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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金風野店書生笛 鐵膽荒莊俠士心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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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必有緣故,邀他同進店房,打開包袱,經書穩穩當當的在內。張召重道:“胡國棟他們哪裏去了?”閻世章道:“剛才還見到在這裏。”

張召重氣道:“公家養了這樣的人有個屁用!我只走開幾步,就遠遠躲了起來。閻老弟,你跟我來,你瞧我單槍匹馬,將這點子抓了。”說著便向文泰來所住店房走去。閻世章心下為難,他震於紅花會的威名,知道這幫會人多勢眾,好手如雲,自己可惹他們不起,但張召重的話卻也不敢違拗。當下抱定宗旨袖手旁觀,決不參與,好在張召重武功卓絕,對方三人中倒有兩個受傷,勢必手到擒來。他說過要單槍匹馬,就讓他單槍匹馬上陣便是。

張召重走到門外,大喝一聲:“紅花會匪徒,給我滾出來!”隔了半晌,房內毫無聲息。他大聲罵道:“他媽的,沒種!”擡腿踢門,房門虛掩,並未上閂,門開處竟不見有人。他一驚,叫道:“點子跑啦!”沖進房去,房裏空空如也,炕上棉被隆起,似乎被內有人,拔劍挑開棉被,果有兩人相向而臥。他以劍尖在朝裏那人背上輕刺一下,那人動也不動,扳過來看時,那人臉上毫無血色,兩眼突出,竟是蘭州府捕快韓春霖,臉朝外的人則是北京捕頭馮輝。伸手一探鼻息,兩人均已氣絕。這兩人身上並無血跡,也無刀劍傷口,再加細查,見兩人後腦骨都碎成細片,乃內家高手掌力所擊,不禁對文泰來暗暗佩服。心想他重傷之餘,還能使出如此厲害內力,“奔雷手”三字果然名不虛傳。可是胡國棟去了哪裏?文泰來夫婦又逃往何方?把店夥叫來細問,竟沒半點頭緒。

張召重這一下可沒猜對,韓春霖與馮輝並不是文泰來打死的。

原來當時陸菲青與李沅芷隔窗觀戰,見餘魚同有險,陸菲青暗發芙蓉金針,打中蔣天壽手腕,鬼頭刀落地,駱冰送上一把飛刀取了他性命。胡國棟背起韓春霖逃走,陸菲青放下了心,以為餘駱二人難關已過,哪知張召重卻闖了進來。

李沅芷道:“昨晚搶我包袱的就是他,師父認得他嗎?”陸菲青“唔”了一聲,心下計算已定,低聲道:“快去把他引開,越遠越好。回來如不見我,明天你們自管上路,我隨後趕來。”李沅芷還待要問,陸菲青道:“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可得千萬小心。”他知這徒兒詭計多端,師弟武藝雖強,但論聰明機變,卻遠遠不及,料想她不會吃虧。而且她父親是現任提督,萬一被張召重捉到,也不敢難為於她。又知張召重心高氣傲,不屑和婦女動手,要緊關頭之時,李沅芷如露出女子面目,張召重必定一笑退開。不出所算,張召重果然上當。但其實張召重如發暗器,或施殺手,李沅芷也早受傷,只因以為她是大師兄馬真之徒,手下留了情,這倒非陸菲青始料之所及。

陸菲青見張召重追出店門,微一凝思,提筆匆匆寫了封短柬,放在懷內,走到文泰來店房門外,在門上輕敲兩下。房裏一個女人聲音問道:“誰呀?”陸菲青道:“我是駱元通駱五爺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裏面並不答話,也不開門,當是在商量如何應付。這時胡國棟三人卻慢慢走近,遠遠站著監視,見陸菲青站在門外,很是詫異。

房門忽地打開,餘魚同站在門口,斯斯文文地問道:“是哪一位前輩?”陸菲青低聲道:“我是你師叔綿裏針陸菲青。”餘魚同臉現遲疑,他確知有這一位師叔,為人俠義,可是從來沒見過面,不知眼前老者是真是假。這時文泰來身受重傷,讓陌生人進房安知他不存歹意。陸菲青低聲道:“別做聲,我叫你相信,讓開吧。”餘魚同疑心更甚,腿上踩樁拿勁,防他闖門,一面上上下下地打量。陸菲青突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餘魚同急閃,陸菲青右掌翻處,已擱到他腋下,一招“懶紮衣”,輕輕把他推在一邊。“懶紮衣”是武當長拳中起手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長衫,右手單鞭攻敵,出手鋒銳而瀟灑自如,原意是不必脫去長袍即可隨手擊敵,凡是本門中人,那是一定學過的入門第一課。餘魚同只覺得一股大力將他推開,身不由主地退了幾步,又驚又喜:“果真是師叔到了。”

餘魚同這一退,駱冰提起雙刀便要上前。餘魚同向她打個手勢,道:“且慢!”陸菲青雙手向他們揮了幾揮,示意退開,隨即奔出房去,向胡國棟等叫道:“餵,餵,屋裏的人都逃光啦,快來看!”

胡國棟大吃一驚,沖進房去,韓春霖和馮輝緊跟在後。陸菲青最後進房,將三人出路堵死,隨手關上了門。胡國棟見餘魚同等好端端都在房裏,一驚更甚,忙叫:“快退!”韓春霖和馮輝待要轉身,陸菲青雙掌發勁,在兩人後腦擊落。兩人腦骨破裂,登時斃命。

胡國棟機警異常,見房門被堵,立即頓足飛身上炕,雙手護住腦門,直向窗格撞去。文泰來睡在炕上,見他在自己頭頂躥過,坐起身來,左掌揮出,喀喇一響,胡國棟右臂立斷。胡國棟身形一晃,左足在墻上力撐,還是穿窗破格,逃了出去。腦後風生,駱冰飛刀出手。胡國棟跳出去時早防敵人暗器追襲,雙腳只在地上一點,隨即躍向左邊,饒是如此,飛刀還是插入了他右肩,當下顧不得疼痛,拼命逃出客店。

這一來,駱冰和餘魚同再無懷疑,一齊下拜。文泰來道:“老前輩,恕在下不能下來見禮。”陸菲青道:“好說,好說。這位和駱元通駱五爺是怎生稱呼?”說時眼望駱冰。駱冰道:“那是先父。”陸菲青道:“你是阿冰!我是你陸伯伯,還認得嗎?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竟先我謝世。”言下不禁淒然。駱冰眼眶一紅,忙即拜倒。陸菲青問餘魚同道:“你是馬師兄的徒弟了?師兄近來可好?”餘魚同道:“托師叔的福,師父身子安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記師叔,說有十多年不見,不知師叔在何處安身,總是放心不下。”陸菲青憮然道:“我也很想念你師父。你可知另一個師叔也找你來了。”餘魚同瞿然一驚,道:“張召重張師叔?”陸菲青點點頭。文泰來聽得張召重的名字,微微一震,“呀”了一聲。駱冰忙過去相扶,愛憐之情,見於顏色。餘魚同看得出神,癡想:“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妻子,縱然身受重傷,那也是勝於登仙。”

陸菲青道:“我這師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師門之恥,但他武功精純,而且千裏迢迢從北京西來,必定還有後援。現下文老弟身受重傷,我看眼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後我們再約好手,跟他一決雌雄。老夫如不能為師門清除敗類,這幾根老骨頭也就不打算再留下來了。”話聲雖低,卻難掩心中憤慨之意。駱冰道:“我們一切聽陸老伯吩咐。”說罷看了一下丈夫的臉色,文泰來點點頭。

陸菲青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交給駱冰。駱冰接過,見封皮上寫著:“敬煩面陳鐵膽莊周仲英老英雄”。駱冰喜道:“陸老伯,你跟周老英雄有交情?”陸菲青還沒回答,文泰來先問:“哪一位周老英雄?”駱冰道:“周仲英!”文泰來道:“鐵膽莊周老英雄在這裏?”陸菲青道:“他世居鐵膽莊,離此不過二三十裏。我和周老英雄從沒會過面,但神交已久,素知他肝膽照人,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我想請文老弟到他莊上去暫避一時,咱們分一個人去給貴會朋友報信,來接文老弟去養傷。”他見文泰來臉色有點遲疑,便問:“文老弟你意思怎樣?”

文泰來道:“前輩這個安排,本來再好不過。只是不瞞前輩說,小侄身上擔著血海的幹系。乾隆老兒不親眼見到小侄喪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鐵膽莊周老英雄我們久仰大名,是西北武林的領袖人物,交朋友再也熱心不過,那真是響當當的角色。他與我們雖然非親非故,小侄前去投奔,他礙於老前輩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這一收留,只怕後患無窮。他在此安家立業,萬一給官面上知道了,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萬分不安。”

陸菲青道:“文老弟快別這麽說,咱們江湖上講究的是‘義氣’二字,為朋友兩肋插刀,賣命尚且不惜,何況區區身家產業?咱們在這裏遇到為難之事,不去找他,周老英雄將來要是知道了,反要怪咱們瞧他不起,眼中沒他這一號人物。”文泰來道:“小侄這條命是甩出去了。鷹爪子再找來,我拼得一個是一個。前輩你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實在太大,愈是好朋友,愈是不能連累於他。”

陸菲青道:“我說一個人,你一定知道,太極門的趙半山跟你怎樣稱呼?”文泰來道:“趙三哥,那是我們會裏的三當家。”陸菲青道:“照呀!你們紅花會幹的是什麽事,我全不知情。可是趙半山趙賢弟跟我是過命的交情,當年我們在屠龍幫時出生入死,真比親兄弟還親。他既是貴會中人,那麽你們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過的。你犯了大事卻又怎麽了?最大不過殺官造反。嘿嘿,剛才我就殺了兩個官府的走狗哪!”說著伸足在馮輝的屍體上踢了一腳。

文泰來道:“小侄的事說來話長,過後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氣在,再詳詳細細地稟告老前輩。這次乾隆老兒派了八名大內侍衛來兜捕我們夫妻。酒泉一戰,小侄身負重傷,虧得你侄女兩把飛刀多廢了兩個鷹爪,好容易才逃到這裏,哪知禦林軍的張召重又跟著來啦。小侄終是一死,但乾隆老兒那見不得人的事,總要給他抖了出來,才死得甘心。”

陸菲青琢磨這番說話,似乎他獲知了皇帝的重大隱私,是以乾隆接二連三派出高手要殺他滅口。他雖在大難之中,卻不願去連累別人,正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激上一激,他一定不肯投鐵膽莊去,便道:“文老弟,你不願連累別人,那原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行徑,只不過我想想有點可惜。”

文泰來忙問:“可惜什麽?”陸菲青道:“你不願去,我們三人能不能離開你?你身上有傷,動不得手,待會鷹爪子再來,我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只要有我師弟在內,咱們有誰是他敵手?這裏一位是你夫人,一個是你兄弟,老朽雖然不才,也還知道朋友義氣比自己性命要緊。咱們一落敗,誰能棄你而逃?老朽活了六十歲,這條命算是撿來的,陪你老弟和他們拼了,沒什麽大不了。可惜的是我這個師侄方當有為,你這位夫人青春年少,只因你要逞英雄好漢,唉,累得全都喪命於此。”

文泰來聽到這裏,不由得滿頭大汗,陸菲青的話雖然有點偏激,可全入情入理。駱冰叫了一聲“大哥”,拿出手帕把他額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只沒受傷的手。文泰來號稱“奔雷手”,十五歲起浪蕩江湖,手掌下不知擊斃過多少神奸巨憝、兇徒惡霸,但這雙殺人無算的巨掌被駱冰又溫又軟的手輕輕一握,正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再也不能堅執己見了,向陸菲青道:“前輩教訓得是,剛才小侄是想岔了,前輩指點,唯命是從。”

陸菲青將寫給周仲英的信抽了出來。文泰來見信上先是幾句仰慕之言,再說有幾位紅花會的朋友遇到危難,請他照拂,信上沒寫文餘等人的姓名。文泰來看後,嘆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一到鐵膽莊,紅花會又多了一位恩人了。”

紅花會自來有恩必酬,有仇必報。任何人對他們有恩,總要千方百計答謝才罷,若是結下了怨仇,也必大仇大報,小仇小報,決不放過。鎮遠鏢局的人聽到紅花會的名頭心存畏懼,就因知道他們人多勢眾,恩怨分明,實是得罪不得。

陸菲青再問餘魚同,該到何處去報信求援,紅花會後援何時可到。餘魚同道:“紅花會十二位香主,除了這裏的文四當家和駱十一當家,都已會集安西。大夥請少舵主總領會務,少舵主卻一定不肯,說他年輕識淺,資望能力差得太遠,非要二當家無塵道長當總舵主不可。無塵道長又哪裏肯?現下僵在那裏,只等四當家與十一當家一到,就開香堂推舉總舵主。誰知他們兩位竟在這裏被困。大家眼巴巴地正在等他們呢。”

陸菲青喜道:“安西離此不遠,貴會好手大集。張召重再強,又怕他何來?”餘魚同向文泰來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陽見韓家的掌門人,分說一件誤會,那也不是十萬火急之事。小弟先趕回安西報信,四哥你瞧怎麽樣?”他在會中位分遠比文泰來為低,遇到疑難時按規矩要聽上頭的人吩咐。文泰來沈吟未答。陸菲青道:“我瞧這樣,你們三人馬上動身去鐵膽莊,安頓好後,餘賢侄就徑赴洛陽。到安西報信的事就交給我去辦。”

文泰來不再多說。彼此是成名英雄,這樣的事不必言謝,也非一聲道謝所能報答,從懷中拿出一朵大紅絨花,交給陸菲青道:“前輩到了安西,請把這朵花插在衣襟上,敝會自有人來接引。”駱冰扶起文泰來下地。餘魚同把地下兩具屍體提到炕上,用棉被蒙住。陸菲青打開房門,大模大樣地踱出來,上馬向西疾馳而去。

過了片刻,餘魚同手執金笛開路,駱冰一手撐了一根門閂,一手扶著文泰來走出房來。掌櫃的和店夥連日見他們惡戰殺人,膽都寒了,站得遠遠的哪敢走近。餘魚同將三錢銀子拋在櫃上,說道:“這是房飯錢!我們房裏有兩件貴重物事存著,誰敢進房去,少了東西回來跟你算賬。”掌櫃的連聲答應,大氣也不敢出。店夥把三人的馬牽來,雙手不住發抖。文泰來兩足不能踏鐙,左手在馬鞍上一按,一借力,輕輕飛身上馬。餘魚同讚道:“四哥好俊功夫!”駱冰嫣然一笑,上馬提韁,三騎連轡往東。

餘魚同在鎮頭問明了去鐵膽莊的途徑,三人放馬向東南方奔去,一口氣走出十五六裏地,一問行人,知道過去不遠就到。駱冰暗暗欣慰,心知只要一到鐵膽莊,丈夫就是救下來了。鐵膽莊周仲英威名遠震,在西北黑白兩道無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擔當得起,只消緩得一口氣,紅花會大援便到,鷹爪子便來千軍萬馬,也總有法子對付。

一路上亂石長草,頗為荒涼。忽聽馬蹄聲急,迎面奔來三乘馬。馬上兩個是精壯漢子,另一人身材甚是魁偉,白須如銀,臉色紅潤,左手嗆啷啷地弄著兩個大鐵膽。交錯而過之時,三人向文泰來等看了一眼,臉現詫異之色,六騎馬奔馳均疾,霎時之間已相離十餘丈。餘魚同道:“四哥四嫂,那位恐怕就是鐵膽周仲英。”駱冰道:“我也正想說。似他這等神情,決非尋常人物,手裏又拿著兩個鐵膽。”文泰來道:“多半是他。但他走得這麽快,怕有急事,半路上攔住了問名問姓,總是不妥。到鐵膽莊再說吧。”

又行數裏,來到鐵膽莊前。其時天色向晚,風勁雲低,夕照昏黃,一眼望去,平野莽莽,無邊無際的衰草黃沙之間,唯有一座孤零零的莊子。三人日暮投莊,求庇於人,心情郁郁,俱有淒愴之意。緩緩縱馬而前,見莊外小河環繞,河岸遍植楊柳,柳樹上卻光禿禿的一張葉子也無,疾風下柳枝都向東飄舞。莊外設有碉堡,還有望樓吊橋,氣派甚大。

莊丁請三人進莊,在大廳坐下獻茶。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漢子出來接待,自稱姓宋,名叫善朋,隨即請教文泰來等三人姓名。三人據實說了。

宋善朋聽得是紅花會中人物,心頭一驚,忙道:“久仰久仰,聽說貴會在江南開山立櫃,一向很少到塞外來呀。不知三位找我們老莊主有何見教?真是失敬得很,我們老莊主剛出了門。”一面細細打量來人。紅花會威震天下,自是素所尊崇,但知紅花會與老莊主從無交往,這次突然過訪,來意善惡,難以捉摸,言辭之間,不免顯得有些遲疑冷淡。

文泰來聽得周仲英果不在家,陸菲青那封信也就不拿出來了,見宋善朋雖然禮貌恭謹,何畏畏縮縮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心下有氣,便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就此告退。我們前來拜莊,也沒什麽要緊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順道瞻仰。這可來得不巧了。”說著扶了椅子站起。宋善朋道:“不忙不忙,請用了飯再走吧。”轉頭向一名莊丁輕輕說了幾句話,那莊丁點頭而去。文泰來堅說要走。宋善朋道:“那麽請稍待片刻,否則老莊主回來,可要怪小人怠慢貴客。”說話之間,一名莊丁捧出一只盤子,盤裏放著兩只元寶,三十兩一只,共是六十兩銀子。宋善朋接過盤子,對文泰來道:“文爺,這點不成敬意。三位遠道來到敝莊,我們沒好好招待,這點點盤費請賞臉收下。”

文泰來聽了,勃然大怒,心想我危急來投,你把我當成江湖上打抽豐的來啦。他一身傲骨,這次來鐵膽莊本已萬分委屈,豈知竟受辱於傖徒。駱冰見丈夫臉上變色,輕輕在他手上一捏,要他別發脾氣。文泰來按捺怒氣,左手拿起元寶,說道:“我們來到寶莊,可不是為打抽豐,宋朋友把人看小啦。”宋善朋連說“不敢”,心裏卻說:“你不是打抽豐,怎麽銀子又要拿?”他知道紅花會聲名大,是以送的程儀特別從豐。

文泰來“嘿嘿”一聲冷笑,把銀子放回盤中,說道:“告辭了。”宋善朋一看之下,大吃一驚。兩只好端端的元寶,已被他單手潛運掌力,捏成一個扁扁的銀餅,他又是羞慚,又是著急,心想:“這人本領不小,怕是來尋仇找晦氣的。”忙向莊丁輕聲囑咐了幾句,叫他快到後堂報知大奶奶,自己直送出莊,連聲道歉。文泰來不再理他。三名莊丁把客人的馬匹牽來,文泰來與餘魚同向宋善朋一抱拳,說聲“叨擾”,隨即上馬。

駱冰從懷裏摸出一錠金子,重約十兩,遞給牽著她坐騎的莊丁,說道:“辛苦你啦,一點點小意思,三位喝杯酒吧。”說著向另外兩名莊丁一擺手。這十兩金子所值,遠遠超過宋善朋所送的兩只銀元寶。那莊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積得起,手中幾時拿到過這般沈甸甸的一塊黃金,一時還不敢信是真事,歡喜得連“謝”字也忘了說。駱冰一笑上馬。

原來駱冰出生不久,母親即行謝世。神刀駱元通是獨行大盜,一人一騎,專劫豪門巨室,曾在一夜之間,連盜金陵八家富戶,長刀短刀飛刀,將八家守宅護院的武師打得人人落荒而逃,端的名震江湖。他行劫之前,必先打聽事主確是聲名狼藉,多行不義,這才下手,是以每次出手,越是席卷滿載,越是人心大快。駱元通對這獨生掌珠千依百順,但他生性粗豪,女孩兒家的事一竅不通,要他以嚴父兼為慈母,也真難為他熬了下來。他錢財得來容易,花用完了,就伸手到別人家裏去取,天下為富不仁之家,盡是他寄存金銀之庫。只消愛女開口伸手,銀子要一百有一百,要一千說不定就給兩千,因此把女兒從小養成了一副出手豪爽無比的脾氣。說到花費銀子,皇親國戚的千金小姐也遠比不上這個大盜之女的闊氣。

駱冰從小愛笑,一點小事就招得她嘰嘰咯咯地笑上半天,任誰見了這個笑靨迎人的小姑娘沒有不喜歡的,嫁了文泰來之後,這脾氣仍是不改。文泰來比她大上十多歲,除了紅花會的老舵主於萬亭和幾位義兄之外,生平就只服這位嬌妻。

文泰來等正要縱馬離去,只聽得一陣鸞鈴響,一騎飛奔而來,馳到跟前,乘者翻身下馬,向文泰來等拱手說道:“三位果然是到敝莊來的,請進莊內奉茶。”文泰來道:“已打擾過了,改日再來拜訪。”那人道:“適才途中遇見三位,老莊主猜想是到我們莊上來的,本來當時就要折回,只因實有要事,因此命小弟趕回來迎接貴賓。老莊主最愛交結朋友,他一見三位,知道是英雄豪傑,十分歡喜,他說今晚無論如何一定趕回莊來,務請三位留步,在敝莊駐馬下榻。不恭之處,老莊主回來親自道歉。”文泰來見那人中等身材,細腰寬膀,正是剛才途中所遇,聽他說話誠懇,氣就消了大半。

那人自稱姓孟,名健雄,是鐵膽周仲英的大弟子。當下把文泰來三人又迎進莊去,言語十分恭敬殷勤。宋善朋在旁看著很不得勁兒。賓主坐下,重新獻茶,一名莊丁出來在孟健雄耳邊說了幾句話。孟健雄站起身來,道:“我家師娘請這位女英雄到內堂休息。”

駱冰跟著莊丁入內,走到穿堂,另有一名婢女引著進去。老遠就聽得一個女人大聲大氣地道:“啊喲,貴客降臨,真是失迎!”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大踏步出來,拉著駱冰的手,很顯得親熱,道:“剛才他們來說,有紅花會的英雄來串門子,說只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正懊惱,幸好現下又賞臉回來,我們老爺子這場歡喜可就大啦!快別走,在我們這小地方多住幾天。你們瞧,”回頭對幾個婢女說:“這位奶奶長得多俊。把我們小姐都比下去啦!”駱冰心想這位太太真是口沒遮攔,說道:“這位不知是怎麽稱呼?小妹當家的姓文。”那女人道:“你瞧我多糊塗,見了這樣標致的一位妹妹,可就樂瘋啦!”她還是沒說自己是誰。一個婢女道:“這是我們大奶奶。”

這女人是周仲英的續弦。周仲英前妻生的兩個兒子,都因在江湖上與人爭鬥,先後喪命。這位繼室夫人生了一個女兒周綺,今年十八歲,生性魯莽,常在外面鬧事。周仲英剛才匆匆忙忙地出去,就為了這位大小姐又打傷了人,趕著去給人家賠不是。這奶奶生了女兒後就一直沒再有喜,周仲英心想自己年紀這麽一大把,看來是命中註定無子的了,哪知在五十四歲這年上居然又生了個兒子。老夫婦晚年得子,自是喜心翻倒。親友們都恭維他是積善之報。

坐定後,周大奶奶道:“快叫少爺來,給文奶奶見見。”一個孩子從內房出來,長得眉清目秀,手腳靈便。駱冰料想他已學過幾年武藝。這孩子向駱冰磕頭,叫聲“嬸嬸”。駱冰握住他的手,問幾歲了,叫什麽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歲了,叫周英傑。”駱冰把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交給他道:“遠道來沒什麽好東西,幾顆珠子給你鑲帽兒戴。”周大奶奶見這串珠子顆顆又大又圓,極是貴重,心想初次相見,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禮。又是叫嚷,又是嘆氣,推辭了半天無效,只得叫兒子磕頭道謝。

正說話間,一個婢女慌慌張張地進來道:“文奶奶,文爺暈過去啦。”周大奶奶忙叫人請大夫。駱冰快步出廳,去看丈夫。原來文泰來受傷甚重,剛才一生氣,手捏銀餅又使了力,一股勁支持著倒沒什麽,一松下來可撐不住了。駱冰見丈夫臉上毫無血色,神志昏迷,心中又疼又急,連叫“大哥”,過了半晌,文泰來方悠悠醒來。

孟健雄急遣莊丁趕騎快馬到鎮上請醫,順便報知老莊主,客人已經留下來了。他一路囑咐,跟著莊丁直說到莊子門口,眼看著莊丁上馬,順著大路奔向趙家堡。正要轉身入內,忽見莊外一株柳樹後一個人影一閃,似是見到他而躲了起來。

他不動聲色,慢步進莊,進門後飛奔跑上望樓,從墻孔中向外張望。只見柳樹之後一個腦袋探將出來,東張西望,迅速縮回,過了片刻,一條矮漢輕輕溜了出來,在莊前繞來繞去,走得幾步,又躲到一株柳樹之後。孟健雄見那人鬼鬼祟祟,顯非善類,眉頭一皺,走下望樓,把周英傑叫來,囑咐了幾句。周英傑大喜,連說有趣。

孟健雄跑出莊門,大笑大嚷:“好兄弟,我怕了你,成不成?”向前飛跑。周英傑在後緊追,大叫:“看你逃到哪裏去?輸了想賴,快給我磕頭。”孟健雄向他打躬作揖,笑著討饒。周英傑不依,伸出兩只小手要抓。孟健雄直向那矮漢所躲的柳樹後奔去,那漢子出其不意,嚇了一跳,站起身來,假裝走失了道:“餵,借光,上三道溝走哪條路呀?”孟健雄只作不見,嘻嘻哈哈地笑著,直向他沖去,當胸一撞,那人仰天一跤摔出。

這矮漢子正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他記掛著駱冰笑靨如花的模樣,雖然吃過文泰來的苦頭,但想:“老子只要不過來,這麽遠遠地瞧上幾眼,你總不能把老子宰了。”是以過不多時,便向駱冰的房門瞟上幾眼。待見她和文泰來、餘魚同出店,知道要逃,忙騎了馬偷偷跟隨。他不敢緊跟,老遠地盯著,眼見他們進了鐵膽莊。過了一會,遠遠望見三人出得莊來,不知怎麽又進去了,這次可老不出來。他想探個著實,回去報信,倒也是功勞一件,別讓人說凈會吃飯耍貧嘴,不會辦事。正在那裏探頭探腦,不想孟健雄猛沖過來。他旁的本事沒什麽,為人卻十分機警,知道行藏已給人看破,這一撞是試功夫來啦。當下全身放松,裝作絲毫不會武功模樣,摔了一跤,邊罵邊哼,爬不起來。好在他武功本就稀松,要裝作全然不會,相差無幾,倒也算不上是什麽天大難事。

孟健雄連聲道歉,笑著道:“我跟這小兄弟鬧著玩,不留神撞了尊駕,沒跌痛麽?”童兆和叫道:“這條胳臂痛得厲害,啊喲!”孟健雄伸手把他拉起,道:“請進去給我瞧瞧,我們有上好治傷膏藥。”童兆和無法推辭,只得懷著鬼胎,一步一哼地跟他進莊。

孟健雄把他讓進東邊廂房,問道:“尊駕上三道溝去嗎?怎麽走到我們這兒來啦?”童兆和道:“是啊,我正說呢,剛才一個放羊的娃子冤我啦,指了這條路,他奶奶的,回頭找他算賬。”孟健雄冷冷地道:“也不定是誰跟算賬呢。勞您駕把衫兒解開吧,我給你瞧一下傷。”童兆和到此地步,不由得不依。

孟健雄明說看傷,實是把他裏裏外外搜了個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裏,居然沒給搜出來。孟健雄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會武功之人,敵人手指伸到自己要害,定要躲閃封閉,否則這條命可是交給了人家。童兆和心道:“童大爺英雄不怕死,胡羊裝到底!”孟健雄在他腦袋上兩邊太陽穴一按,胸前膻中穴一拍。童兆和毫不在乎道:“這裏沒什麽。”孟健雄又在他腋下一捏,童兆和撲哧一笑,說道:“啊喲,別胳肢人,我怕癢。”這些都是致命的要害,他居然並不理會。孟健雄心想這小子敢情真不是會家子,可是見他路道不正,總是滿腹懷疑:“聽口音不是本地人,難道是個偷雞摸狗的小賊?到鐵膽莊來太歲頭上動土,膽子是什麽東西打的?”但鐵膽莊向來奉公守法,卻也不敢造次擅自扣人,只得送他出去。

童兆和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想查看駱冰他們的所在。孟健雄疑心他是給賊人踩道,發話道:“朋友,招子放亮點,你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童兆和假作癡呆道:“這麽大的地方,說是東岳廟嘛,可又沒菩薩。”孟健雄送過吊橋,冷笑道:“朋友,有空再來啊!”童兆和再也忍不住了,說道:“不成,得給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當上大夫啦,整天給人脫衣服驗傷。”孟健雄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一怔之下,才明白是繞彎子罵人,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嘿嘿一笑,揚長進莊。童兆和被他這一拍,痛入骨髓,“孫子王八蛋”的罵個不休,找到了坐騎,奔回三道溝安通客棧。

踏進店房,只見張召重、胡國棟和鏢行的人圍坐著商議,還有七八個面生之人,議論紛紛,猜想文泰來逃往何處,打死韓春霖和馮輝的那個老頭又是何人。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個個皺起眉頭,為走脫了欽犯而發愁。

童兆和得意洋洋,把文泰來的蹤跡說了出來,自己受人家擺布的事當然隱瞞不說。張召重一聽大喜,說道:“咱們就去,童老弟請你帶路。”他本來叫他“老童”,一高興,居然叫起“老弟”來。童兆和連聲答應,周身骨頭為之大輕,登時便沒把鏢行中的眾鏢頭瞧在眼裏,不住口地大吹如何施展輕功,如何冒險追蹤,說道:“那是皇上交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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