起,雍正手下養著一批密探刺客,號稱“血滴子”,專為皇帝幹暗殺的勾當。雍正密令血滴子殺人,便以“武威”朱印為記。心想:“那時義父武功已經極高,兩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敵手,他為了救我姆媽,連我爸爸以及我全家也都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時,我父母決計不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後。”

再讀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無刺客遣來。但弟子難以放心,乃化裝為傭,在陳府操作賤役,劈柴挑水,共達五年,確知已無後患,方始離去。弟子以名門弟子,大膽妄為,若為人知,不免貽羞師門,敗壞少林清譽,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

陳家洛看到這裏,眼前一片模糊,過去種種不解之事:母親為什麽要自己隨義父出走,母親為什麽寫了給自己的遺書又覆燒毀,為什麽母親去世之後義父即傷心而死,對母親遺書上“威逼嫁之陳門”,“半生傷痛”等零碎字句,登時全都了然,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心想義父為了保護姆媽,居然在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