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某天夜裏，陸子墨帶回了一個渾身浴血的男人，將他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陸府後院的竹樓中。

這個人陸潛認識，只不過對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小時候。

他天生就有一頭赤紅色的發絲，這個特點，陸潛一直記在腦海裏。

小時候，他經常將陸潛頂在肩膀上，帶他出去玩耍，給他買糖葫蘆，帶他去打水仗。只不過，自陸潛四歲以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隔了十幾年，陸潛又見到了他。

只不過，這人的面貌早已不似當年，當年充滿少年氣息的面容早已變得成熟硬朗，一雙眼睛就如同那頭赤發一樣的紅，帶著一股子邪氣。他受了重傷，被一劍刺入了心口，血流了滿床，觸目驚心，他昏迷數日，一直在滿口囈語地叫著一個人的名字。

“齊少清......”

陸潛不知他會為什麽會弄得如此狼狽，他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看著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焦急地走進走出，且大夫和家奴們一個個忙得焦頭爛額。

所有人都在想盡辦法救他，只因他是陸子墨的至交，陸子墨說，無論花再大的代價也要治好他的傷。

父母的命令，陸潛無從過問，他仍然每日上學館，做自己該做的事。

那人對他來說，只不過是父親的一個朋友，他的一個長輩罷了，他也沒有想太多。

可是，陸潛沒有想到，那人的到來，只是噩夢的開始。

陸潛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就像是被血浸泡一樣，鮮艷詭異的紅，夜色迷蒙，連一顆星光都沒有，濃重的霧氣自天幕散開，看著如同陰森的妖氣。

他自學館歸去，還未走到近處，就已經聞到了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又往前走了寫，只見旁邊溪口祠的僧人顫抖著伸了個腦袋出來，瞧了他一眼，就像是見到鬼一樣，嚇得面如土色，砰的一聲將門關上。

陸潛忽然湧出一絲不好的預感，腳步不知不覺地加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看到大門虛掩著，一個人的腿正架在門檻上，一動不動。

陸潛的心猛跳了一下，背脊漫上一股冷意，他呼出一口氣，想要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推開門。

門口赫然躺著一具屍體，穿著家奴的衣服。陸潛嚇得退了半步，竟然害怕再往裏走。

他隱隱有預感，他一旦進去，就會看到什麽可怕的東西。

可是身體卻還是控制不住，牽引著他，他緩緩地跨過門檻。

滿世界的紅就像是下著血雨，染紅了陸府的每個角落，殷紅的血在草葉上，臺階上，門窗上徐徐滴落。

斷指殘臂層層疊疊堆積在自己面前，刀劈斧砍的傷口炸裂開來，他們痛苦而悲慘的面容一瞬間侵占了陸潛的視線，眼前赫然是一片屍海，沒有一絲一毫活人的氣息，陰風呼嘯而過，吹拂著陸潛早已失魂的面容，淩亂的發絲飄散著，身體顫顫而栗，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一般。

陸潛一下子跪倒在地，仿佛有千萬把刀刃在割裂著他的心，每一次呼吸，都覺得痛得快要窒息。惶恐，驚措，痛恨，仇怨，所有黑暗負面的情緒交織在陸潛的心中，仿佛有一只瘋狂的巨獸要從胸腔裏叫囂而出，陸潛嘴唇抖動著，叫出聲來。

“爹......”

沒有人回應他。

“娘......”

他的聲音回蕩在陸府陰森的空氣中。

他聽不到任何活人的聲音，沒有，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滿地的屍體，用那種驚慌痛苦的神情看著他。

陸潛雙眼無神地從眾多的屍體中掃了過去。

終於，他見到了陸子墨，他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爬了過去。

“爹......”陸潛伸出手輕輕地搖了搖他的屍體。

陸子墨緊閉著雙眼，躺在血泊中，再也沒有辦法睜開，再也沒辦法用慈愛的目光看向他。

“爹......爹！”陸潛啞著嗓子，手掌顫抖著撫向他胸口的血洞，想要堵住那些連續不斷流出的血。

可是，止不住，血液連同他的手一道染成了紅色，陸潛卻不停，他一直在用手阻止，就像是要阻止這場悲劇一樣。

但，一個人的力量總歸是徒勞的，陸潛頓時崩潰，他抱著陸子墨的身體，血色的手掌捧著他的臉，眼淚就那麽肆無忌憚地流了下來。

恨意在胸腔裏瘋長，如同帶刺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將他的血肉刺成千瘡百孔。

陸潛揚起頭來，一聲暴戾地嘶吼和長嘯，似乎要將滿身的仇怨化成一柄利刃刺破天際。

從陸府走出來時，陸潛便有些神志不清了，眼神一片混沌，就像是一個孤魂野鬼一般，在益州的長街上游蕩。

他時而笑，時而哭，時而又面無表情，時而席地就坐，抱著自己的雙腿，眼神呆滯得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時而又摸爬打滾在地上和貓兒狗兒一起搶食吃。

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風采，就像是個流浪的乞丐一般。

益州的百姓見此，心想，他或許是因為陸家的血案，受到了刺激，瘋了。

陸潛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在街上游蕩了數日，直到有一天，一個男子找到了他。

他身著一身雲水藍色的長衫，一雙亮如星辰般的眼眸直射人心，劍眉飛揚，一身正氣，墨發簡單的束在腦後，鬢發散落在肩頭。腰懸一把銀白色的神兵，還未出鞘，便已劍光四溢，令人目眩。這人渾身上下散發著奪目的光華，就像是墮入凡塵的仙人。

陸潛一度以為，他遇到了神仙，或許他真的是要死了，所以連神仙都來迎接他了。

那男子低頭看向他，眼裏一片悲憫愧疚之色，陸潛看不懂他的表情，他們難道不是第一次見面嗎？為什麽要露出那種慚愧的表情？

陸潛不理他，用手抓了一把地上的土，在手裏揉捏，片刻就捏好了一個兔子，然後歡喜地拍了兩下手。

那男子的眼神又暗淡了幾分，眼裏仿佛在隱忍著什麽，他蹲下身，小心地靠近了陸潛，動作輕柔無比，生怕嚇到了他。

“兔子很可愛，可以送給我嗎？”男子朝陸潛伸出手去，嘴角微微蕩開一抹笑意。

陸潛奇怪地盯著他，似乎很是不情願，但，見這人似乎對自己沒有惡意，遲疑著，將自己手裏的泥兔子放到了他的手心。

“別弄壞了，我辛辛苦苦捏的。”陸潛叮囑道。

男子點頭笑著，眼淚卻忍不住從眼角流了下來，就像是花瓣上散落的露珠，又像是熠熠生光的星光。

陸潛不知他為什麽哭，心裏一陣奇怪，原來神仙也會有眼淚的嗎？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那男子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然後將小兔子收入衣襟之中，對陸潛說：“你跟我走，好嗎？”

陸潛看著男子朝他伸出的手，心裏一陣迷茫，為什麽要跟他走？他是誰？他認識我嗎？

或者說，神仙要將我帶走了嗎？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嗎？

是不是死了，一切苦痛就會結束了？陸潛心想。

他遲疑著，緩緩朝那人伸出了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就像是赴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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