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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高塔入雲盟九鼎 快招如電顯雙鷹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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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在六和塔頂餓了兩日兩夜,又受了兩日兩夜的驚嚇氣惱,心力交瘁,甚是委頓。第三天早晨,忽見一個小書童入室走近,說道:“少爺請東方老爺過去談談。”乾隆認得他是陳家洛的書童心硯,心頭一喜,忙隨著他走到下一層來。

他一進門,陳家洛笑容滿臉地迎出,當先一揖。乾隆還了一揖,走進室內。心硯獻上茶來。陳家洛道:“快拿點心來。”心硯捧進一個茶盤,盤中放著一碟湯包、一碟蟹粉燒賣、一碟炸春卷、一碟蝦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雞絲蒓菜荷葉湯,盤未端到,已是清香撲鼻。心硯放下兩副杯筷,篩上酒來。

陳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傷,有失迎迓,還請恕罪。”乾隆道:“好說,好說。”陳家洛道:“請先用些粗點,小弟還有事請教。”乾隆餓得肚皮已貼到了背心。他素來體格強健,食量驚人,兩日兩夜不吃東西,如何耐得?見陳家洛先舉筷夾一個湯包吃了,當即下箸如飛,快過作詩十倍,頃刻之間,把四碟點心吃得幹幹凈凈,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予”。陳家洛每碟點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湯,就放下筷子,見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點心吃完,乾隆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著杯中碧綠的龍井細茶,緩緩啜飲,齒頰生津,脾胃沁芳。陳家洛把門推得洞開,道:“他們都守在底下,咱們在這裏說話再妥當也沒有,決不會有第三人聽見。”

乾隆板起臉,一字字低沈地道:“你把我劫持到這裏,待要怎樣?”

陳家洛走上兩步,望住他臉。乾隆只覺他目光如電,似乎直看到了自己心裏去,不由得慢慢轉開了頭,隔了半晌,聽得陳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還不認我麽?”

這句話語音柔和,聲調懇切,鉆入乾隆耳中,卻如晴空打了個霹靂,他忽地跳起,顫聲道:“你……你……你說什麽?”

陳家洛臉色誠摯,緩緩伸手握住他手,說道:“咱們是親兄弟親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瞞,我什麽都知道啦。”

冇從文泰來被救,乾隆就知這個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聽陳家洛突然叫自己為“哥哥”,仍不禁震驚萬分,登時全葤無力,癱瘓在椅中。

陳家洛道:“你到海寧掃墓,大舉修築海塘,把爸爸姆媽封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並沒忘本。你在這鏡子裏照照看。”說著把墻上畫旁的一根線一拉,畫幅卷起,露出一面大鏡子來。

乾隆站起身來,見鏡中自己一身漢裝,面目神情,毫無滿洲人的痕跡,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陳家洛,兩人年歲不同,容貌卻實在頗為肖似,嘆了門氣,回坐椅中。陳家洛道:“哥哥,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動刀掄槍,骨肉相殘,爸爸姆媽在天之靈,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並無損傷,並沒做下難以挽救的事來。”

乾隆只覺喉幹舌燥,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住,隔了半晌,說道:“我本來叫你到京裏去辦事,你自己不肯去。”見陳家洛轉身眼望大江,並不置答,續道:“我已查過,知道你已中鄉試,那好得很啊。憑你才學,會試殿試必可高中,將來督撫、尚書、大學士,豈有不提拔你之理?這於家於國,對你對我,都是大有好處,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幹這種大逆不道之事。”

陳家洛忽地轉身,說道:“哥哥,我沒說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說起我來。”乾隆“咦”了一聲,道:“臣對君盡忠,叛君則為大逆。我既已為君,又怎說得上不忠?”

陳家洛道:“你明明是漢人,卻降了胡虜,這是忠嗎?父母在世之日,你沒好好侍奉,父親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於心何安,這是孝麽?”乾隆頭上汗珠一粒一粒地滲了出來,低聲說道:“我本來不知。是你們紅花會已故的首領於萬亭今年春天進宮來,我才聽說的,現今我仍是將信將疑。不過為人子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信錯了不過是愚,否則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寧來祭墓。”

實則這年春天於萬亭偕文泰來入宮,將陳夫人的一封信交給乾隆,信中詳述當時經過,又說他左股有一塊硃記,這是再也確切不過的明證,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於萬亭走後,把當年餵奶的乳母廖氏傳來,秘密查詢,更得悉了詳情。

原來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皇四子胤禛的側妃鈕祜祿氏生了一個女兒,不久聽說大臣陳世倌的夫人同日生產,命人將小兒抱進府裏觀看。哪知抱進去的是兒子,抱出來的卻是女兒。陳世倌知是皇四子掉了包,大駭之廠,半句都不敢洩漏出去。

當時康熙諸子爭儲奪嫡,明爭暗鬥,無所不用其極,各人籠絡大臣,陰蓄死黨。胤禛知父皇此時心意難決,皇太子已立了二哥胤礽,但父皇久欲廢立,兄弟中如胤褆、胤祉、胤禩等才幹都不在自己之下,諸人勢均力敵。皇帝選擇儲君時,不但要比較諸皇子的才幹,也要想到諸,子的兒子,要知立儲是久長之計,皇子死了,皇孫就是皇帝。胤禛時初生之子弘暉早天,剩下的兒子弘時相貌猥瑣,不為祖父所喜,兼且未曾出過天花。當時大花流行,孩子患上,十有五死,胤禛之子未出天花,差不多等於沒有兒子。滿盼再生一個兒子,豈知下一個兒子難產,出生時便即天折。胤禛側妃鈕祜祿氏不久懷孕,兩夫婦求神拜佛,但願生個兒子,哪知生出來的卻是女兒。胤禛不顧一切要做皇帝,湊巧陳世倌生了個兒子,生得唇紅面白,眉目清秀,就強行換了一個。胤禛於諸皇子中手段最為狠辣,陳世倌哪敢聲張?

這換去的孩子取名弘歷,康熙時封為寶親王,後來就是乾隆。他自小聰穎武勇,六歲即能誦《愛蓮說》,到了九歲時,更遇到一件事,使康熙十分喜愛。

這年弘歷跟隨祖父到熱河打獵,衛隊從山中趕了一頭大黑熊出來,趕到康熙跟前。康熙舉起火槍,一槍打中黑熊頭上,那熊撲地倒了。康熙放槍之時,弘歷騎了一匹小馬,舉起火槍,在祖父身旁躍躍欲試,見了那龐大的黑熊居然絲毫不懼。康熙看得有趣,說道:“你過去打它一槍。”康熙愛惜孫兒,叫他去打一槍,就算是他打死的,將來說弘歷九歲擊斃大熊,可以誇示群臣。弘歷下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對準黑熊肚皮放了一槍,眾侍衛齊聲歡呼叫好,康熙也是撚須微笑。弘歷轉身回來,剛要上馬,哪知黑熊沒有死透,突然人立,惡狠狠地向康熙馬前撲來。眾侍衛大驚,數槍齊發,將之擊斃。康熙驚喜交集,對侍衛們道:“這孩子福分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之時那熊站了起來,那還有命麽?”

從此康熙認為弘歷福命大,兼之他文武雙全,在諸孫中最為得寵。胤禛後來能做皇帝,實頗仗這假兒子之力。是以終雍正一朝,海寧陳家榮寵無比,雍正一來是報答,二來是籠絡,免得陳家有所怨望,而洩漏這天大秘密。

至於換到陳家的女兒,本是公主,後來嫁給常熟蔣溥。蔣溥的父親蔣廷錫於雍正初年任戶部侍郎,其時陳世倌任山東巡撫,兩人共同治水有功。陳蔣二人後來都入內閣。蔣溥由戶部尚書、禮部尚書、吏部尚書而大學士,終乾隆一朝,蔣家榮寵不衰。據常熟故老相傳,蔣溥陳夫人所住的樓堂,當地都稱為“公主樓”,至今遺跡尚在。

乾隆初被抱人雍親王(胤禛封號)府時啼哭不止,不肯吃奶。胤禛的側妃鈕祜祿氏只得把陳家原來給乾隆餵奶的奶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這才止哭吃奶。哪知事隔多年,乾隆忽然問起,廖氏本不肯說,但聽他門氣,知道已悉詳情,無法再加隱瞞。廖氏這時已六十多歲,當夜就被乾隆派人絞死,防她走漏隱事。

乾隆說這番話時,想起廖氏撫會之勞,心頭頗為自疚。

陳家洛道:“你自己看看又哪裏像旗人了?還有什麽好疑慮的?”乾隆沈吟不語。陳家洛道:“你是漢人,漢人的錦繡江山淪入胡虜之手,你卻去做了胡虜的頭腦,率領他們來欺壓咱們黃帝子孫。這豈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嗎?”

乾隆無言可對,昂然道:“我今日反正已落入你的手裏,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言。”陳家洛溫言道:“咱們在海塘上曾經約定,以後互不加害,言猶在耳,我豈能背誓?何況現下知道你是我的親哥哥,兄弟相會,親近還來不及,哪有相害之理?”說著不禁掉下淚來。

乾隆道:“那麽你要我怎樣?要逼我退位麽?”陳家洛拭一拭眼淚,說道:“不,你仍然做你的皇帝,然而並非不忠不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開閏之主。”乾隆奇道:“開國之主?”陳家洛道:“正是,做漢人的皇帝,不是滿清的皇帝。”

乾隆一聽此言,已明白他意思,道:“你要我把他們趕出關外?”陳家洛道:“不錯,你一樣做皇帝,與其汄賊作父,為後世唾罵,何不奮發鷹揚,建立萬代不易之棊?”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評然心動。陳家洛鑒貌辨色,知道由己說辭已經見效,續道:“你現今做皇帝,不過是承襲祖宗餘蔭,有什麽稀奇?你看看這人。”

乾隆走到窗邊,順著他手指向下望去,見一個農夫在遠處田邊揮鋤耕作。陳家洛道:“要是這人生在雍親王府中,而你生在農家,那麽他就是皇帝,你卻須得在田間鋤地了。”乾隆一向自以為天縱神武,迥非常人可比,此刻細細琢磨陳家洛的話,不禁爽然若失。陳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間,百年之期,倏忽而過,如不建功立業,轉眼與草木同朽,歷來帝皇,如漢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傑。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爾哈赤、太宗皇太極,也算得一代雄主。如漢獻帝、宋徽宗、明崇禎這種人,縱使不是亡國之君,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這番話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坎。他知道自己是漢人後,曾幾次想下令宮中朝中改服漢人衣冠,都被太後和滿洲大臣攔住。心想倘若真的依著陳家洛的話,推倒清廷,改朝換代,重還漢家天下,自己就是陳姓皇朝的開國之主,功業實可上比劉邦、李世民。

他正想接話,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犬吠之聲,又見陳家洛雙眉微揚,轉身外望,忙跟著向窗外望去。只見四條身軀異常龐大的獒犬向六和塔疾奔而來,後面跟著兩人。

轉眼之間,兩人四犬已奔到塔下,隱隱聽到有人厲聲喝問。六和塔塔高十三層,乾隆與陳家洛這時在第十二層上,與塔下相距甚遠,聽不清楚下面說話。只見兩人四犬都沖進了塔中,忽然四條獒犬反身奔逃,孟健雄手夾彈弓追出,一陣連珠彈把四犬打得狺狺狂叫。

陳家洛正自奇怪,不知兩人四犬是什麽路數,忽見塔中一人躥出,身法迅疾無比,夾手把孟健雄的弓奪過,左掌便向他項頸劈落。孟健雄一閃沒避開,忙舉手擋格時,被那人用彈弓弓端在腰裏一戳,戳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頭也不回,直奔進塔。這人剛進塔門,塔裏便拋出一個人來,仰天跌在地下,動也不動,卻是安健剛。又聽得塔內的馬善均、馬大挺父子哨聲大作,連連報警。

乾隆眼見來了救援,心中大喜。陳家洛四下瞭望,見各處並無動靜,知道來攻的只此兩人,馬家父子此時才發警號,想是敵人行動過速,待到發現,敵已入塔。這兩人身手如此矯健,必是大內侍衛中的高手,看來比之金鉤鐵掌白振尚要勝得一籌。

四條獒犬重又折回,再躥進塔內,只聽得女子斥罵聲、少年叫喊聲、獒犬吠叫聲響成一片,那是把守第二層的周綺和心硯正在對付獒犬。突然兩聲驚叫,第二層窗口中投下兩件兵器來,一是單刀,一是軟鞭。陳家洛認得是周綺和心硯所用,想是被敵人奪去而擲下來的,不知兩人是否遇險,甚是擔心。

乾隆見陳家洛本來神色自若,忽然臉有優色,知道。己手下人占了上風,暗暗歡喜,突見他轉露微笑,忙向下望。只見一條大漢手舞大鐵槳,將四條獒犬打出塔來。周綺和心硯搶出來扶了孟健雄和安健剛進去。四條獒犬猛惡異常,直如四頭豹子一般。一條獒犬後腿給鐵槳打斷,兀自不退,仍然猛撲亂咬,蔣四根給四只狗圍在垓心,竟爾有些手忙腳亂。

心硯又從塔裏奔出,雙手連揮,十幾塊磚頭把獒犬打得汪汪亂叫。蔣四根趁機一槳,擊在一條獒犬臀部,把它直摜出去。周綺也奔出塔外吶喊助威,眼見四犬就要給蔣四根和心硯盡數打死。忽然第六層窗口有人探出頭來,撮唇作嘯,聲音甚是奇特。四犬一聽,立即掉頭,向外奔去。周綺和心硯拾起兵刃,站在塔下守禦,怕再有敵人來攻。

陳家洛見敵人在第六層窗口中指揮獒犬,心想:“那麽第四層上的十二哥、第五層的九哥和第六層的八哥都沒攔住他們……”想到這裏,暗叫:“不好。”敵人武藝高強,而且兩人合力,己方每層一人,定然攔他們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層上攔截,忽見第七層窗中躥出一人,正是徐天宏。他剛躍出窗口,後面一人跟著跳出,伸手抓住了他左腳。陳家洛大吃一驚,手中扣住的三粒圍棋子正要擲出,忽聽徐天宏大喝:“照鏢!”右手揚動,敵人縮頭避讓,卻無暗器射來,徐天宏趁機掙脫了左腳鞋子,已站在寶塔檐角之上。

這時距離已近,看清敵人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灰衣,滿頭白發,竟是個年老婆婆。她背插單劍,雙手空著,淩空躍起,又抓了過去。徐天宏右手無刀,想來已被敵人打脫,左手鐵拐使招“一夫當關”在胸前橫擋,又喝:“照鏢!”那老太婆罵道:“猴兒崽子,莫想再騙你奶奶!”夾手來奪單拐。哪知徐天宏這一次卻非虛招,已揭起塔頂瓦片猛擲過去。那老婦避讓不及,迎面發掌,把瓦片擊得粉碎,四散紛飛。守在第八層的常氏雙俠似已被另一人纏住,始終沒出來相助。徐天宏武功遠不及那老婦,交手數招,疊遇兇險,他聲東擊西,又支持了幾招。

周綺擡起了頭,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婦惡鬥,眼見不敵,很是焦急,大叫:“爹,爹啊!快動手哪!”

周仲英守在第十層上,也早見兩個徒弟被敵打倒,義子處境危險,探身窗外,叫道:“什麽人在這裏撒野?”兩枚鐵膽一先一後向那老婦擲去。鐵膽未到,那老婦忽然如飛般直縱而下,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個筋鬥翻過來在第六層上站住,只聽得丁丁丁一陣亂響,袖箭、鐵蓮子、鋼鏢、背弩,大批暗器紛紛落在第八層塔頂上,卻是守在第九層上的趙半山為助徐天宏而放。

周仲英鐵膽打空,啪啪兩聲,把塔角的木檐打斷。徐天宏俯身搶住一個,另一個在塔角瓦溝中亂轉。周仲英縱身躍下想拾,腳未踏實,突然一陣掌風向胸口襲來。

他身子臨空,無法避讓,掌風來勢淩厲,若是出手抵擋,懸空不能借力,必被敵人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拔出金背大刀豎立面前,和身向敵人撲去,拼著受他一掌,落個兩敗俱傷。

敵人見周仲英撲來,側身讓過,左手來抓他手腕。周仲英見他手法又快又狠,不覺“咦”的一聲,暗暗心驚:“這人是淮?”當即跳開,見常氏雙俠已從窗中跳出,和那人打在一起。那人魁梧異常,常氏雙俠是瘦長條子,此人身材卻比雙俠還高了些,一個鷹鉤鼻,臉色紅如朱砂,頭頂光溜溜的禿得不剩一根頭發。周仲英見此人神威凜凜,武功好得出奇,心想:“此人如此了得,竟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禿頂老頭雙掌如風,迅疾無比,常氏兄弟在塔上跳躍來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見常氏兄弟雖不能勝,也不致落敗,不必過去相助,向下望時,卻大吃一驚。

只見第六層上那白發老婦正把周綺逼得連連倒退。徐天宏大叫:“綺妹,退開退開。”周綺很聽徐天宏的話,轉身便走。那老婦不追,待要上躍,周綺卻站住了腳,罵道:“老太婆,你敢追我麽?我這裏有埋伏。”那老婦雙腳一點,如一枝箭般直飛過來。周綺大駭,返身便逃。

周仲英右手發出鐵膽,向老婦後心飛去。那老婦堪堪追上周綺,剛要伸手抓她後心,忽聽得背後暗器之聲勁急猛惡,不敢伸手去接,當即使出輕功中“寒江獨釣”招數,身子向外一挫,全身懸空塔外,只以左腳勾住塔角飛檐。當的一聲大響,鐵膽打得塔頂火星亂飛,磚瓦碎片四濺。

那老婦避開鐵膽,又追周綺。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層上,橫刀當路,那時周綺已逃到塔後,兩人一逃一追,繞著寶塔打轉。周綺自與徐天宏訂婚後,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聰明人,自己如一味魯莽,怕被他看低了,是以臨事已不若以往那麽任性。這次聽徐天宏叫她退走,便打打逃逃,和敵人拖延時刻。周仲英剛立定身子,已見女兒從塔後繞了出來,那老婦仍然空手追趕。老婦背後卻又有一人跟著,雙鉤揮霍,向她後心挺刺,卻總是差了尺許,看他奮勇直前,救援周綺,正是九命錦豹子衛春華。

這時楊成協、石雙英等也從下層趕了上來,周仲英迎上搶過周綺,金刀呼呼生風,連劈兩刀。那老婦見他刀法精奇,不敢輕敵,退開三步,正要拔劍,忽然那禿頂老頭在上面喊道:“我上塔頂去攻下來,你從下面攻上!”聲若洪鐘,送將下來。

那老婦聽了,不再和眾人纏戰,飛身縱起,左手在第七層塔角上一扳,借勢又翻上了第八層。這一層上已無人阻擋,仍以此法翻向第九層上。她從下面打上來時,知道每層守禦之人武功一層高過一層,雖避開了周仲英一膽兩刀,但已知他是少林高手,平地拼鬥,不弱於己。只怕上面有更歷害勁敵,凝神屏氣,身未上,劍先上,挽花護頂,忽覺手上劇震,長劍已被敵人兵刃粘住,險些脫手。

那老婦知道又遇勁敵,長劍乘勢向前急刺,解去對方粘走之力。不敢正面縱上,向左斜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馳,一躍跳上第十層,寒風起處,劍刃迎面刺到。

那老婦以攻為守,刷刷刷三劍均攻對方要害。敵人以太極劍中“雲麾三舞”三式解開。老婦見他化解時舉重若輕,深得內家劍術三昧,不待對方回手,跳開兩步。看敵人時,見是個身材微胖的中年漢子,上唇一叢濃髭,鬢發微斑,左手捏住劍訣,凝神而視,並不追來。老婦叫道:“你一身好功夫,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手如來趙半山,他見這白發老婦身手迅捷,也自驚佩。兩人挺劍又鬥在一起。

乾隆見兩人一路攻上,心頭暗喜。但見陳家洛氣度閑雅,不以為意,反而拖了一張椅子到窗門坐下觀戰,心想來救我的只有兩人,總敵不過紅花會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際,忽聽遠處傳來犬吠之聲,又有吆喝聲和馬匹奔馳聲。

梯上腳步響處,心硯奔上樓來,用紅花會切口向陳家洛稟報:“在塔外巡哨的頭目來報,有兩千多清兵正向這邊過來,方向對正六和塔。”陳家洛點點頭,心硯又奔下塔去。乾隆不懂心硯的活,何見他神情緊張,知道定是對他們不利的消息。凝神遠望,楓葉如火,林梢忽然白旗飄動,旗上大書一個“李”字。乾隆大喜,知是李可秀帶兵前來救駕了。

陳家洛俯身窗口大叫:“馬大哥,退到塔裏,預備弓箭!”馬善均在塔下答應。

陳家洛喊聲方畢,忽見那禿頂紅面老者直躥上來,常氏雙俠和周仲英在後緊追不舍。那老者繞塔盤旋,後面追得緊時就回身接幾招,找到空隙,又跳上一層。那邊廂趙半山和那老婦正鬥到緊處,那老者已跳上第十二層來。常赫志見他來勢猛惡,第十二層正是監禁乾隆之處,不再追趕,從腰間取出飛抓,迎風抖開,站在窗外,常伯志雙掌斜舉,搶在他身前兩步。兄弟兩人擺好陣勢,飛抓遠攻,肉掌近襲,雙雙擋在窗外。那老者知道常氏雙俠厲害,竟不過來,直上塔頂。周仲英追趕不及,從窗門跳入塔內。乾隆見他執刀跳進,吃了一驚,卻見他奔到塔頂通下來的梯級上橫刀待敵。

趙半山和那老婦攻拒進退,旗鼓相當,轉瞬間拆了百餘招。那老婦劍法迅速無比,趙半山展開太極快劍,也是以快打快,心中暗暗稱奇:“這人白發如銀,又是女流,怎地竟然戰她不下?”心中焦躁,要摸暗器取勝,豈知那老婦逼得甚緊,微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長劍劃破了一道口子,雖然未傷皮肉,但也不免心驚。

徐天宏、楊成協、衛春華、石雙英和周綺手執兵刃,旁觀趙半山和那老婦惡鬥,見兩人劍光閃爍,打得激烈異常,盡皆駭然,忽見趙半山衣袖中劍,都吃了一驚。衛春華雙鉤一擺,便要搶上相助。趙半山一劍“李廣射石”,把老婦迫退一步,忽地跳開,說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請上去吧。”衛春華愕然止步。

趙半山衣袖中劍,不再戀戰,心想:“陸菲青大哥守在十一層上,一別十餘年,想他武功必然精進,定可制住這老婦。眾兄弟均佩服他雲天高義,卻未見識過他的超妙劍術。”他任由老婦上去,意在讓好友陸菲青露臉揚名,否則劃破袖口,盡可再戰,也未必會輸。

那老婦見他謙退,舉劍施了一禮,說道:“好劍法!”縱身直上。周綺叫道:“趙三叔,你沒輸啊,幹嗎這麽客氣?”趙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劍法好極啦,咱們去看看陸大爺的武當派功夫。咦,周姑娘,你幹嗎這般客氣,叫我三叔?七弟可叫我三哥。”周綺臉一紅道:“我只跟爹爹叫。”楊成協笑道:“那麽你叫他七叔麽?”說著向徐天宏一指。周綺道:“呸,他想麽?”各人知道己方人多,敵人雖然武功精湛,單只二人料也無能為力,大家說笑著奔上塔去。第九、第十兩層悄無一人,沖進第十一層時,只道陸菲青定在和那老婦鬥劍,哪知室中空蕩蕩的竟無人影。

眾人吃了一驚,急忙再上,將進室內,已聽得刀劍交並,錚錚有聲。一進門,只見周仲英使開金背大刀,風聲虎虎,正和那白發老婦激戰,一個刀沈力勁,一個劍走輕靈,一時不分高下。陳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坐在榻上觀戰。

徐大宏一打手勢,楊成協、石雙英兩人守住窗口。徐天宏叫道:“拋下兵器,饒你不死!”老婦見身陷重圍,並不畏懼,刷刷刷數記進手招數。周綺道:“這人的劍術和一個人很像,你說是麽?”徐天宏道:“不錯,我也覺得奇怪。”那老婦快劍把周仲英迫退一步,突然拉過桌子,擋在胸前,貼墻而立。周仲英揮刀急斬,險些砍在桌上,急忙收刀。那老婦轉頭向乾隆叫道:“你是皇帝嗎?”

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來了麽?”那老婦躍上桌面,突然舉劍當胸,如一只大鳥般向他急撲過去,這招“鵬搏萬裏”,向乾隆胸口直刺,劍勢既快且狠。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前來搭救,哪知忽然行刺,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人人均是愕然失色,不知所措。

陳家洛雖然站在乾隆身旁,但這劍實在來得太快,也已不及抵擋,立即左手雙指駢攏,向老婦脅下要穴點去,這是攻敵之不得不救。老婦劍尖將及乾隆胸口,突見陳家洛手指襲到,左掌“金龍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隨即反手抓出。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的厲害招數,和點穴有異曲同工之妙,陳家洛只要腕脈被抓,當時就得全身癱軟。就這樣,她右手劍的勢道緩得一緩,陳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劍,向上急架,錚的一聲,火星飛濺,左手跟著反擊敵人面門。這一招之後,緊接著下面還有一腿,叫做“上下交征”。那老婦拳術嫻熟,見他左手擊來,又伸左掌抓拿,下盤向右閃避,手中劍刺向對方咽喉。不料陳家洛的“百花錯拳”每一招均與眾不同,老婦向右閃避,他一腳偏從右方踢來,好在她長劍亦已刺出,陳家洛腿力尚未使足,隨即收勢。

兩人均起疑心,危勢既解,各退兩步。陳家洛把乾隆往身後一拉,擋在他面前,拱手道:“請教老太太高姓?”這時那老婦也在喝問。兩人語聲混雜,都聽不清楚對方說話。

陳家洛住了口,那老婦重覆一遍剛才的問話:“你這短劍哪裏來的?”陳家洛聽得她不問別事,先問短劍,倒出於意料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婦又問:“什麽朋友?你是皇帝侍衛,她怎會送你?天池怪俠是你什麽人?”陳家洛先答她最後一問:“天池怪俠是晚輩恩師。”他想老婦劍刺乾隆,定是同道中人,見她年齡既長,武功又高,是以自稱晚輩。那老婦“嗯”了一聲,道:“這就是了。你師父雖然為人古怪,卻是正人君子,你怎麽丟師父的臉,來做清廷走狗?”

楊成協忍耐不住,喝道:“這位是我們陳總舵主,你別胡言亂道。”那老婦面露詫異之色,問道:“你們是紅花會的?”楊成協道:“不錯。”

那老婦轉向陳家洛,歷聲道:“你們投降了清朝麽?”陳家洛道:“紅花會行俠仗義,豈能對滿清屈膝?老太太請坐,咱們慢慢說話。”那老婦並不坐下,面色稍和,又問:“你這短劍哪裏來的?”

陳家洛見到她武功家數,聽她二次又問短劍,已料到幾分,說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其時男女間授受物品,頗不尋常,陳家洛雖是豪傑之士,胸襟豁達,當著眾人之面也有些說不出口。那老婦又問:“你識得翠羽黃衫?”陳家洛點點頭,應道:“是!”

周綺見他吞吞吐吐,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認識她嗎?那麽咱們是一家人啦!”那老婦道:“她是我的徒弟。”陳家洛行下禮去,說道:“原來是天山雙鷹兩位前輩到了,晚輩們不知,多有冒犯。”

那老婦身子稍側,不受這禮,森然問道:“既說是一家人,幹嗎你們卻幫皇帝,不讓我殺他?”

楊成協等見陳家洛對她很是恭敬,而這老太婆卻神態倨傲,都感氣惱。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從窗口跳進室內,常赫志道:“皇帝是我們抓來的,要殺也輪不到你。”那老婦“咦”了一聲道:“皇帝是給你們抓來的?”

陳家洛道:“前輩有所不知,皇帝確是我們請來的。我們只當兩位是清宮侍衛,前來打救皇帝,因此一路七攔截。兩位前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我們眾兄弟不是對手,沒能攔住,以致生了誤會。”其實紅花會群雄已把二人截住,眾人都知他這話是謙遜之辭。

那老婦忽然探身窗外,縱聲大叫:“當家的,你下來。”過了半晌,不聞回答,忽然嗖的一聲,塔下一枝箭直射上來。老婦伸左手抓住箭尾,轉身一擲,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不住顫動,厲聲喝道:“無信小輩,怎地又放暗箭?”

陳家洛道:“前輩勿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得罪,回頭叫他們賠禮。”走到窗口,向下喊道:“是自己人,別放箭!”語聲未畢,又是一箭射到。這時陳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餘名清兵已將六和塔閉閉圍住,彎弓搭箭,見窗口有人探頭就射箭上來。陳家洛對趙半山道:“三哥,你去派人守住塔門,別沖出去廝殺。”趙半山應聲下去。

周仲英道:“這位是雪雕關老師傅吧,在下久仰得很。”

那老婦正是雪雕關明梅,是禿頭老者陳正德的妻子,兩人一高一矮,一個禿頭,一個白發,江湖上人稱禿鷲雪雕,合稱天山雙鷹。

關明梅聽了周仲英的話,微微點頭。陳家洛道:“這位是鐵膽莊周老英雄。”關明梅道:“嗯,我也聽到過你的名頭。”說到這裏,忽然張門大叫:“當家的,快下來,你在幹什麽呀?”她正說得好好的,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喊,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周仲英道:“陳老師傅在跟無塵道長鬥劍,咱們快去把事情說清楚。”

陳家洛向常氏雙俠使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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