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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人間第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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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如晦,白晝如夜。急雨如註,澆在硬朗的軍服雨披上劈啪作響,飛馳的車輪激起大片水花,車燈打出的光柱裏盡是匆促的白色水流。密集的崗哨隱在幽暗的天色裏,昏黃燈光偶爾映出錯落的檐角和青磚高墻。

三輛軍用吉普剎停在只剩了一扇的朱漆門前,臺階兩側的石鼓上彈痕斑斑,目之所及,武裝齊整的衛兵少說也有一個排。一個娃娃臉的年輕校官等在門口,一見來人,立刻撐開傘迎了上去:“師座,他的警衛不肯繳械,要不您先等等,我們……”

霍仲祺擺了擺手,掩唇輕咳了一聲,“至於嗎?”

回廊外,被雨水擊打的枝葉篩糠般抖動,隱隱可見槍身的烏芒和刺刀的刃光,這大約是嘉祥遠郊某個鄉紳的宅邸,被戴季晟臨時用作行轅,昨晚突圍不成,又被他們堵了回來。精銳就是精銳,雖是敗兵猶有虎賁之勇,天知道他方才一路過來,車輪下印了多少血水,恐怕一場大雨也沖不幹凈。

淋了雨的半邊衣袖緊貼在身上,冷涼濕重,讓人有輕微的興奮。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他們的這一卷山河,就要畫完了。

引路的軍官穿堂而過一直走到庭院深處,讓霍仲祺略有些意外:這個時候,戴季晟這樣的人當是端居正堂,等著跟他交涉吧?

這間廂房看格局像是書房,檐前的臺階上,十多個衣上帶血的衛士一聽見響動,齊齊舉槍,霍仲祺上前兩步,朗聲道:“二十六師師長霍仲祺,拜訪戴司令。”

四下一靜,只聽房中有人不緊不徐地應了一聲:“請進。”

果然是間書齋。

窗外風雨琳瑯,滿目肅殺,這裏卻是書疊青山,燈如紅豆。房中的人甚至未著戎裝,一襲半舊的墨藍長衫,倒像個書生。

霍仲祺見桌上展著一幅立軸書畫,笑道:“戴司令好雅興。”

戴季晟將那卷軸慢慢收起,插進一方素錦條匣,“霍公子就不必客套了,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霍仲祺頷首道:“仲祺來之前,剛跟灃南那邊通過電話,司令的家眷我們已經妥善保護了,請您放心。”

戴季晟冷笑,“那真是多謝了。”

霍仲祺雙手在身前交握了一下,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戴季晟打量著他,搖頭一笑:“你這個時候一個人來見我,你不必說,我也明白。我不死,虞四少少不得要花心思安置我,他要安撫人心,又要提防灃南舊部尋機起事……所以不如我斃命軍中,最是方便。”

霍仲祺低低垂了眼眸,“司令半生戎馬,一世英雄,想必也不甘卑躬屈膝,俯首事敵。況且……”他語意一頓,肅然道:“仲祺也是個軍人,生逢亂世,軍人自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

戴季晟仿佛饒有興味地點了點頭,“霍公子在沈州的作為,戴某早有耳聞。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不過,我也有一件事想請霍公子幫忙。”

霍仲祺忙道:“司令請講。”

戴季晟拿起手邊的那方素錦條匣,摩挲了一遍,遞到他面前:“這個……煩你轉交給虞浩霆。”

霍仲祺一怔:“這是?”

戴季晟似有些倦怠:“你交給他就是了。”

“好。”霍仲祺按下心頭疑惑,將那條匣接在手中,“那仲祺就不打擾司令了。”

雨意漸收,天際現出一片清透的琉璃碧色,霍仲祺握著那方條匣穿堂過室,總覺得哪裏不妥。他剛走出門口,便見馬騰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師座,總長急電。”

霍仲祺一打開文件夾,面色驟變,轉身就折了回去;然而,還沒走近書齋,便聽見房中一聲槍響,驚得一雙白鳥從房邊的高樹上振翅而起,庭院裏的一班衛士立刻沖了進去。

虞浩霆在電話裏細問了事情的經過,卻並沒有多交待什麽,只說 “你做的沒錯,戴季晟的死訊你直接通電其他的事,我叫廷初去處置。”

霍仲祺忙道:“四哥,戴季晟有件東西讓我交給你。”

“什麽?”

“是幅畫。”

電話那頭似乎有一瞬間的靜默,“好,你讓廷初帶回來吧。”

放下電話,霍仲祺心裏愈發疑惑起來。之前,他怕那畫有什麽不妥,叫人拆了軸首仔細查看過,結果一無所獲。那幅畫,是一幅梅花。

兼工帶寫的覆雪綠萼,雅正清婉,像是女子的手筆,上款的題畫詩是一首宋人小令:“春風試手先梅蕊,頩姿冷艷明沙水。……雪後燕瑤池,人間第一枝”,亦是常見的詠梅之作,只是後頭落了戴季晟的表字和小印;下款純是記事,“……共和八年歲次乙未孟冬” 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作,至於“愛女清詞周歲有畫”雲雲則純是畫者家事了,彼時周歲的孩子,如今正是花信之年。

“清詞” ?

這名字他沒有印象,是戴季晟的家眷?那這麽一幅畫為什麽要送給四哥呢?

“歲次乙未”、“愛女清詞”……這個謎不需要他來猜,但他卻總覺得縈懷難棄,仿佛有什麽呼之欲出,細辨之下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深秋的雨,簌簌不停,久歷戰火的嘉祥城街市蕭條,雕敝如落葉。經此一役,虞軍原先在嘉祥的守衛部隊折損了十之七八,灃南的敗兵更是四處潰散,於是霍仲祺一進城,便著手整編部隊。師部的參謀帶著蔡廷初找了半個多鐘頭,才在傷病醫院找到他。蔡廷初是虞浩霆侍從官出身,同霍仲祺亦是舊識,不過,一個在情治系統,一個在野戰部隊,兩人多年未見,在戰後孤城乍然相遇,一時間都有些感懷。

霍仲祺了然他的來意,打過招呼便道:“戴季晟的副官要扶靈回灃南,我做不了主,就把人還看在他先前的行轅裏,總長既然叫你來,你看著辦。”說罷,卻見蔡廷初有些遲疑,“怎麽了?”

“其實……” 蔡廷初躊躇道:“總長是讓我送一個人來。”

霍仲祺蹙眉道:“什麽人?”

蔡廷初見他神色鄭重,連忙微含笑意說道:“不是軍務,是總長讓我送夫人過來。”

霍仲祺一聽,眼中立刻有了慍意:“她來幹什麽?”

蔡廷初見他突然發作,楞了楞,才反應過來自己語焉不詳,他大概是會錯意了:

“是總長夫人。”

“她……”霍仲祺怔了怔,訝然望著蔡廷初,心頭漸漸浮起一片陰雲。

這件事解釋起來太過覆雜,蔡廷初也拿不準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只好避重就輕,“夫人現在在師部,不知道城裏有什麽地方方便夫人下榻。”

二十六師的師部在原先的市政廳裏跟零落不全的市府機關合署辦公,擠在一座三層的騎樓裏,人來車往,十分嘈雜。這個時候,唯獨樓頂霍仲祺的辦公室安安靜靜地關著門,連值班的秘書也被馬騰打發走了。

霍仲祺一上樓,就見馬騰火急火燎地在樓梯口來回轉圈,“師座,哎呦,您可回來了!” 抖著手指頭往邊兒上一指,“顧小姐……啊不……虞夫人來了。”

霍仲祺凜然掃了他一眼,“叫人去趟和記,要他們最好的套房,馬上收拾出來,等夫人過去安置。”

“是。” 馬騰嘴裏答應著,人卻沒動,囁喏著想說什麽,又不肯開口,一個勁兒地斜眼瞟蔡廷初。

霍仲祺根本不理會他的眼色,訓斥道:“廢什麽話?馬上去。”

馬騰只好“戀戀不舍”地下樓,唉,那時候在江寧,他瞧見總長大人攥著她的小手從車裏出來,腦子裏就是“嗡”的一聲,又覷了覷霍仲祺的眼神兒,合著不是他們師座喜新厭舊,是那小女子攀了高枝了?!怪不得這新婚燕爾的,也不見師座高興,他戳著霍仲祺的手臂,慌裏慌張地想說點兒安慰的話也不得要領:“師座,您……您千萬別往心裏去,這種……這種水性楊花的婆娘,我就不信總長能娶了她!還帶著個沒來歷的娃娃……”

“這話夠你死上一百回了。”霍仲祺沈聲打斷了他,“你記好了,那是總長夫人,一一是四哥的孩子。”

馬騰腦子裏又“嗡”了一聲,稍稍咂摸了一下,只覺得一碗冰水潑在了腦殼裏,“師……師座,那……那您也太……”

霍仲祺淒然一笑:“太混賬了?”

馬騰連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是想說師座您……真英雄!英雄都難過美人關,孟子說的好,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霍仲祺忽然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是嗎?哪個孟子?”

霍仲祺輕輕敲了下門,“夫人?”裏頭傳出聲音清越沈靜,他再熟悉不過,“請進。”霍仲祺這才同蔡廷初推門而入,只見一個纖柔的身影憑窗而立,深黑的薄呢鬥篷,素黑的重鍛旗袍,濃黑的青絲低低挽成發髻……一片靜黑之中,惟有瑩白的面孔和一雙柔荑宛如象牙雕就。

霍仲祺一見,滿腹的疑竇突然不願開口相詢。

顧婉凝微微低了頭,握著手包的手指不覺暗自用力,“我來,是為了戴季晟的事。他有幅畫……” 她一遲疑,忍不住咬了下唇,霍仲祺已點頭道:“是”,說罷,便走到辦公桌前,摸出鑰匙,開了抽屜,將那方素錦條匣取了出來,“就是這個。”

顧婉凝接過匣子,指尖輕輕撫過,面上的神情非憂非喜,展開看時,良久,都沒有說話。霍仲祺見她眸光晶瑩,呼吸漸重,自己私心猜度的虛影慢慢清晰起來,心頭跟著一抽:“婉凝,你……你和戴季晟……”

顧婉凝擡起頭,泫然欲泣的面容突然浮出一個伶仃的“微笑”,手指點在那幅畫的下款上,“清詞……是我。”

這是他方才已經隱約想到,卻又最不願成真的一個答案。霍仲祺雙眼一閉,懊惱之極,那天晚上,作戰處的那封電報正合他心意,讓戴季晟死在軍中,不單給虞浩霆省了麻煩,還了了他一樁舊怨。當年在廣寧的那一槍,幾乎要了她的命,也要了他的。在公在私,戴季晟都非死不可。

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說,“清詞……是我”。

方才他見她裹在一襲黑衣裏,就知道不好,“乙未孟冬” 、“愛女清詞周歲”不正合她的生辰嗎?她母親家裏是姓梅的,他查過。可她不開口,他還盼著是他多心了,不會那麽巧,不可能,如果她真的跟戴季晟有什麽關系,她怎麽敢和四哥在一起?她怎麽會去替他擋了那一槍?

可是她說,“清詞……是我。”

“愛女清詞”,那麽,就是他“殺”了她父親,他們“殺”了她父親。

他想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事與願違,他顧不得胸口刺痛,急急辯解道:“這件事是我莽撞了,四哥給我發了電報的,可沒來得及,真的……”

“我知道……”她起了霧的眸光照在他臉上,“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好,對不起。”她一邊說,一邊飛快地把那幅畫收進條匣裏。

“婉凝——”他低低喚了她一聲,卻無可安慰。

顧婉凝匆匆抹掉了落到下頜和一滴眼淚,強自委婉而笑,“你這裏一定很忙,我來是私事,就不打擾你了。我答應了戴夫人,送……送他的靈柩去灃南,明天就走。”

說罷,就抱了那條匣快步而去。

一直在門邊默然而立的蔡廷初跟霍仲祺點了點頭,便也跟了出去。守在門外的馬騰這回乖覺得很,殷殷勤勤地帶路去了。

沙沙的雨線蔓延在無邊的夜色裏,燈光拉長了人影,案前一莖無花的寒蘭, 愈顯孤清。

“……雪後燕瑤池,人間第一枝”,不知不覺,那首《菩薩蠻》就從筆鋒中流瀉而出,霍仲祺收起了游離的神思,擱筆喝了口茶,忽然便蹙了眉,“馬騰——”

他這位貼身副官應聲而入:“師座有什麽吩咐?”

霍仲祺敲了敲杯子:“茶是你煮的?”

馬騰嘿嘿一樂:“川貝和蜂蜜是我找的,茶是小白煮的。”

霍仲祺摩挲著杯子,微微一笑:“難為你想得起來。”

馬騰笑道:“您要是覺得好,明天我還讓他煮。”

霍仲祺點點頭:“你們有心了。我這裏沒什麽事了,你去睡吧。”

“哦。”馬騰答應著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晃了晃,又“嘖”了一聲,轉了回來,“唉,師座,其實——”

“嗯?”

馬騰皺了皺鼻子,神情像是在笑,又有點兒發苦,“……這不是我們想起來的。川貝和蜂蜜是虞夫人帶來的,夫人說快入冬了,您肺上有傷,叫我多留意。她說東西是給朋友帶的,順便拿過來點兒,讓我不用告訴您。”

霍仲祺看著杯子裏蜜色的茶湯,靜靜一笑,眼神在暖黃的燈光下異常柔和:“明天你去送一送夫人,就說我有軍務,抽不開身。她既然說不用告訴我,那這件事就不要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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