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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虎穴輕身開鐵銬 獅峰重氣擲金針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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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東方已現微明,群雄心懷郁憤,齊回孤山馬宅休息。

睡不到兩個時辰,各人均懷心事,哪裏再睡得著,又集在廳上商議。陳家洛向衛春華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給他送去,咱們不可失信於人。”衛春華答應了出去。馬大挺走進廳來說道:“總舵主,張召重有封信給你。”

陳家洛道:“張召重寫信給我?這倒奇了,不知他說些什麽?”拆信一看,但見滿紙激憤之言,責他行詭暗算,非英雄好漢之所為,約他單打獨鬥,分個勝負,時地由他決定。

陳家洛道:“那家夥想報昨晚之仇,哼,單打獨鬥,難道懼了你不成?”提起筆來,覆了一信,便說謹如所約,明日午時在葛嶺初陽臺相見,如約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們須得在兩天內救出四哥。張召重之約,延遲數日如何?不要因此而誤了正事。”陳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約定廿三午時。”當下另寫一信,命人送去提督府。

趙半山道:“這家夥寶劍鋒利,總舵主別和他比兵刃,在拳腳上總不至於輸他。”無塵道:“就怕他要比劍,這賊子……”想起黃河渡口削劍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總舵主你別見怪,我有句話要說。”陳家洛道:“周老前輩盡管指教,怎麽跟小侄客氣起來啦?”周仲英道:“總舵主的武功我是領教過的,那確是高明之極,不過那張召重功力深厚,咱們都鬥過他。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總舵主雖不致輸給他,但要勝他恐也不易,咱們須得籌個必勝之策。”陳家洛道:“周老前輩說得不錯,要勝他確是沒有把握。不過他既約我決鬥,如不赴約,豈不為人恥笑?只好竭力一拼,勝負在所不計了。”常伯志道:“這龜兒子,咱們先去把他的劍盜來,殺殺他的威風。”章進叫道:“咱們一個一個先去找他打架,就算勝他不了,也叫他這兩天中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總舵主好好休息兩天,精神力氣就勝過他了。”群雄大笑,覺得他這主意倒也頗有道理。

正議論間,馬家一名莊丁過來對馬善均道:“老爺,那王維揚老頭子仍舊不肯吃飯,只是大罵。”馬善均問:“他罵什麽?”那莊丁道:“他罵禦林軍做事沒道理。他說在江湖上行走幾十年,人人敬重於他。哪知這次給朝廷保鏢,反給不明不白地扣在這裏。”無塵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們江南來,嘿嘿,威風可就沒有了,只好吃點苦頭!”

徐天宏心念一動,說道:“我這裏有條‘卞莊刺虎’之計,便是從十弟的念頭中化出來的,各位瞧著是否使得?”把計策一說,眾人無不拊掌大笑。無塵連說:“妙計,妙計!”周綺笑著不住搖頭,對徐天宏扁扁嘴。

陳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夠光明磊落了。不過對付小人,也不必盡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說去吧。”

王維揚在齊魯燕趙之地縱橫四十年,無往而不利,哪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見禦林軍統領評理。正自吵鬧,室門開處,進來一個中年漢子,身穿禦林軍軍官服色,卻是孟健雄。

他精明幹練不讓衛春華,走進室來,漫不為禮,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說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嗎?”

王維揚見他傲慢無禮,心中有氣,說道:“不錯,這外號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統領聽著不順耳,趕明兒我遍告江湖朋友,把這外號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地道:“福統領是皇親國戚,才不來理你們江湖上這一套呢。”王維揚道:“那麽我好好給朝廷保鏢,護送寶物來杭,路上沒出一點岔子,幹嗎把我老頭子不明不白地扣在這裏?”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維揚道:“當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紀老了,受不起這個驚嚇。”

王維揚最恨別人說他年紀大不中用。這時手銬已除,當下潛運內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紛飛,桌角竟被他拍了下來,怒道:“王維揚年紀雖老,雄心猶在,上刀山下油鍋,皺一皺眉頭的不算好漢。怕什麽驚嚇?”

孟健雄道:“王老頭兒倒真還有兩下子。嘿嘿,江湖上有兩句話,說什麽‘寧見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是麽?”王維揚道:“那是黑道上給我老頭子臉上貼金的話。”孟健雄道:“幹嗎‘老王’要放在‘一張’上面?難道老王的武功本領,要蓋過那位姓張的不成?”

王維揚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聲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兩來著!我老糊塗啦,沒想到這一層。”

孟健雄道:“張大人是我上司,你總知道吧?”王維揚道:“我知道張大人是在禦林軍。”孟健雄道:“你認識他老人家吧?”王維揚道:“我們雖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脈,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沒福氣相識。”孟健雄道:“我們張大人對你的名字,也是聽得多了。現今他也在杭州。他說,在北京的時候,天子腳下,為了一點虛名而傷和氣,鬧出來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鄉,張大人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諾,馬上就可以出去。”王維揚道:“我是給你們禦林軍扣著,有什麽事,還不是憑你們說,何必要我答允?”孟健雄道:“這些事很容易辦哪,老鏢頭何必動怒?”

王維揚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樣?”孟健雄道:“第一件,請老鏢頭把‘威震河朔’的外號撤了。”王維揚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請你把鎮遠鏢局收了。”王維揚怒道:“我這鎮遠鏢局開了三十多年,沒毀在黑道朋友手裏,張大人卻要我收山。好!第三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請王老鏢頭遍請武林同道,宣告‘寧見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這句話,可得倒過來說。張大人還說,王老頭年紀大了,這把紫金八卦刀已無多大用處,不如獻了給禦林軍。”

王維揚一聽,怒氣沖天,叫道:“我跟張召重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孟健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見好應該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難道這道理你也不懂?”王維揚道:“原來他是要折辱我這老頭,好叫他四海揚名。哼,要是我不答應呢?他是不是把我扣在這裏不放?好,我認了命。他假公濟私,只怕難逃天下悠悠之口。”

孟健雄道:“張大人是英雄豪傑,豈肯做這等事?他約你今日午時,在獅子峰上拳劍相會,要是老王厲害,三個條款不必再提。否則的話,就請王老鏢頭答應這三件事。”王維揚道:“就是這麽辦,我老頭兒四十年的名兒賣在火手判官手裏,也不枉了。”孟健雄道:“張大人說,這件事給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穩便。王老鏢頭要是敢呢,那就單刀赴會。若是心虛膽怯,要請朋友助拳幫陣,張大人說也就不必比了。”

王維揚氣得哇哇大叫,說道:“我老頭兒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單刀雙掌,前來領教。”孟健雄道:“那麽你寫封信,我好帶去回覆張大人。”說罷拿過紙墨筆硯。

王維揚氣得雙手發抖,寫了一通短信:

張召重大人英鑒:

你之所言所為,實在欺人太甚。今日午時,便在獅子峰相會,如我敗於你手,由你處置便了。

王維揚啟

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寫得更是草草。孟健雄一笑,將信收起。

王維揚道:“請教老哥尊姓大名,待會也要領教。”他是連孟健雄也遷怒在內了。孟健雄道:“我是後生晚輩,賤名不足掛齒。說過單打獨鬥,待會我也不去獅子峰。若講人多,鎮遠鏢局可不能跟禦林軍比呢。嘿嘿,嘿嘿!”連聲冷笑,轉身走出,帶上了門。紅花會知道王維揚畏懼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隨便把門帶上,否則憑他一身武功,身上又無銬鐐,幾扇木門怎關得他住?

鐵琵琶韓文沖那日追馬中伏,被扣了起來。這天上午,被人帶到另一間小室中監禁。自忖這番落入紅花會之手,只怕再無幸免,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隔室有人大叫大罵。一聽聲音,竟是總鏢頭王維揚,但聽他大罵張召重後生小子,目中無人。韓文沖大為奇怪,正待叫問,室門開處,進來兩人,說道:“請韓大爺到廳上說話。”

進得廳來,見左邊椅上坐著三人,上首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其次一人白須飄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涼道上見過的。韓文沖羞愧無已,一言不發,作了一揖,坐在椅上。

陳家洛道:“韓大哥,咱們在甘肅一會,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說是十分有緣了。”韓文沖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時答應從此封刀歸隱,可是王總鏢頭非要我走這一趟鏢不可。一則是上司之命難違,再則知道這是公子府上的珍寶,想來公子不會責怪,所以……”徐天宏厲聲道:“韓朋友,咱們在江湖上講究的是信義兩字,你言而無信,自己瞧著怎麽辦?”韓文沖一橫心,答道:“我既落入你們之手,還有什麽說的,要殺要剮……”

陳家洛道:“韓大哥,快別這樣說。王總鏢頭這一次可給張召重欺侮得狠了。這姓張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從來沒有受過這麽大的侮辱,說什麽也要鬥一鬥這火手判官。咱們武林一脈,大家都很氣憤,何況王總鏢頭還保了舍下的鏢,兄弟可不能袖手不理。韓大哥跟張召重交情怎樣?”韓文沖道:“在北京見過幾次,咱們貴賤有別,他又自恃武功高強,不大瞧得起我們,談不上什麽交情。”陳家洛道:“照啊,你看看這信。”把王維揚所寫那信遞給他看。

韓文沖本想總鏢頭向來敬畏官府,絕不致和張召重翻臉。只是他成名已久,性子剛烈,張召重當真仗勢欺人,這口氣也是咽不下去。剛才親耳聽得他破口大罵,又見這信,認得是王維揚的筆跡,再不懷疑,說道:“既然如此,我想見總鏢頭商量一下對付的方策。”陳家洛道:“現下時候不早,這信想請韓大哥先送去給張召重,回來再見王老英雄如何?”他雖是商量的口吻,韓文沖也只得答應。

陳家洛高聲叫道:“十二哥,你出來。”石雙英從內堂出來,陳家洛給他與韓文沖引見了,道:“這位石兄弟陪你去見張召重。韓大哥,你不明白張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子,這事說來話長,現在不及細談。見了張召重後,你可說這位石兄弟是貴局鏢師,一切由他來說。”韓文沖疑心又起,躊躇不應。陳家洛道:“韓大哥覺得有什麽不對麽?”韓文沖忙道:“沒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

徐天宏知他懷疑,只怕壞事,說道:“請等片刻。”轉身入內,拿了一壺酒一只酒杯出來,斟了酒,送到韓文沖面前,說道:“剛才小弟言語多有沖撞,這裏給韓大哥賠罪,請幹此杯,就算不再見怪。”韓文沖道:“好說,好說。”舉杯一飲而盡,說道:“陳公子,我去了。”陳家洛拱拱手道:“偏勞了。”韓文沖拿了信,轉身下堂。徐天宏突然驚道:“啊喲,不好了!韓大哥,我弄錯啦,剛才那杯酒裏有毒。”

眾人全都吃了一驚,韓文沖臉上變色,轉過頭來。徐天宏道:“真是不起,這酒裏下了毒,本來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給我。剛才我一聞氣味才知道。韓大哥已喝了一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藥來。”一名莊丁道:“解藥在東城宅子裏。”徐天宏罵道:“糊塗東西,快騎馬去拿。”那莊丁答應了出去。徐天宏對韓文沖道:“小弟疏忽,實在該死。請韓大哥先送這信去,只要一切聽我們石兄弟的話行事,回來服了解藥,一點沒事。”韓文沖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範。如果遵照紅花會吩咐,回來就有解藥可服,否則這條命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語不發,轉身就走。石雙英跟了出去。

等兩人走出,周仲英皺眉道:“我瞧韓文沖為人也不是極壞,宏兒你下毒這一著,做得太不光明。”徐天宏笑道:“義父,這酒裏沒毒。”周仲英道:“沒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隨手倒了杯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張召重面前壞咱們的事,因此嚇嚇他,回頭再給他喝一杯酒,他就當沒事了。”眾人大笑。

張召重接到陳家洛覆信,約他在葛嶺比武,心頭怒氣漸平。他和陳家洛交過幾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勝,一雪昨日之恥。他正坐在文泰來身旁監視,牢門開處,進來一名親兵,說道:“張大人,有客。”遞上一張名帖。張召重一看,大紅帖子上寫的是“威震河朔王維揚頓首”九字,登時有氣:“拜客名帖之上,哪有把自己外號也寫上之理?”對那親兵道:“你去對客人說,我有公務在身,不能見客。請他留下地址,改日回拜。”那親兵去了一會,又道:“客人不肯走,有封信在這裏。”張召重拆開一看,又是生氣,又是納罕,心想自己和這老頭兒素無糾葛,為什麽約我比武?對親兵道:“你對李軍門說,我要會客,請他派人來替我看守。”

等看守文泰來的四名侍衛來到,張召重換上長袍,來到客廳。他認識韓文沖,舉手招呼,說道:“王總鏢頭沒來麽?”韓文沖道:“張大人,我給你引見,這是咱們鏢局子的石鏢頭。王總鏢頭有幾句話要他對你說。”張召重把王維揚那信在桌上一擲,說道:“王總鏢頭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來沒有牽連,怎說得上‘欺人太甚’四個字?恐怕其中有什麽誤會,倒要請兩位指教。”

石雙英冷冷地道:“王總鏢頭是武林領袖。武林中出了敗類,不管和他有沒有牽連,他都得伸手管上一管。否則叫什麽威震河朔呢?”張召重大怒,站起身來,說道:“王維揚說我是武林敗類?”石雙英板起一張滿是疤痕的臉,一言不發,給他來個默認。張召重怒氣更熾,說道:“我什麽地方丟了武林的臉,倒要領教。”

石雙英道:“王總鏢頭有幾件事要問張大人。第一件,咱們學武之人,不論哪一家哪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滅長。張大人是武當派高手,聽說不但和同門師兄翻了臉,還想貪功去捉拿師兄,可有這件事?”張召重怒道:“我們師兄弟的事,用不著外人來管。”

石雙英道:“第二件,咱們在江湖上混,不論白道黑道,官府綠林,講究的是信義為先。你和紅花會無冤無仇,為了升官發財,去捉拿奔雷手文泰來,欺騙鐵膽莊的小孩,將他害死。你問心可安?”張召重大怒,說道:“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跟你們鎮遠鏢局又有什麽幹系?”石雙英道:“你打不過紅花會,自己逃走,也就是了。何以陷害別人,施用金蟬脫殼之計,叫鎮遠鏢局頂缸,害得我們死傷了不少鏢頭夥計?”

張召重和韓文沖都怦然心動:“原來王維揚最氣不過的是這件事。”甘涼道上鎮遠鏢局閻氏兄弟、戴永明等人被殺,錢正倫傷手之事,韓文沖都是知道的,這時忍不住接口道:“張大人這件事你確是做得不對,也難怪王總鏢頭生氣。”石雙英冷冷地道:“其餘的事我們也不問了,這三件事你說怎麽辦?”說著雙目一翻,凜然生威。

張召重被他如審犯人般問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搶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到太歲頭上動土!”當場就要動武。

石雙英站起身來,退後一步,說道:“怎麽?威震河朔找你比武,你怕了不敢,想和我動手是不是?”

張召重喝道:“誰說不敢?他要今天午時在獅子峰分個高下,不去的不是好漢。”石雙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後也別想在武林混了。王總鏢頭說,你如果還有一點骨氣,那麽就一個人去,我們鏢局子裏決不會有第二個人在場。倘若你驚動官府,調兵遣將,我們是老百姓,可不敢奉陪。”張召重道:“王維揚浪得虛名,這糟老頭子難道我還怕他,用得著什麽幫手?”石雙英道:“我們王總鏢頭不善說話,待會相見,是拳腳刀槍上見功夫。你要張口罵人,不妨現在罵個痛快。”張召重是個拙於言辭之人,給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石雙英道:“好,就這樣,怕你還得騰點功夫出來操練一下武藝,料理一些後事。”

張召重雙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閃電。石雙英身子急閃,竟沒避開,給他打中左肩,跌出數步。張召重出手迅捷已極,一掌把石雙英打跌,跟著縱了過去,左拳猛擊他胸膛。石雙英施展太極拳中的“攬雀尾”,將他這一拳粘至外門。張召重見他也是內家功夫,怔了一怔。就在這一瞬之間,石雙英又退出數步,喝道:“好,你不敢會王總鏢頭,那麽咱們就在這裏見過高下。”雙掌一錯,只覺右臂隱隱酸麻,幾乎提不起來。張召重喝道:“你不是我對手。你去對王維揚說,我午時準到。”石雙英冷笑一聲,轉身就走,韓文沖跟了出去。

當兩人口角相爭之時,韓文沖總是惦記自己服了毒酒,只覺渾身上下滿不舒服,只盼石雙英快些說完,好回去服藥解毒,等到兩人動手,他已急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好容易趕回孤山馬宅,石雙英道:“他答應午時準到。”韓文沖似乎腹痛如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了杯酒,說道:“這是解藥,韓大哥請喝吧。”韓文沖忙伸手去接。

周仲英夾手奪過,仰脖子喝了下去。韓文沖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這玩笑開得夠了,韓大哥,你壓根兒就沒喝毒酒,他是跟你鬧著玩的。宏兒,快過來賠罪。”徐天宏笑嘻嘻地過來作了一揖,說道:“請韓大哥不要見怪。”跟著解釋明白。韓文沖雖然不高興,但懷恨之念已經釋然。

孟健雄又進去見王維揚,雙手叉腰,氣焰囂張,戟指冷笑,說道:“張大人答允了,你這就去吧。餵!張大人不愛別人婆婆媽媽的。你有什麽話,現下快說。待會在獅子峰,只是拳腳兵刃上分高下,你多啰唆,張大人是不聽的。哀求討饒,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怕,現下說還來得及。”

王維揚霍地站起,叫道:“我這條老命今日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揮,一名莊丁把王維揚的紫金八卦刀和鏢囊捧了上來。他伸手接了,氣呼呼的一把白須子吹得筆直揚起。

韓文沖站在門口,說道:“王總鏢頭此去,還請加意小心。”王維揚道:“你都知道了?”韓文沖點點頭道:“我見過了張召重。”王維揚道:“他罵我什麽?”韓文沖道:“小人之言,王總鏢頭不必計較。”王維揚道:“你說不妨。”韓文沖道:“他罵你……糟老頭子,浪得虛名!”王維揚“哼”了一聲道:“是不是浪得虛名,現在還不知道呢。我如有不測,韓老弟,鏢局子和我家裏的事,都要請你料理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叫劍英、劍傑不忙報仇,他兄弟倆武功還不成,沒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劍英、王劍傑是王維揚的兩個兒子,學的是家傳八卦門武藝。韓文沖道:“總鏢頭武功精湛,諒那張召重不是敵手,我在這裏靜候好音。”王維揚隨著帶路的莊丁,往獅子峰單刀赴會去了。

獅子峰盛產茶葉,獅峰龍井乃天下絕品。山峰既高且陡,絕頂處游客罕至。

王維揚背插大刀,上得峰來。最高處空曠曠的一塊平地,四周皆是茶樹。只見前面走來一人。那人短裝結束,身材魁梧,向王維揚凝視了一下,說道:“你就是王維揚?”

王維揚聽他直呼己名,心頭火起。但他年近七十,少年時的盛氣已大半消磨,又知張召重是現職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說道:“不錯,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張大人?”

這人便是張召重,說道:“正是,咱們比拳腳還是比兵刃?”他做事把細,提早上峰,先行四下查察,果見對方並無幫手埋伏。心想王維揚雖然狂傲,他區區一個鏢頭,總不成真與官府對陣廝殺,是以坦然上峰應戰。

王維揚心想:“我和他並無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傷他?一個失手殺了命官,也難免後患無窮。用八卦掌一挫他的驕氣,叫他知道我老頭子並非浪得虛名,也就是了。”說道:“我領教領教張大人天下知名的無極玄功拳。”

張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他雖心高氣傲,但所學是武當派內家拳法,講究以逸待勞,以靜制動,當下凝神斂氣,待敵進攻。

王維揚知他不會先行出手,說聲:“有僭了。”語聲未畢,左掌向外一穿,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時翻上,“猛虎伏樁”,橫切對方右臂,跟著右掌變拳,直擊他前胸,轉眼之間,連發三招。張召重連退三步,以無極玄功拳化開。

兩人合而覆分,盤旋一周,均是暗暗驚佩。張召重心想:“這三招迅捷沈猛,真是勁敵。”王維揚心想:“他化解我這三招柔中帶剛,火手判官名不虛傳。”兩人不敢輕敵,又盤旋一周。張召重搶進一步,左腿橫掃。王維揚躍起避過,雙掌向他面門按去。張召重左腳踢出,已暗伏“空擊蒼鷹”、“樹梢擒猴”兩招。王維揚雙掌按處,將這二招消於無形。

兩人棋逢敵手,各展絕學,攻合拼鬥,轉瞬間已拆了三四十招。其時紅日當空,兩個影子在地下飛舞,倏分倏合。王維揚見鬥他不下,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對方壯盛,久戰之下,氣力精神定然不如。突然間招式一變,掌不離肘,肘不離胸,一掌護身,一掌應敵,右掌往左臂一貼,腳下按著先天八卦圖式,繞著張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絕技游身八卦掌。

這一路掌法施展時腳下一步不停,繞著敵人身子左盤右旋,兜圈急轉,乘隙發招,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對方剛一應招,已然繞到他身後,對方轉過身來,又已繞到他身後,如此繞得幾圈,武藝再高之人,也必給纏得頭暈眼花。但若對方站住不動,只要停得一停,後心要害立中拳掌。

王維揚只繞得兩個圈子,張召重便知此拳厲害,不等他再轉到身後,斜步橫搶,向他奔來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維揚早已回身。張召重見他腳下踏著九宮八卦,知他是走坎宮奔離位,雙掌揮動,搶進乾位。兩人這般轉了七八個圈,點到即收,手掌不交。這路掌法是王維揚熟練了數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腳步手掌隨收隨發,已到絲毫不加思索的地步。

張召重見招拆招,起初還打個平手,時刻一長,不免跟不上對方的迅捷,心念一動,如此對轉,勢落下風。當下運起無極玄功拳以柔克剛要訣,凝步不動,抱元歸一,靜待來敵。他腳步剛停,王維揚早欺到身後,“金龍抓爪”,發掌向他後心擊去。張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反轉回扣,向他手腕抓落。王維揚急忙縮手,一擊不中,腳下已然移位,暗暗佩服:“此人當真了得,居然能閉目換掌。”

原來張召重知道跟著對方轉身,敵主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練自然,眼見他白發如銀,雖然矯健,長力一定不如自己,於是使出“閉目換掌”功夫,來接他的游身八卦掌。練這門武功之時以黑巾蒙住雙目,全仗耳力和肌膚感應,以察知敵人襲來方向。臨敵時主取守勢,手掌吞吐,只在一尺內外,但著著奇快,敵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折斷關節。這路掌法原本用於夜鬥,或在巖洞暗室中猝遇強敵,伸手不見五指,便以此法護身。掌法變化精妙,決不攻擊對方身體,卻善於奪人兵刃,折人手腳。

其時一個滴溜溜亂轉,一個身子微弓,凝立不動。一到欺近,閃電般換了一招兩式,王維揚又立即奔開。兩人轉瞬間又拆了數十招。王維揚漸覺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了局,突然撲到他身後,左掌虛擊,右掌又是虛擊。張召重反手兩把沒抓住他手腕,王維揚左手又連發兩記虛招,欺他背後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頭疾劈。張召重全神貫註對付他連續四下虛招,突然間掌力襲肩,心中一驚,閃避招架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按落,左拳猛擊他右臂手肘,這一招“仙劍斬龍”,對方手掌只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斷不可。他想肩頭不是致命所在,拼著身強力壯,挨他一掌,對方這條胳臂這一下可就是廢了。

王維揚一掌蓬的一聲打在他肩頭,正自大喜,忽覺手掌被按,縮不回來,卻見對方左拳已向自己右肘猛擊而下,知道這一下要糟,情急之下,右臂急轉,手掌翻上,同時左掌向對方肩頭擊去。張召重左拳打下,王維揚手肘已經轉過,臂彎雖然中拳,順著拳勢一曲,向下彎落,並沒受傷,只是曲池穴中隱隱發麻。

兩人一換掌法,各自跳開,這一下張召重吃虧較大,拳法上已算輸了一招。張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們來比比兵刃。”刷的一聲,凝碧劍已握在手中。

王維揚也從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這時兩人站得臨近,看得清楚,只見他口鼻俱腫,右眼圈上一大塊烏青,不禁暗自納罕,心想他一身武功,難道還有勝過他的人物,竟將他打成這個樣子。殊不知昨晚張召重中了陳家洛的拳擊,頭臉受傷不輕,今日掌法上輸了一招,也未始不是受這傷勢所累。

張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劍出手,連綿不斷,俱是進手招數,攻勢淩厲已極。王維揚見他劍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寶劍,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要吃虧,不敢招架,展開八卦刀法,硬砍硬削。

兩人酣鬥良久,張召重精神愈戰愈長。但見對方門戶封閉嚴密,急切間攻不進去,驟見他一招“鐵牛耕地”橫砍過來,招術用得稍老,立即使招“天紳倒懸”,寶劍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頭。王維揚縮刀不及,左手駢食中兩指向他面門戳去。張召重側頭讓過,嗆啷一聲,八卦刀刀頭已被削斷。

王維揚讚道:“好劍!”跳開一步,說道:“咱們各勝一場。張大人還要比下去嗎?”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都不失面子,哪知壞就壞在喝了一聲“好劍”。張召重心想,你譏我這場得勝,不過是靠了劍利,勝得並不光彩,左手一擺,道:“不見輸贏,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劍走偏鋒,刺了過去。

翻翻滾滾又鬥七八十招,王維揚頭上見汗,知道長打久鬥,於己不利。暗摸金鏢在手,刀交左手,喝道:“看鏢!”刀法陡變,變成左手刀術,三枝金鏢隨著刀勢發了出去。這套“刀中夾鏢”也是他的絕技。他左手刀法與尋常刀法相反,敵人招架已然為難,再加金鏢順著刀勢發出,敵人避開了鏢,避不開刀,避開了刀,避不開鏢,端的厲害非常。只見他一刀斜砍向右,一鏢隨著向敵人右側擲去,張召重向右避讓,伸手接住來鏢,王維揚金刀跟著砍到,張召重剛低頭避過,對方一鏢又向下盤擲來,忙將手中之鏢對準擲去。雙鏢相迎,激出火花,齊齊落下,插入土中。王維揚一刀快似一刀,一鏢急似一鏢,眼看二十四枝鏢將要發完,兀自奈何對方不得。

這時他手中只剩了三枝鏢,左腳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刀向下斜劈,跟著右手一揚。張召重見他發了二十一枝金鏢,知道這一刀砍下,必有一鏢相隨,只是他金鏢越發越快,自己架刀避鏢,已有點手忙腳亂,更無餘裕掏芙蓉金針還敬。當下急忙轉身,凝神看他右手。哪知這下竟是虛招,張召重手一動,卻接了個空。王維揚已踏進震位,“力劈華山”,迎面砍到。張召重見刀沈勢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劍“橫雲斷峰”斜掃敵腰。王維揚沈刀封架,只聽當啷一聲,八卦刀已被截成兩段。王維揚大吼一聲,半截刀向他擲去。張召重一低頭,王維揚三鏢齊發,只聽得張召重“啊喲”一聲,凝碧劍落地,向後便倒。

原來王維揚故意引他轉身,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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