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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番外之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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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山煙雨浙江潮(二)

“處座,是葉主任。”

孫熙平聞言擡眼看了看,見官邸樓前停著輛跟自己座車一樣的黑色雪佛蘭,從車裏出來的人正是葉錚,往這邊瞥了一眼,也沒有等著跟他打招呼的意思,整整軍帽便上了樓。孫熙平唇角一牽,昨天棲霞的侍從打電話來他就知道,必然是為了這件事。虞夫人的面子沒人敢駁,可是叫他就這麽讓了葉錚——他也沒那麽容易松口。

孫熙平和葉錚前後腳進來,被一個溫文清瘦的上尉讓到了一樓的偏廳,“兩位長官稍等,夫人這就下來。”

他和葉錚心照不宣各撿了張椅子坐下,都是一肚子的腹稿卻不肯輕易開口。片刻間,有婢女捧了風爐茶船陪著顧婉凝進來,他二人連忙起身,顧婉凝打量著他們莞爾一笑,曲指在茶幾邊上叩了兩下:

“聽說唐次長的桌子差點兒叫人給拍壞了,我昨天特意讓人換了張結實的,你們試試?”

葉錚訕訕著沒有答話,孫熙平咂了砸嘴:“夫人說笑了。”

顧婉凝指點著那婢女鋪擺茶席,隨口答道:“我的話自然都是說笑。”

這麽一句話不輕不重,孫熙平跟葉錚這些天雖然心有芥蒂,但聽了這麽一句還是忍不住對視了一眼,立時便覺得別扭,愈發的不自在起來。顧婉凝倒不留意他們,遣了婢女出去,便動手煮水,孫熙平坐得離她近些,見她親自動手烹茶,便起身笑道:“夫人,我來吧。”

顧婉凝閑閑笑道:“你坐著吧,仔細再有人摔了我的杯子去。”

孫熙平只好縮了手,葉錚在一旁忽然笑道:“夫人就不用拿話敲打我們了。您既然叫我們來,就是有話要吩咐,您開口,我沒有不聽的道理,不過我也有言在先——我是看夫人和校長的面子,不是遷就哪個得寸進尺的小人。還有一句話,我也要說清楚:我就是爭什麽,也不是為了我自己。”

孫熙平臉色一變,剛要回話,卻聽顧婉凝道:

“我沒有吩咐你們的道理,也沒有吩咐你們的見識,只是從列兵到將軍,這些年我見得也不少,從沒聽說過有在長官面前拍桌子的——” 她說到這兒,葉錚和孫熙平都斂了意氣等著聽她數落,不料她仍是輕言細語:

“你們又是最懂規矩的人,我想,一定是受了什麽委屈。”

葉錚和孫熙平聽著,不約而同地一怔,卻見她一邊用茶則從罐子裏挑茶葉,一邊說:

“聽說是聯勤總部的辦公室沒規劃好,讓你們賭氣了?”

其實所謂調配辦公場所不過是個最虛的由頭,底下為的卻是為了國防部改組後,聯勤總部的職權分割,裝備、運輸、工程……都是抓錢的地方,一個變動就是多少人的利益。

“要是房子的事,我倒能幫得上忙。”顧婉凝說著,把沏好的茶盞遞到二人面前,娓娓笑道:

“早知道這樣,泠湖當初應該留著,做聯勤總部都夠了,可現在只能想別的法子——虞家在梅園路有一處宅子,葉錚知道,地方不大,不過位置好,辦公方便;另就是江寧近郊有個別墅,園子有幾分可觀,是誰的你們不用問,我都說好了,你們選一選,回頭先將就用著……”

“夫人開什麽玩笑?”葉錚蹙著眉起身:“這種事怎麽能讓您費心?”

孫熙平手裏的茶也送不到嘴邊,當年邵朗逸出國前改了泠湖的地契,吩咐他等虞浩霆結婚的時候送給虞夫人作賀禮。顧婉凝收的時候沒推辭,可隨後就用邵家的名義把泠湖環湖的大半捐給江寧市府做了公園,另有一部分捐給了遺屬學校,但凡學校、公園有活動,軍部上下連江寧市府都有人念邵朗逸的好。不悉內情的人皆讚三公子面上灑脫,其實卻是冷眼熱心;惟有孫熙平一班人暗自感慨,雖則顧婉凝對邵朗逸始終心存芥蒂,絲毫不肯領情,但事卻著實做得漂亮。不過,她一個閨閣女子,終究不明白眼下這件事的紛爭利害,爭執一間“三樓東南的辦公室”不過是個臺面上糊弄人的說辭,她卻當了真,可話到此處,不免顯得他們無理取鬧,不由尷尬道:

“都是下面的人以訛傳訛,讓夫人誤會了,沒有的事。”

顧婉凝聞言,沏茶的手微微一頓,惑然擡眼:“那是為了什麽?” 房間裏一時靜得只剩了風爐煮水的聲音,她垂眸呷了口茶,“要是涉密的事,我就不問了。”

葉錚喉頭動了動,這兩年虞浩霆有意疏遠舊部,但和他卻是少年相識,駱穎珊亦同顧婉凝交好,連家裏的孩子都是常在虞家走動的,自然和別人不同。但也恰是因為親近,一碗水端起來場面上反而多是委屈“自己人”,他自問並不在意那些,可他身後手下卻關聯太多。顧婉凝既問,那就必是有要緊的人遞了話,孫熙平跟虞家也有牽扯,不如當面說明白了,免得背地裏叫人下眼藥,思量著坐了下來:

“夫人既問,我沒有什麽見不得人要藏著掖著的想頭,只有公事。”

他沈下心意揣摩著顧婉凝能聽明白的說道:“……作戰和給養、審計、財會都是兩條線,上面歸到國防部管,那還要不要聽各軍種總部的?下面的辦事機構要不要聽警備司令的?夫人知道,軍中有職有銜,哪怕實職互不統屬,長官發話,下頭也得聽著。最近海軍那邊要買兩艘新艦,海軍和裝備部的人就各有意向……陸軍這邊,部門層級更多,還牽扯著各個軍區的給養預算,搞不清楚,我反正是辦不了……”

他說幾句,孫熙平便時不時地駁一句,末了又點道:“現在是沒事,到了真要動兵的時候,有人在前頭賣命,還要提防有人背後使絆子;負責軍備給養的人——帶兵的將軍得心裏有數吧?”

說白了,國防部也好,各兵種、軍區、基地也好,條條杠杠的系統規章是明面兒上的,然而,每個位置上的人卻各有自己的“系統”。各個部門都“精誠團結”了,水潑不入針紮不進,上頭不好掌控;可要是切割得太厲害,人人行事都諸多掣肘,那就做不了事了。他們如今爭的,就是這個“度”上的進退,紙面上的一分一厘,撒下去就是丘壑縱橫。

他二人侃侃而議,顧婉凝聽得專註,並不插話,只是面上原本謙和溫婉的笑意越來越淡。孫熙平說完,好一會兒,她也沒有開口,葉錚兩人看著她的神色正有些惴惴,顧婉凝忽然輕誚地一笑:

“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原來也是為了錢。”

她聲氣依舊溫柔,語氣中卻分明透著輕鄙,如同糖霜裏裹著細細一支針,葉錚和孫熙平聽在耳中,只覺得字字誅心。

“夫人……”

“你們爭的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不是我找兩處房子出來就能讓二位滿意的。” 她眼裏是全然不加掩飾的失望,“是我想簡單了。” 說著,便站起身來,“我就不送二位了。”

葉錚和孫熙平面面相覷,也不知該如何辯解,竟是眼睜睜看著顧婉凝推門走了出去。轉眼有婢女進來收拾桌案上的,茶船杯盞,他二人只好走。

一路出來走到前廳,卻見一個穿著鵝黃衫裙的小女孩正趴在地毯上“指揮”幾個婢女調換新摘的花束,“哥哥不喜歡紅的……這個是媽媽喜歡的,這兩個給我。” 看見他們過來,便起身招呼:“葉叔叔好,孫叔叔好。”

半低著頭,聲音細細的,像暮春的小雨,禮貌之餘還有點矜持。

葉錚一見,笑著摸了摸她的頂發:“惜月又長高了呀。”

孫熙平也過來逗了她兩句,兩個人才錯著一肩的距離慢慢往外走,步出大廳的時候,白亮的陽光迎面直刷下來,他和葉錚都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眼見得那小女孩真如眾星捧“月”一般,心裏卻都是一陣酸澀。

當年,郭茂蘭夫妻倆先後亡故,這小姑娘一生出來就養在虞家,雖說是親生女兒一樣養出來的千金小姐,可將來長大了,總還是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現在小小一個女孩兒,全然懵懂無知,越是這樣靈秀乖巧無憂無慮,越是叫旁人看著覺得難過。算一算,也不過是六七年的光景,回想起來,卻離得那麽遠了。葉錚微微有些怔忡地收回目光,撞上了一雙和他一樣心照不宣的眼。當年,他們這些人,沒這麽大的勢,沒這麽多的錢,只是年輕,心高氣傲,一門心思都是金戈鐵馬封狼居胥;見了面,犯渾胡鬧,連打架都是有的,卻沒有現在這樣,一根心思劈成幾份兒都嫌不夠用。

那時候,他什麽都不怕,心裏總是穩的,萬事都有虞浩霆,大不了提攜玉龍為君死罷了,他成仁取義;可現在,他只有自己,最靠得住的就只有手裏的槍,身後的人,還有錢——

“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原來也是為了錢。”

她的話是裹在糖霜裏的一支針,刺穿了他早已習以為常的麻木。

她看他們的眼神這樣失望。連他自己都覺得失望。

他知道,他身邊的人也在失望,不是對別人,卻是對自己。說到底,敢當面拍桌子的,就是知道彼此不會在桌子底下頭動手;和那些口蜜腹劍,面慈心黑的人比起來,他和他,還更像兄弟:

“晚上有沒有安排?沒有我請你喝酒。”

孫熙平一楞,隨即笑道:“你做東啊?那就大三元吧,紅燒大裙翅。”

除了致嬈的貼身丫頭碧縷,裏裏外外的婢仆都被打發開了,謝夫人按了按眉心,鮮甜香醇的祁紅呷在口中也品不出好滋味:“說來說去,還是先前他去聽了兩回戲,這回往皬山送了盆花……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怎麽就至於鬧成這樣?”

謝致嬈繃緊了面孔,一腔酸熱在眼眶裏打了個轉,謝夫人見狀,給對面謝致嬈的堂嫂遞了個眼色:

“你們小夫妻的事兒,我也勸不明白,讓你嫂嫂幫你出出主意吧。”

說罷,又拉著致嬈的手輕輕拍了拍,“明天就回去吧,你就是不顧著仲祺,也要顧著孩子。”

有些話,做長輩的不好開口,她本想著陳安琪和致嬈年歲相仿,或者能勸說一二,可謝致軒一聽就搖了頭,安琪是個直性子,又和顧婉凝要好,說起這些事,說不定還沒勸就吵起來了,謝夫人只好把他堂哥謝致遠的夫人貝欣怡叫了來。

“我不回去。” 謝致嬈咬著牙低聲道,謝夫人嘆著氣慢慢走出去,貝欣怡順勢坐到了她身邊,笑吟吟地覷著她:

“我聽了半天也沒鬧明白,你這到底是跟誰生氣呢?還是那個戲子的事?不過是他多去聽了兩回戲,又沒真的弄回來。” 她一面說,一面用果簽戳了顆鹽津李子遞給致嬈:“你就酸成這樣?”

說著,自己也挑起一顆含了,揶揄道:

“不是嫂子替他說話,你去年弄的那一出,人人都‘佩服’你把總長大人轄制得連戲都不敢聽——可這是好話嗎?”

謝致嬈頰邊一紅:“我不是跟一個戲子置氣,你知道……”話到嘴邊,又咽了。

去年文廟街有個冒紅的清唱小旦,不知怎得入了霍仲祺的眼,饒是他公務冗繁,兩個月裏頭往文廟街去了三回,回回都只聽她一折《思凡》。事情落在謝致嬈耳裏,她不吵不鬧,卻是去文廟街包了那小戲班的場,一折《思凡》叫那小旦唱了五遍……霍仲祺知道了也沒說什麽,卻是此後再不去聽戲了。於是,人人都道小霍夫人有手段,早年霍仲祺是何等的風流脾性,如今竟對夫人這樣服帖。

“你以為他真的不上心?上個月那小戲子嫁人,他一份賀禮送了這個數。” 謝致嬈沈著臉色比了個手勢。

貝欣怡卻不以為意:“人家因為你把嗓子唱倒了,他要是不管,那像什麽話?你這麽掃他的臉,他一句話都沒有,你還要他怎麽樣?”

謝致嬈去搓磨那戲子原是一時心障,沒想到那女孩子年紀小,當場就倒了嗓子,她想起來也覺得事情做得不妥,可嘴上卻不肯服軟:“他為什麽去聽戲,他自己心裏知道。”

“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你怎麽又翻出來說呢?”貝欣怡聲音低了低,“就是他跟……也是陳年舊事了。過去的事,既不能改,也抹不掉,他就算心裏存著個影兒,終歸是個斷沒指望的鏡花水月。你要是較這個勁,那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陳年舊事?”致嬈揪著沙發靠墊上的流蘇,嘴唇抿去了一半,“四哥一走,他就巴巴地養了花給人送去,我問起來,他手下那班人,一個個都說不知道,要是真的沒什麽,他們何必糊弄我?”

貝欣怡奇道:“他們都不說,那你怎麽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謝致嬈賭氣丟下一句,兩個人一時都沒了話頭。

“你呀,還是在家裏做小姐的脾氣。”貝欣怡撥弄著手上的一枚藍寶戒子,覷了她一眼:

“要我說,當初你就應該把那小戲子弄回來。”

致嬈杏眼斜飛,哂笑了一聲,顯是十分地不以為然。貝欣怡也不惱,反而又靠近了些,“一個戲子,說穿了就是個玩意兒,逗弄兩天也就扔了。他要是真起了這個意思,正心虛著呢,你替他辦了,他只有更念你的好,你再撒個嬌使個性子,他也只有打疊起幾倍的小心百依百順地去哄你。”

她見謝致嬈仍是神色忿忿,遂更加推心置腹地道:“退一萬步說,要是他真敢把那小戲子留下,想怎麽整治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只一條,不要自己出頭,就叫你哥哥去,連那丫頭帶著仲祺一道兒發作了,上頭有公公婆婆,下頭有攸寧,霍家不許納妾,事情鬧出來,人怎麽弄回來的,還叫他怎麽弄走。”

貝欣怡呷了口茶,見致嬈聽住了,遂輕輕一笑:

“裏外上下,只有說你賢惠委屈的。可你這麽一鬧,他嘴上不說,心裏認準你個潑辣狠毒,你劃算嗎?”

“……那現在還能怎麽辦?那小丫頭也嫁人了。” 致嬈顰了眉尖,眼中一縷惘然,貝欣怡聽著,竟是“撲哧”一笑,“我的傻妹妹,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借這事給你打個比方,哪兒是讓你……說到底,就是你自己要拎得清楚,是你一時出了氣要緊,還是他心裏怎麽想你,你們夫妻倆長長遠遠一輩子要緊,只要你自己拿穩了主意,裏子面子一準兒都是你的。”

致嬈被她說得氣苦裏也忍不住一笑:“你就是這麽對付我大哥的?”

貝欣怡輕嘆了一聲,擱下手裏的茶杯,“致嬈,嫂嫂勸你一句:至親至疏夫妻。有些事,不該知道的,你就得不知道。仲祺年輕的時候風流荒唐是有的,可他心地好,跟你打小一道兒處得也好,只有忍讓你,沒有欺負你的。他要真是存心讓你不痛快,不聲不響在外頭養個小公館,你一點兒法子都沒有——昨天他來接你,你不回去,那他以後要是不來了,你怎麽辦?”

“他不來,我就不回去。”致嬈話雖倔強,聲氣卻軟了。

“這是氣話。”貝欣怡笑著站起身,理了理旗袍的褶皺:

“還有一條,你要是怕他不來,下次走得再急,也記著把攸寧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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