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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千軍岳峙圍千頃 萬馬潮洶動萬乘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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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但其時沖口而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臉上也有憮然之色,低低應了聲:“是!原來……”下面的話卻也忍住了,握著陳家洛的手微微顫抖。

在外巡邏的眾侍衛見皇帝出來,忙趨前侍候,忽見他身旁多了一人,均感驚異,卻也不敢做聲。白振、褚圓等首領侍衛更是栗栗危懼,怎麽帳篷中鉆了一個人進去居然沒有發覺,若是沖撞了聖駕,眾侍衛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見他身旁那人竟是紅花會的總舵主,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侍衛牽過禦馬,乾隆對陳家洛道:“你騎我這匹馬。”侍衛忙又牽過一匹馬來。兩人上馬,向春熙門而去。

這時郁雷之聲漸響,轟轟不絕。待出春熙門,耳中盡是浪濤之聲,眼望大海,卻是平靜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鋪海上,映出點點銀光。

乾隆望著海水出神,隔了一會兒,說道:“你我十分投緣。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嗎?最好以後常在我身邊。我見到你,就如同見到令尊一般。”

陳家洛萬想不到他會如此溫和親切地說出這番話來,一時倒怔住了難以回答。

乾隆道:“你文武全才,將來做到令尊的職位,也非難事,這比混跡江湖要高上萬倍了。”皇帝這話,便是允許將來升他為殿閣大學士。清代無宰相,大學士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心想他必定喜出望外,叩頭謝恩。哪知陳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謝,但如我貪戀富貴,也不會身離閣老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

乾隆道:“我正要問你,為什麽好好的公子不做,卻到江湖上去廝混,難道是不容於父兄麽?”陳家洛道:“那倒不是,這是奉我母親之命。我父親、哥哥是不知道的。他們花了很多心力,到處找尋,直到這時,哥哥還在派人尋我。”乾隆道:“你母親叫你離家,那可真奇了,卻又幹嗎?”陳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後,說道:“這是我母親的傷心事,我也不大明白。”

乾隆道:“你海寧陳家世代簪纓,科名之盛,海內無比。三百年來,進士二百數十人,位居宰輔者三人。官尚書、侍郎、巡撫、布政使者十一人,真是異數。令尊文勤公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為民請命,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後,有幾次哈哈大笑,說道:‘陳世倌今天又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場,唉,只好答允了他。’”陳家洛聽他說起父親的政績,又是傷心,又是歡喜,心想:“爹爹為百姓而向皇帝大哭,我為百姓而搶皇帝軍糧。作為不同,用意則一。”

這時潮聲愈響,兩人話聲漸被掩沒,只見遠處一條白線,在月光下緩緩移來。

驀然間寒意迫人,白線越移越近,聲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嶺,自天際而來,聲勢雄偉已極。大潮越近,聲音越響,真似百萬大軍沖鋒,於金鼓齊鳴中一往無前。

乾隆左手拉著陳家洛的手,站在塘邊,右手輕搖折扇,驟見夜潮猛至,不由得一驚,右手一松,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級之上,那正是陳家洛贈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聲“啊喲!”白振頭下腳上,突向塘底撲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拾起折扇。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墻直向海塘壓來。眼見白振就要被卷入鯨波萬仞之中,眾侍衛齊聲驚呼起來。白振凝神提氣,施展輕功,沿著海塘石級向上攀越,可是未到塘頂,海潮已經卷到。陳家洛見情勢危急,脫下身上長袍,一撕為二,打個結接起,飛快掛向白振頭頂。白振奮力躍起,伸手拉住長袍一端,浪花已經撲到了他腳上。陳家洛使勁一提,將他揮上石塘。

這時乾隆與眾侍衛見海潮勢大,都已退離塘邊數丈。白振剛到塘上,海潮已卷了上來。陳家洛自小在塘邊戲耍,熟識潮性,一將白振拉上,隨即向後連躍數躍。白振落下地時,海塘上已水深數尺,他右手一揮,將折扇向褚圓擲去,雙手隨即緊緊抱住塘邊上一株柳樹。

月影銀濤,光搖噴雪,雲移玉岸,浪卷轟雷,海潮勢若萬馬奔騰,奮蹄疾馳,霎時之間已將白振全身淹沒波濤之下。他不識水性,只得屏住呼吸。

但潮來得快,退得也快,頃刻間,塘上潮水退得幹幹凈凈。白振閉嘴屏息,抱住柳樹,雙掌十指有如十枚鐵釘,深深嵌入樹身,待潮水退去,才拔出手指,向後退避。乾隆見他忠誠英勇,很是高興,從褚圓手中接過折扇,對白振點頭道:“回去賞你一件黃馬褂。”白振全身濕透,忙跪下叩頭謝恩。

乾隆轉頭對陳家洛道:“古人說‘十萬軍聲半夜潮’,看了這番情景,真稱得上天下奇觀。”陳家洛道:“當年錢王以三千鐵弩強射海潮,海潮何曾有絲毫降低?可見自然之勢,是強逆不來的。”乾隆聽他說話,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談過的話題,知他是決計不肯到朝廷來做官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強。不過我要勸你一句話。”陳家洛道:“請教。”乾隆道:“你們紅花會的行徑已跡近叛逆。過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後可萬不能再幹這些無法無天之事。”陳家洛道:“我們為國為民,所作所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嘆道:“可惜,可惜!”隔了一會,說道:“憑著今晚相交一場,將來剿滅紅花會時,我可以免你一死。”陳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紅花會手中,我們也不傷害於你。”

乾隆哈哈大笑,說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點虧。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咱倆擊掌為誓,日後彼此不得傷害。”兩人伸手互拍三下。眾侍衛見皇上對陳家洛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不以為忤,反與他擊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極。

乾隆說道:“潮水如此沖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築,百姓田廬墳墓終究不免會給潮水卷去。我當撥發官帑,命有司大築海塘,以護生靈。”陳家洛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道:“這是愛民大業,江南百姓感激不盡。”乾隆點了點頭,道:“令尊有功於國家,我決不忍他墳墓為潮水所吞。”轉頭向白振道:“明日傳諭河道總督高晉、巡撫莊有恭,即刻到海寧來,全力施工。”白振躬身答應。

潮水漸平,海中翻翻滾滾,有若沸湯。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又走向塘邊,眾侍衛要跟過來,乾隆揮了一揮手,命他們停住。兩人沿著海塘走了數十步,乾隆道:“我見你神色,總有郁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懷念良友之外,心上還有什麽為難麽?你既不願為官,但有什麽需求,盡管對我說好了。”陳家洛沈吟了一下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允。”乾隆道:“但有所求,無不允可。”陳家洛喜道:“當真?”乾隆道:“君無戲言。”陳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釋放我的結義哥哥文泰來。”

乾隆心中一震,沒想到他竟會求這件事,一時不置可否。陳家洛道:“我這義兄到底什麽地方得罪你了?”乾隆道:“這人是不能放的,不過既然答允了你,也不能失信。這樣吧,我不殺他就是。”陳家洛道:“那麽我們只好動手來救了。我求你釋放,不是說我們救不出,只是怕動刀動槍,傷了你我的和氣。”

乾隆昨天見過紅花會人馬的聲勢本領,知他這話倒也不是誇口,說道:“好意我心領了。老實對你說,這人決不容他離我掌握,你既決意要救,三天之後,只好殺了。”陳家洛熱血沸騰,說道:“要是你殺了我文四哥,只怕從此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地道:“如不殺他,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陳家洛道:“這樣說來,你貴為至尊,倒不如我這閑雲野鶴快活逍遙。”乾隆不願他再提文泰來之事,問道:“你今年幾歲?”陳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嘆道:“我不羨你閑雲野鶴,卻羨你青春年少。唉,任人功業蓋世,壽數一到,終歸化為黃土罷了。”

兩人又漫步一會,乾隆問道:“你有幾位夫人?”不等他回答,從身上解下一塊佩玉,說道:“這塊寶玉也算得是稀世之珍,你拿去贈給夫人吧。”陳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說道:“你總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當意之人。這塊寶玉,你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之物吧。”

玉色晶瑩,在月光下發出淡淡柔光,陳家洛謝了接過,觸手生溫,原來是一塊異常珍貴的暖玉。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乾隆見陳家洛神情冷漠,殊無半點親近之意,溫言道:“我知你總是怪我們滿洲人占了漢人的江山,以致心中懷恨,存有敵意。其實我和你雖族分滿漢,但大可情若兄弟,親如家人。聖祖皇帝遺訓,滿漢當為一家,不分畛域,他還立下重規,自今而後,決計不可加賦。今後我擔當國事,自當愛民如子,這點你大可放心。”說著伸出右手,握住了陳家洛的左手。

陳家洛道:“今後倘若真能滿漢一家,自是求之不得。漢朝匈奴為大敵,唐朝突厥殘殺我漢人,今日豈不是都成一家人了?”乾隆欣然道:“這是我二人之願,自當永久勿忘。”

陳家洛將溫玉放在懷裏,說道:“多謝厚貺,後會有期。”拱手作別。乾隆右手一擺,說道:“好自珍重!”陳家洛回過頭來向城裏走去。

白振走到陳家洛面前,說道:“剛才多承閣下救我性命,感激之至,只怕此恩不易報答。”陳家洛道:“白老前輩說哪裏話來?咱們是武林同道,緩急之際,出一把力何足道哉!”

陳家洛又奔回閣老府,翻進墻去,尋到瑞芳,說道:“我哥哥此刻定在新園子中,忙碌不堪,我待會再去找他。瑞姑,你有什麽心願沒有?跟我說,一定給你辦到。”瑞芳道:“我的心願只是求你平平安安,將來娶一房好媳婦,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寶寶。”陳家洛笑道:“那只怕不大容易。晴畫、雨詩兩個呢?你去叫來給我見見。”晴畫和雨詩是陳家洛小時服侍他的小丫頭。瑞芳道:“雨詩已在前年過世啦,晴畫還在這裏,我去叫她來。”她出去不一會,晴畫已先奔上樓來。

陳家洛見她亭亭玉立,已是個俊俏的大姑娘,但兒時憨態,尚依稀留存。她見了陳家洛臉一紅,叫了一聲“三官”,眼眶兒便紅了。

陳家洛道:“你長大啦。雨詩怎麽死的?”晴畫淒然道:“跳海死的。”陳家洛驚問:“幹嗎跳海?”晴畫四下望了一下,低聲道:“二老爺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陳家洛“嗯”了一聲。晴畫哭道:“我們姊妹的事也不能瞞你。雨詩和府裏的家人進忠很好,兩人盡力攢錢,想把雨詩的身價銀子積起來,求太太允許她贖身,就和進忠做夫妻。哪知二老爺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她叫進房去。第二天雨詩哭哭啼啼地對我說,她對不起進忠。我勸她,咱們命苦,給人糟蹋了有什麽法子,哪知她想不開,夜裏偷偷地跳了海。進忠抱著她屍身哭了一場,在府門前的石獅子上一頭撞死啦。”

陳家洛聽得目眥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這樣的人,我本想見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現下也不必再見他了。雨詩的墳在哪裏?你帶我去看看。”晴畫道:“在宣德門邊,等天明了,我帶三官去。”陳家洛道:“現下就去。”晴畫道:“這時府門還沒開,怎麽出得去?”陳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摟住了她腰。

晴畫羞得滿臉通紅,正待說話,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從窗子裏飛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陳家洛帶著她在屋頂上奔馳,奔了一會,已無屋宇,才跳下地來行走,不一刻已到宣德門畔。晴畫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驚道:“三官,你學會了仙法?”陳家洛笑道:“你怕不怕?”晴畫微笑不答,將陳家洛領到雨詩墳邊。

一丘黃土,埋香掩玉,陳家洛想起舊時情誼,不禁淒然,在墳前作了三個揖。

晴畫哭了起來,說道:“三官,要是你在家裏,二老爺也不敢做這等壞事。”陳家洛默然點頭。擡頭見明月西沈,繁星閃爍,說道:“我們回去吧,我有要緊事要趕回杭州。”兩人再回陳府,陳家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畫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陳家洛道:“好,你說吧。”晴畫道:“讓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給你梳頭。”陳家洛微一沈吟,笑道:“好吧!”坐了下來,晴畫喜滋滋地出去,不一會,捧了一個銀盤進來,盤上兩只細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湯,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

陳家洛離家十年,日處大漠窮荒之中,這般江南富貴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嘗,恍如隔世。他用銀匙舀了一口湯喝,晴畫已將他辮子打開,抹上頭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顆顆用筷子頂出來,自己吃一顆,在晴畫嘴裏塞一顆。晴畫笑道:“你還是這個老脾氣。”等辮子編好,他點心也已吃完。

晴畫道:“你怎麽長衣也不穿?著了涼怎麽辦?”陳家洛心裏暗笑:“難道我還是十年前那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晴畫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湖縐長衫,說道:“這是二老爺的,大著點兒,將就穿一穿吧。”幫著他把長衫套上身,伏下身去將長衫扣子一粒粒扣好。陳家洛見她眼淚一滴滴地落在長衫下擺,也覺心酸,將身邊幾錠金子都取出來,放在她手裏,說道:“你拿去給你爹爹,叫他把你贖身回去。你好好嫁頭人家。我去啦!”雙足一頓,從窗中跳了出去。

陳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縱馬奔馳回杭,來到馬善均家裏,見大夥正圍著石雙英說話。石雙英忙過來行禮,說道:“我在京裏探知皇帝已來江南,連日連夜趕來,哪知眾位哥哥已和皇帝見過面,動過手。”陳家洛道:“十二哥這次辛苦了。還打聽著什麽消息麽?”石雙英道:“我一聽到皇帝老兒南來,知是大事,沒再能顧到別的。”陳家洛見他形容憔悴,料知他這幾日中一定連夜趕路,疲勞萬分,道:“快好好去睡一覺,咱們再談。”

石雙英答應了出去,回頭對駱冰道:“四嫂,你那匹白馬真快。你放心,一路我照料得很好。”駱冰笑道:“多謝你啦。”石雙英停步道:“啊,我在道上見到了這馬的舊主韓文沖。”駱冰道:“怎麽?他又想來奪馬?”石雙英道:“他沒見到我。我在揚州客店裏見到他和鎮遠鏢局的幾名鏢頭在一起,聽到他們在罵咱們紅花會,就去偷聽。他們罵咱們下作,使蒙汗藥,殺死了姓童的那小子。”徐天宏與周綺聽到這裏,相對一笑。周綺忍不住插嘴道:“那天饒了他們不殺,這幾個家夥還在背地裏罵人,真不知好歹。”

徐天宏問道:“這次鎮遠鏢局在幹什麽了?”石雙英道:“我聽了半天,琢磨出來,他們是從北京護送一批禦賜的珍物到海寧陳閣老府。”轉頭對陳家洛道:“那是總舵主府上的物事。我通知了江寧的易舵主,叫他們暗中保護。”陳家洛笑道:“多謝你,這次咱們可和鎮遠鏢局聯起手來啦。”石雙英道:“他們總鏢頭這次親自出馬,可見對這枝鏢看重得緊。”

陳家洛、無塵、趙半山、周仲英等聽得威震河朔王維揚也來了,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周仲英道:“王老鏢頭十多年前就不親自走鏢了,這倒是件稀罕事兒。總舵主,你府上的面子可真不小。”石雙英道:“我也覺得奇怪,後來又聽得他們護送的,除了總舵主府上珍物之外,還有一對玉瓶。”陳家洛道:“玉瓶?”石雙英道:“是啊,那是回部的珍物。這次兆惠西征,回部雖然打了個勝仗,但清兵勢大,久打下去總是不行的,因此還是送了這對玉瓶來求和。”大家聽得回部打了勝仗,都十分興奮,忙問端詳。

石雙英道:“聽說兆惠的大軍因為軍糧給咱們劫了,連著幾天沒吃飽飯,只好退兵,半路上中了回兵的埋伏,折了二三千人。”群雄鼓掌叫好。

周綺悄聲對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這是你的計策,一定感激你得很。”徐天宏笑著低聲道:“這是你叫我想的法兒!”

石雙英又道:“兆惠等得軍糧一到,又會再攻,這仗可沒打完。回部的求和使者到了北京,朝臣不敢做主,叫人送到江南來請皇帝發落。王維揚這老兒自己出馬,我想就是為了這對玉瓶。”陳家洛道:“莫說一對玉瓶,就算再多奇珍異寶,皇帝也不會答允講和。”石雙英道:“我聽鏢局的人說,要是答允求和,當然是把玉瓶收下了,否則就得交還,因此玉瓶可不能有半點損傷。”

陳家洛向徐天宏使了個眼色,兩人相偕走入西首偏廳。陳家洛道:“七哥,昨晚我見到了皇帝。他說三天之後就回北京,回京之前,定要把四哥殺了。”徐天宏吃了一驚,道:“咱們既知四哥給監在提督李可秀的內衙,現下情勢危急,那便馬上動手。”陳家洛道:“料想皇帝還未回到杭州,高手侍衛都跟著他,咱們救人較為容易。”徐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陳家洛說起乾隆在海寧觀潮,要修海塘,卻不提祭墳之事。

徐天宏將桌上的筆硯紙張搬來搬去,東放一件,西擺一件,沈思不語。陳家洛知他是在籌劃救人方略,靜坐一旁,不去打亂他的思路。過了半晌,徐天宏道:“總舵主,咱們力強,對方力弱,可以強攻。”陳家洛點頭稱是。兩人商量已定,回到廳上召集群雄發令。

陳家洛雙掌一擊,朗聲說道:“咱們馬上動手,去救文四當家。”群雄俱各大喜。陳家洛道:“十三哥,你率領三百名會水的弟兄,預備船只,咱們一得手,大夥坐船退入太湖。”蔣四根接令去了。陳家洛道:“馬大挺馬兄弟,你收拾細軟,將心硯和這裏弟兄們的家眷先送上船。”馬大挺也接令去了。陳家洛道:“十二哥,你太過累了,也上船去休息。其餘眾位哥哥隨我去攻打提督府,相救文四哥。現下請七哥布置進攻,大夥兒聽他分派。”

徐天宏道:“四嫂,你於巳時正,到提督府東首的興隆炮仗店放火,然後趕到提督府西門,會齊大夥進攻。”駱冰接令去了。徐天宏道:“馬大哥,你派人把興隆炮仗店的老板夥計全都請來,不必跟他說什麽原因,事完之後,加倍補還他店裏損失。再招齊全城各街坊水龍隊,召集四百名得力弟兄,另外三百名綠營中的弟兄,辰時正在此聽令。”馬善均接令,立即派人召集會眾。

徐天宏道:“八弟,你率二百名弟兄,一百名用手車裝滿稻草,一百名各挑硬柴木炭,扮作賣柴的農夫樵子。九弟,你率領水龍隊,假扮是救火的街坊。綺妹妹,你率一百名弟兄,扮作難民,每人挑一百斤油,背一口大鑊。”周綺笑道:“又用鑊子又用油,炒菜麽?”徐天宏道:“我自有用處。十弟,你率領一百名弟兄扮作泥水木匠,各推一輛手車,車中裝滿石灰。”群雄聽徐天宏分派,都覺好笑,但各應令。

徐天宏又道:“馬大哥,你扮作清兵軍官,率領三百名綠營弟兄在外巡邏,不許閑雜人等走近,不許提督府的人出外報訊。義父與孟大哥、安大哥從南墻攻進去。總舵主、道長與我從西墻攻入,三哥、五哥、六哥從北墻攻入。”他分派已定,將預定的計謀詳細說了,群雄俱讚妙計。

馬善均立刻分頭派人拿了銀子出去采辦用品,招集人馬。紅花會在杭州勢力甚大,一時三刻之間都預備好了。群雄趕著吃飯,摩拳擦掌,只待廝殺。

飽餐已畢,各人喬裝改扮,暗藏兵刃,分批向提督府進發。陳家洛對徐天宏道:“孫子兵法說:‘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強。’你既用火攻、水攻,還有油攻、石灰攻,瞧這李可秀還能抵擋?”正說話間,只聽得劈啪轟隆之聲大作,紅光沖天而起,炮仗店起火了。

駱冰在炮仗店一放火,硫磺硝石爆炸開來,附近居民紛紛逃竄,登時大亂,看提督府時卻毫無動靜。她站在墻邊等候,不一會,只見提督府高墻邊數百名兵士一排站開,彎弓搭箭,戒備森嚴,另有數十名兵丁拿了水桶在墻頭守候,竟不出來救火。駱冰心想那李可秀倒也頗有謀略,他怕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外面盡管騷亂,他卻以逸待勞。

混亂中只見數百名賣柴鄉民擁將過來,似乎見到火頭甚是驚慌,把挑著的稻草一擔擔亂丟在地。提督府中奔出一名軍官,大罵:“混蛋,柴草丟在這裏豈不危險,快挑走!”舉起馬鞭亂打,眾鄉民四散奔逃。忙亂中鑼聲大作,數十輛水龍陸續趕到,這時提督府外稻草已經燒著,漸次延燒過來。叫喊聲中周綺所率領的一百名假難民也都到了,便在地上支起大鑊,將油倒在鑊裏,用硬柴生火,煮了起來。

李可秀站在墻頭觀看火勢,見外面人眾來得古怪,派參將曾圖南出去查看。曾圖南走到難民身旁,喝問:“你們幹什麽?”周綺笑道:“我們炒菜吃,你不見麽?”曾圖南罵道:“混賬王八羔子,快滾,快滾!”

正爭吵間,馬善均已率領綠營兵丁趕到,四下裏把提督府團團圍住,驅散閑雜人眾。曾圖南叫道:“帶兵的是哪一位大人,快請過來,轟走這些奸民……”話未說完,周綺已用木勺舀起一勺滾油,向他臉上澆去。曾圖南頭臉一陣奇痛,摔倒在地,隨從兵丁大驚,忙扶起了向府內逃去。墻頭清兵看得明白,亂箭射了下來。

紅花會眾兄弟躲在柴草手車之後,弩箭一枝也射他們不到。這時油已煮滾,衛春華督率水龍隊,將熱油倒入水龍,向墻頭射去。清兵出乎不意,不及閃避,慘聲號叫,紛紛從墻頭跌下。

李可秀知是紅花會聚眾劫獄,忙派人出外求救,親率兵將在墻頭抵禦。哪知派出去的人都被馬善均帶領的綠營弟兄截住。李可秀眼見火頭越燒越近,只急得雙腳亂跳。

其實徐天宏只燒稻草,旨在虛張聲勢,他怕真的燒了提督府,那時如果文泰來不及救出,豈不糟極?這時滾油已經澆完,改澆冷水。章進督率人眾,把生石灰一包包一塊塊地拋進署內,水龍噴上冷水一淋,石灰燒得沸騰翻滾,清兵東逃西竄。陳家洛大呼:“沖啊!”眾兄弟一鼓作氣,四面湧進府去。一百名假難民卻仍在府外燒水。

清兵各挺刀槍迎戰。章進揮動狼牙棒,橫掃直砸。兩旁楊成協與衛春華各率會眾猛沖過來。清兵且戰且退,成千官兵擠在演武場上,紅花會會眾將之隔成一堆堆地圍攻。

徐天宏以紅花會切口高聲傳令,會眾突然四下散開,人叢中推出數十架水龍,沸滾的熱水大股射出。清兵燙得無處奔逃,有的滾地哭喊,有的朝人叢中亂擠。徐天宏叫道:“水龍暫停!”向清兵喝道:“要性命的快拋下兵器,伏在地下。”不讓清兵稍有猶豫,隨即叫道:“放水!”數十股沸水又向清兵陣中沖去。清兵慌亂無主,都伏下地來。

李可秀正惶急間,忽見一名少年從外挺劍奔進,拉住他手便走,叫道:“爹爹快走!”正是穿了男裝的李沅芷。

陳家洛、無塵等人已在提督府內內外外尋了一遍。駱冰不見丈夫影蹤,隨手抓住一名清兵,用刀背在他肩上亂打喝問,那清兵只是求饒,看樣子真的不知文泰來監禁之所。

忽然一個蒙面人斜刺裏躍出,挺劍向駱冰刺來。駱冰右手短刀格開,左手長刀還了他一刀。那人舉劍一擋,啞著嗓子道:“要見你丈夫,就跟我來!”駱冰一怔,那人回頭就走。駱冰叫道:“你說什麽?”跟著追去。章進、周綺怕她有失,隨後趕去。

那蒙面人轉彎抹角,直向後院奔去。駱冰、周綺、章進在後緊跟。駱冰不住叫道:“你是誰?”蒙面人不應,穿過幾個月洞門,已奔進了花園,沿路盡是死屍,想是無塵等來找尋時所殺。那人跑到一座花壇之旁,繞壇轉了一圈,連拍四下手掌,叫道:“在花壇下面……”一言未畢,忽見李可秀父女奔進園來,後面常氏雙俠緊追不舍。

那蒙面人躍到常氏雙俠面前,舉劍一擋,李氏父女趁機躍上墻頭。常伯志飛抓揮出,蒙面人挺劍擋過飛抓,身子後躍。常氏兄弟接戰時素來互相呼應,兄弟兩人四掌四腿,就如一人一般。常伯志飛抓出手,常赫志早料到敵人退路,那人向後一退,剛被常赫志左掌反手一掃,掃中肩頭,登時跌出數步。駱冰大叫:“五哥、六哥,那是自己人,別傷了他。”

常氏雙俠一怔,那人已從花園門中穿了出去。駱冰把此人的奇怪舉動向常氏雙俠簡略一說。雙俠看那花壇,見無特異之處,正在思索,章進早已不耐,大叫大嚷:“四哥,四哥,你在哪裏,咱們救你來啦!”揮動點鋼狼牙棒,把花壇上的花盆乒乒乓乓一陣亂打。

常赫志一瞥間,見一只碎花盆底下似有古怪,跳過去看時,見是一個鐵環,用力提拉,只聽得軋軋聲響,花壇慢慢移開,露出一塊大石板來。周綺知道下面必有機關,忙奔出去把徐天宏、陳家洛等人都叫了進來。

常氏雙俠、章進、駱冰四人合力擡那石板,但竟如生鐵鑄成一般,紋絲不動。駱冰大叫:“大哥,大哥,你在下面麽?”她伏耳在石板上靜聽,下面聲息全無。徐天宏看那石板並無異狀,退後數步,想再看那花壇,日光微斜,忽見那石板右上角隱隱繪著一個太極八卦圖,忙跳上石板,用單拐頭在太極圖中心一撳,並無動靜,又使力按落,忽覺腳下晃動,急忙跳開。

石板突然陷落,駱冰喜極,大叫一聲,正待跳下,常伯志叫道:“且慢!”一把拉住,就在此時,下面嗖嗖嗖地射上三箭。駱冰暗暗吃驚。石板落完,露出一道石級,陳家洛道:“五哥、六哥,你們守在洞口。我們下去!”這時無塵、趙半山、周仲英、楊成協、孟健雄等都已得訊趕到,紛紛湧入。章進揮動狼牙棒,當先開路。

石級走完是一條長長的甬道,群雄直奔進去,甬道盡頭現出一扇鐵門。

徐天宏取出火絨火石,打亮了往鐵門上照去,果然又找到一個太極八卦圖。挺單拐在太極圖中連按兩按,叫道:“大家讓在一旁。”群雄縮在甬道兩側,提防鐵門中又有暗器射出來。這次暗器倒沒有,但聽得軋軋連聲,鐵門緩緩上升。等鐵門離地數尺,群雄已看得明白,這鐵門厚達兩尺,少說也有千斤之重,駱冰不等鐵門升停,矮身從鐵門下鉆入。徐天宏叫道:“四嫂且慢!”叫聲剛出口,她已鉆了進去。章進、周綺接著進去。

群雄正要跟入,衛春華從外面奔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那將軍已被他溜了出去,弟兄們沒截住。咱們快動手,怕他就會調救兵來。”陳家洛道:“你去幫助馬大哥,多備弓箭,別讓救兵進來。”衛春華接令去了。陳家洛與無塵等也都從鐵門下進去,只見裏面又是一條甬道,眾人這時救人之心愈急,顧不到什麽機關暗器,一股勁兒往內沖去。

奔得數丈,甬道似又到了盡頭。章進罵道:“王八羔子,這麽多機關!”待趕到盡頭,原來甬道忽然轉了個彎。群雄轉過彎來,眼前是扇小門。章進挺棒撞去,小門應手而開,突然眼前一亮,門後是間小室,室中明晃晃地點著數枝巨燭,中間椅上一人按劍獨坐。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正是火手判官張召重。

張召重身後是張床,駱冰看得明白,床上睡著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文泰來聽得腳步響,回頭看時,見愛妻奔了進來,宛如夢中。他手腳上都是銬鐐,移動不得,只“啊”了一聲。駱冰三把飛刀朝張召重飛去,也不理他如何迎戰躲避,直向床前撲去。張召重左手自右向左橫掠,將三把飛刀都抄在手中,右手在坐椅的機括上撳落,一張鐵網突然從空降下,將文泰來那張床恰好罩在裏面,夫妻兩人眼睜睜的無法親近。

陳家洛叫道:“大夥兒齊上,先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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