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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番外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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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問客從何處來

秋日的雨說下就下,也沒個征兆,或是說,這一整天的慢陰天都是征兆?

小館子開在江邊,雨水一澆,江面上煙雨茫茫,最後兩艘船靠了岸,夜色初籠,只一個老艄公無處可去,吃過米粉又要了壺酒,就著一碟子香幹嚼得慢條斯理,眼看晚上的生意要泡湯,一身藍襖黑褲手腳爽利的老板娘皺著眉頭朝樓上招呼:

“滿崽,下來吃飯!”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一路答應著跑下來,小方桌上已放好了菜飯,還有一小碟切薄的臘肉,鹹香的煙熏香味勾得那艄公口裏忍不住咕嚕了一聲。男孩子攬過碗筷剛扒上兩口,忽聽外頭有匆忙的腳步聲響,母子二人擡頭看時,見是一個穿著軍裝大衣的年輕人避著雨進來,他身形高大,但躬身疾走,動作頗有幾分狼狽。

老板娘剛要起身招呼,卻見那人一跨進來便掀開大衣,解脫出一個嬌小玲瓏,素衣黑裙的女子來。老板娘連那艄公見狀都是一楞,只覺得這二人雖行色忙亂,但此刻進到堂中,卻叫這潦草的店面都莫名地亮了一亮,正遲疑著想要上前招呼,那年輕人已擡頭問道:“掌櫃的,熱茶有沒有?” 擡眼間英氣逼人,唇邊猶噙著歉然笑意,倒叫老板娘心裏忽悠了一下,連忙招呼道:

“有有有,長官稍等,馬上就來。”

擡腳要走,又笑容可掬地停了停,“店裏有今年新下的‘銀芽’,長官嘗嘗?”

那年輕人脫著大衣點了點頭,“好。”

他身邊的女子身上倒沒淋濕,只是盤起的發辮蹭亂了,烏丫丫的頭發遮了一半臉孔,這會兒松開來用手指重新理過,精致娟好的輪廓便顯露出來,晶瑩剔透的面孔像是能吸住人的視線,縱是老板娘急著去廚下沏茶,也忍不住打量了幾遍,納罕這女孩子怎麽生得這樣好?

艄公見這一男一女揀了離他不遠的位子坐下,樂呵呵地轉過身搭訕:

“長官這是要出城還是進城啊?”

那軍官隨口道:“進城。”

艄公帶著幾分酒意瞇起眼睛望了望他,湊近過去壓低了嗓門:“是去城西嘉寧橋吧?”

那軍官不動聲色,他身畔的女子卻似有些好奇地望了那艄公一眼,軍官握了握女子的手,對艄公溫言問道:“老哥怎麽知道?”

艄公嘿嘿一笑,回身喝了口酒,咂著嘴說:

“長官別看我是個搖櫓的,碼頭上來去三十年,這點兒眼力價還能沒有?”

說著,下巴一擡,瞟了瞟那女子身上披的戎裝外套,“您這個年紀,膊頭上就撈了三顆金豆豆,少說也是個團座,十有八九是要去嘉寧橋虞家。老莊我說得對不對?”

說話間,老板娘已端了茶出來,特意揀了兩個不常用的白瓷杯子,“長官喝茶”,一面倒水一面又打量那女子。見她捧茶在手,悠然含笑,規規矩矩的短襖長裙,玉色衫子闊袖窄腰,遠看簡凈,近看才瞧見衣擺和袖緣都用極淡的金綠絲線繡了折枝桂花,白生生的腕子上套著一只瑩紫的玉鐲,一看衣裳氣派就知道是高門朱戶裏出來的小姐,禁不住又自謙了兩句:

“店小,沒有好茶,您二位將就。”

“掌櫃客氣。” 那軍官的言談態度雖不跋扈,卻也不熱絡,問了兩句店裏的預備,先點了一碟退鰍,略一猶豫,低聲跟身邊的女子解釋了兩句,待那女子點頭,才又點了血鴨、米粉並兩樣時鮮的菜蔬。老板娘心道,江邊的館子江鮮美,眼下秋江水滿,正是銅魚最肥美的光景,這人聽口音是外鄉人,想不到於本地的吃食卻是行家,一邊揣度一邊疊聲應著去了廚下。

艄公聽著他們這邊點菜,端到嘴邊的酒杯又放了下來,嘖嘖道:

“長官初來雲衡,吃得倒很在行哪!這退鰍真是到了非吃不可的時候了,嘖嘖……”

那軍官還未答話,方才一直沒有開口的素衣女子卻轉過頭來笑道:

“人少冷清,老先生要是不介意,不如和我們拼一桌吧。”

她回眸一笑,艷色驚人,直把那老艄公看得一楞,恍了恍神才反應過來,連忙抄了自己的酒壺酒杯樂呵呵地挪到了他們對面,“好好好!” 當下又講說了一番品味江鮮的門道,不多時,老板娘上了菜,魚肥酒暖,那艄公更是起了興致,連雲衡的風土人情也一並演說起來。

“嘉寧橋的虞家在雲衡很出名嗎?”

那素衣女子閑閑一問,老艄公立時瞪開了雙眼,一臉詫異地道:

“虞家!妹陀,嘉寧橋的虞家你都不曉得嗎?那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幾遍,也沒“可是”出個合適的詞出來,撓了撓頭,指著那軍官道:

“你問他,問他——當兵吃糧的沒有不曉得虞家的。虞家!嘖嘖,進了城你就見識了,城西嘉寧橋,過了橋,一條巷子到尾都是虞家!”

他說了這些,仍是意猶未盡,見那女孩子饒有興味地瞧著自己,更是非要說出點什麽來,“嗨,當年我還後生那陣子,要不是家裏老母親死命攔著,老莊我也跟著虞家大帥打天下去了,兩江子弟,哪個不曉得虞家?”

他忽而在自己腿上重重一拍,先嘆後笑:“興許也能弄個長官當當!”

那女孩子聽了掩唇而笑,替她剔魚刺的軍官卻是神色一黯,老艄公看在眼裏,驀地疑上心頭,談笑了兩句,借故進了廚間,湊到老板娘近前,悄聲道:

“桂嫂,你瞧這後生帶著個乖妹陀,是個什麽來歷?”

桂嫂竈上熬著湯,心不在焉地應道:“一看就是大家子的小姐。”

“著啊!”艄公附和了一聲,猶猶豫豫地舔了舔嘴唇:

“桂嫂,這……怕不是叫人拐出來,私奔的吧?”

桂嫂手裏的湯勺“當啷”一聲磕在鍋沿上,面上一層微霜,“這可不敢亂說!我瞧著人家般配得緊。”

“著啊!”艄公又附和了一聲,“就是般配得緊,才拐得出來咯。”

桂嫂皺眉道:“什麽‘拐’不‘拐’的?我看那長官是體面人,說不定是走親戚呢!”

“哪兒有這麽走親戚的?”艄公不以為然,“你瞧見那後生膊頭的金豆豆沒有?三顆!少說也是個團長,出門連個馬弁都沒有,雲衡城的連長都比他排場大些……再說,” 艄公聲音又低了低:

“剛才我提了兩句虞家,那後生就不自在,我是怕……那妹陀不會是從虞家拐出來的小姐吧?”

桂嫂一楞,思忖著道:“……你這麽一說,是有點兒怪。”想了想,穩住心神道:

“他們什麽來歷咱們可管不著,我只管做我的生意。”

說罷,走出來添茶添酒,順帶著哄走了自家孩子。

艄公卻放不下心裏那點兒疑竇,一團和氣地同那軍官聊了幾句,故作平常地笑道:

“小老弟,這妹陀是你——”

他拖長了話音,便見那軍官仿佛有些冷冽地瞥了自己一眼,隨即卻是坦然一笑:“堂客。”

微微一頓,又補了一句:“三書六禮拜過堂的。”

艄公被他瞥得有些發僵的臉孔倏然松弛下來,奮力一笑,面上的皺紋聚得愈發深了,“長官好福氣!老莊我碼頭上來去三十年,這麽標致的妹陀一共也只見過……” 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一撚:

“這麽一個。”

一句話說得那女子紅了臉頰,一笑低頭,無限嬌憨。

正在這時,門外幾道銀亮的光束閃過,接著便是汽車剎停的聲音,車門開合,下來的盡是撐傘的戎裝軍人,雨夜裏車影、人影憧憧一片,竟看不分明是有幾輛車子。桂嫂趕忙到門口觀望,片刻間,幾個兵士就到了檐下,為首的一人神情頗為焦躁:

“掌櫃的,今天傍晚有沒有一位長官帶著夫人從這兒經過?”

桂嫂一聽,心裏暗叫不好,難道叫老莊猜中了,裏頭那對男女真就是私奔出逃的小鴛鴦?這麽大的陣仗莫不是虞家出來追人?一時間也不知是該說還是該瞞,竟是楞在當場。

館子裏的人也都瞧見了外面的動靜,那軍官剛起身,那艄公猛地拉了他一把,痛心疾首地道

:“老弟,你們走不脫了,妹陀叫她家裏人帶回去吧!

你趕緊翻窗子出去,後頭最近的就是我的船,你藏一藏……

讓虞家的人抓住,鐵定要把你打靶了!”

他身邊的女子也跟著站了起來,詫異地望著他二人,惟那軍官面不改色地拍了拍艄公拉他的手:

“老哥,多謝了。” 說罷,朝外頭朗聲道:

“杜中光!”

桂嫂正心驚膽戰不知如何作答,同她問話的軍官卻猛然神色一振,撇開她忙不疊地趕進門去,挺身行禮:“校長,夫人”, 神態舉止極為恭謹。

艄公不由自主地放開了手,方才被他拉住的軍官沖那姓杜的說道:“找到車了?”

杜中光道:“是,正在修。”

那軍官蹙眉道:“下著雨,修什麽?”

杜中光臉色一紅:“……呃,是。”

那軍官看著他搖了搖頭:“這也是衛朔教你的?”

杜中光更是語塞,那軍官一笑,低頭問身邊的女子:“吃好了嗎?”

那女子笑微微地點頭,牽著他的手走了出來,一時已有侍從和勤務兵進來,拿衣裳的那衣裳,結賬的結賬。老板娘還要找錢,那軍官卻道:“留著請這位老哥喝酒吧!”

說話間,司機已經把一輛車子開到了門前,又有衛兵過來撐傘,艄公瞠目看了半晌,這時才回過味兒來,抖抖索索地跟出來支吾道:“……敢問這位長官,怎麽稱呼?”

那軍官頷首道:“鄙人姓虞。”

車子沿著江岸緩緩前行,雨過雲開,銀亮的月彎掛在山前,潮聲起伏,江流澹靜。她倚在他肩上,指尖撫開他微蹙的眉心:“怎麽了?”

“沒什麽。” 他偏過臉,挨在她額頭上,深深一吻:“我在想那艄公的話,當年跟著虞家出征的兩江子弟,能回來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閉上眼,帶著她體溫的清甜香氣一分一分地往他心裏沁,耳鬢廝磨間,仿佛重又回到孩提時——

巷子裏仿佛日日都有等著謁見父親的人,“兩江子弟,哪個不曉得虞家?” 巷口的青石板橋,流水悠悠,橋頭總有個賣花的老嫗,絲線串起的梔子、茉莉,帶著嬌翠的葉,灑了水,又香甜又清爽……那時他剛剛記事吧?抓起來就往嘴裏送,抱他的是誰?是龔揆則?趕緊扯開那花,他猶要去搶,他笑呵呵地把他舉高:“咱們四少將來是要騎大馬做將軍的!這些花兒朵兒的,咱們可不要!”

他聽了,也真就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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