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潮崖說起來也算不得真正的山崖，不及丹崖之高，也不若其絳紅如丹，只是平常的黃色山巖。

望舒應約而至，發現飛廉已經等在那裏。她慢慢走近，看見他月白的衣袂被海風吹起，愈發出塵，其實他容貌未見得多麽出色，遠不及天璇俊秀，可是在他隨和外表下那種溫潤的氣質，卻令人一見難忘。

察覺到望舒走近，飛廉轉過身：“你來了。”

望舒也報以笑意：“師兄，好久不見，”直奔主題，“今天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一直不成仙了吧？”

飛廉微微一笑：“不必著急。”

望舒從善如流，但不忘強調：“好，不過你可是答應了我的。”

飛廉微斂笑意：“我不會食言的。只是，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

望舒心想明明是自己先問的，不過還是爽快應了：“你問吧。”

飛廉正色：“你可知道仙凡之間，最大的區別？”

望舒負手托腮，想了想，決定借莊子的話用一用：“這個嘛，我曾聽人說‘神人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仙凡之別，猶如凡人與蜉蝣，生而不同，難以跨越。”其實這根本是物種的區別嘛，就算是大猩猩進化成人也不知要幾萬年，凡人壽短，修行最多延年益壽，怎麽可能真的修成神仙？

飛廉失笑：“所以你不肯好好修行？”

暴露了！就算現代記憶已經遙遠得淡忘了，無神論的熏陶怎麽能輕易遺忘？

望舒暗自後悔，為什麽要加上後面的話？但也只得硬著頭皮補救：“額，不是，我只是心中疑惑。”

飛廉也沒有再追究，而是點了點頭，為她解惑：“仙凡確實生而不同，生而為仙者，為天仙，凡人修成的，則為神仙。仙凡之別並非不可跨越，凡人修道，其實正是實現從凡胎向仙體的轉化，達到不食五谷、吸風飲露即可續命的辟谷長生之境。”

望舒趕緊讚同：“我明白。我一向不相信那些還未成仙就不食五谷的辟谷修行之術，本末倒置，誤人誤己。”

倒意外得到飛廉的讚賞：“你能懂得這一點，已算是悟性上品了，你確實是有天賦的。”

這也可以？望舒歪打正著。又不禁好笑，這算是強行誇獎嗎？

不過她還是不忘最初的問題：“可是話說回來，難道仙凡之別就只是這個嗎？凡人又該如何修成神仙呢？”

飛廉搖頭：“這只是仙凡之別的其中之一罷了。其實就算真的修成了仙體，也不一定能成仙，得成正果的。”

望舒不解：“為什麽？”

飛廉解釋道：“天資過人，修行得法，總會有修成仙體的那一日，只是卻還不足以成為神仙，得到真正的長生。”

望舒有些詫異：“真正的長生？長生還有假的？”

飛廉溫和地看著望舒，道：“世間的一切，都有盡時，不論仙凡，概莫能外。仙人之體，也並非不死之身，滿五百年便要應劫而死。”

望舒更疑惑了：“那怎麽才能得到真正的長生？”

飛廉言簡意賅：“修成正果。”

望舒徹底繞暈了：“什麽？”

飛廉轉過頭去，不知是望向萬頃碧波的海面，還是望向與海面交接的藍天，帶著些落寞：“世人常說正果，卻很少有人知道，所謂正果，究竟是什麽意思。”

望舒想起《西游記》，福至心靈，脫口而出：“是蟠桃？”

沒想到真的蒙對了！

飛廉有些詫異地望著她，點頭：“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天界每年的蟠桃盛會，就是給人間的的仙人渡五百年之劫。長生是有違天道的，其實即便食了蟠桃，也終有一日會真正消亡。”

望舒卻困惑了：“既然有違天道，為什麽還會生出蟠桃？”

飛廉粲然一笑，眼前一亮：“問得好。”

望舒正要謙虛幾句，但飛廉很快接著說了下去：“世間萬物，諸如天經地緯、日月星辰、眾生壽命禍福、四時氣候、風雨雷電，都需要有人掌管，若壽命太短，又怎能維持天地運轉？眾神享蟠桃而長生，也不過是食天之祿。”

望舒恍然：“原來是這樣！仙人壽長，要是天上沒有空缺，人間的修道者豈不是就沒法成仙了？”

飛廉微笑：“正是如此。”她果然聰穎。

望舒嘆氣：“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凡人最多活五百年，天上才將將過去一年多，難怪修成神仙這麽難。”

飛廉正色：“不過，這並不是成仙最大的阻礙。”

望舒不解：“那是什麽？”

飛廉並沒有直接回答：“人間有句話，‘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答案就在這句話中。”

但望舒已然明白：“你是說，有些人修成了仙體也沒有資格成仙，是因為怕他們不肯擔天之憂？”

飛廉頷首：“正是。”

望舒感覺自己快成十萬個為什麽了，但還是忍不住繼續問：“那什麽樣的人才有資格成仙？”

飛廉目光清亮：“堅信天道，言行合一。”知易行難。

望舒疑惑：“天道？”

飛廉凝視著望舒：“天之道，損有餘以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不知她能不能懂？

望舒果然有些疑惑：“這是什麽意思？天道就是公平嗎？”

飛廉嘴角微揚：“你說的很對。”一語中的。

望舒不以為然：“那相信天道的人不是很多嗎，怎麽能說是最大的障礙呢？”

飛廉眉間的愁緒漸深，令他看起來有些憂郁，他帶著一絲嘆息道：“公平公平，難的是第一個字。若一個人成仙只是為了得到正果以求長生，他便全是出自一己私欲，只有真正明白仙人本質，心懷蒼生的人才能恪盡職守，不因私害公，妨礙天地運轉。”

望舒看他神色不豫，卻不知為何，只好接著他的話說下去：“好像確實是這樣。這些你是怎麽知道的，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飛廉意味深長：“很久很久以前，這些並不是什麽神秘的東西，學宮的課程中也有教授。”

望舒蹙眉：“那為什麽現在沒有了？”

飛廉不願令她擔憂，收起了自己的愁緒，淡淡一笑：“日後你自會明白。”

望舒也沒有再問，想起她來此的目的，遲疑著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是師兄，難道連你也沒有資格成仙嗎？”

飛廉垂眸：“很久以前，我就已經得到天庭賜封，只是我拒絕了。”

望舒大惑：“為什麽？難道你不願意長生嗎？”

飛廉笑笑：“我向天帝請求，用蟠桃換我轉世之後不飲孟婆湯，其實如果轉世之後不會忘卻前塵，不也是另一種長生嗎？”

望舒頷首：“這倒也是。可是凡人命數無定，若你投胎投的不好怎麽辦？而且你修行一世，轉世之後又要從頭再來，豈不可惜？”

飛廉略帶失望：“你真的這麽覺得？”

望舒有點蒙，訥訥道：“我，我不知道。”

飛廉再度凝視著她：“那如果是你，你會拒絕嗎？”

望舒望著他似有期許的眼，卻沒法立即回答。

哪怕來到這個世界都這麽久了，其實她還是沒什麽感情。即使今天飛廉這麽說，她依然覺得修仙遙遙無期。蓬萊隱於世外，安寧祥和，流音對她最好，天璇雖然可惡，倒也不討厭。可是她終究來自另一個世界，格格不入，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孤獨感。成仙又有什麽好呢，還不如蓬萊，起碼有流音相伴，而且若真有神仙，恐怕會看透她的異常，到時候說不定還會給自己招來災禍。

想到這裏，望舒也有些惆悵，她有些歉疚地道：“抱歉了師兄，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

飛廉平靜如昔：“無妨。”

雖然飛廉並沒有說什麽，可是望舒還是忍不住想要向他解釋自己無法回答的原因，只是不能直言：“師兄，我聽過一個故事，說從前有一個人，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非常快活，夢醒之後，悵然若失，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中變成了自己。很久以前，我也曾經做過這樣一個夢，夢境太過真切，所以我一直都覺得那才是真實的。”

飛廉竟然明白了她的所指：“你想回到夢裏？”

望舒又驚喜又悵然，低聲道：“嗯。”

飛廉柔聲道：“好好修行吧，等你成仙之後，或許能夠找到方法。”

望舒正有些難過，聽他這麽說，變成了哭笑不得：“師兄你，真是時刻不忘這個話題。你自己都不肯成仙，還老說我。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什麽不肯成仙的？”

飛廉看向潮水：“你不是說，凡人命數無定，萬一我投胎投的不好怎麽辦嗎？其實我之所以這麽請求，就是想知道，投胎投得不好會怎麽樣。”這次，她還能懂嗎？

望舒思索了會兒，蹙眉：“你是說，你想感受眾生苦難，遍歷禍福？”

飛廉聞言眼眸深處浮現出一絲驚喜，溫柔頷首：“對。”他原本並不抱希望的，可是她竟真的懂了。

望舒並沒有留意飛廉的動容，猶自不解：“可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飛廉目光深邃：“我以為不歷經這一切，無法真正理解天道所存。”只可惜當初陪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並不願了解。心中浮現出一個紫衣絕世的倩影，幾分黯然。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望舒沒有他那樣的境界，卻也不得不由衷讚許：“師兄你真是心懷天下，志存高遠。”

飛廉凝視著望舒，認真地問：“你真的是這麽想的？”

望舒急忙點頭，比他更認真地回答：“當然！不過我覺得，”忍不住微笑，“師兄這麽善良，肯定每次都能投個好胎的，那樣豈不是達不到你的目的了？”

飛廉不由莞爾。

望舒也忍不住笑了。

相視一笑之後，飛廉才道：“人間輾轉，總有收獲。”

望舒看著他淡去的笑容，忽然有些緊張，問道：“那你今世，還是不願成仙嗎？”

飛廉神色鄭重：“不，我已經尋到了答案，若有仙緣，自當順其自然。”

望舒失望極了，她是肯定不會修仙的，若他真的得成正果，恐怕再難得見。但她面上並沒有表現出來，而是將話題轉向輕松的方向，笑道：“對了師兄，你今年究竟多少歲了？”暗自好笑，平日裏她自覺活了兩世，上下兩輩子加起來年紀有點大，跟周圍的少年們比起來實在太老，可飛廉都轉世不知道多少次了，跟他比起來，她還是很年輕的！

飛廉看著望舒清麗的臉上似別有深意的笑容，不由輕笑：“二十。”

望舒又好氣又好笑，埋怨道：“師兄，你明明知道我問的不是今世！”

飛廉聽見望舒不自覺近乎撒嬌的抱怨，心中一動，輕輕撫上她柔軟的長發，輕聲允諾：“下次告訴你。”

望舒沒有被飛廉哄住，愈發不忿，急道：“你又來！”

飛廉篤定她不會介意，微微一笑：“我五月初五回來。”

望舒看著他的笑容，不得不認輸，哀嘆：“好吧，我在這裏等你。”

飛廉的身影消失在聽潮崖下的海灘，望舒卻久久凝視著他離去的方向，有些歡喜，有些惆悵。

因為他，她終於有些覺得這個世界變得真實起來，可是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正屬於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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