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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惟他心底嘆了聲“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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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談笑間,虞浩霆的眼神向邊上輕輕一掠,戴季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一個長褲短發的女子一面興致勃勃地同顧婉凝聊天,一面朝他二人這裏張望。他正揣度那女子的身份,便聽虞浩霆回頭吩咐同行的侍從:“去告訴那個記者,明天下午三點以後,有一刻鐘時間給她作采訪。”

戴季晟聞言一笑:“想不到虞四少這麽平易近人。”

虞浩霆搖了搖頭:“司令謬讚了,那是我夫人的朋友。”

戴季晟的目光在他面上隱約一滯,帶著漫不經心的客套笑容,看上去依舊是冠冕堂皇,偏叫虞浩霆覺得一絲異樣。

“這麽看來,之前小姐在江寧籌備婚事的消息倒是不虛。” 俞世存眼中笑意閃爍:

“世存恭喜司令喜得佳婿。”

戴季晟卻沒有接他的頑笑,閉目思索了片刻,沈沈道:“你看——虞浩霆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俞世存收了笑意,正色道:“您疑心他是有意做戲?那小姐怎麽說?”

戴季晟悵然搖頭:“什麽都沒說。”

俞世存凝神思量了一陣,覆又笑道:“司令多慮了,他要是真的知道,決計不會帶小姐來和談。況且事到如今,他知不知道小姐同司令的關系都無礙大局;您要是不放心,索性我們把事情揭出來……” 他哈哈一笑,撫掌道:

“就說小姐跟您失散多年,正好這回見面相認就是了,看他怎麽辦。”

“你覺得他會怎麽辦?”

俞世存一楞,不解戴季晟為何會有此一問,蹙眉道:“……雖說眼下還沒有傳媒記者沒有人寫小姐的事,但是照片可登出來不少;到時候不管他認不認這樁婚事,都不好交待。

這種話本小說裏的戲碼只有市井婦孺喜歡,虞軍和江寧政府的人可不會信——

小姐跟他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那你覺得他會怎麽辦?”戴季晟面無表情地追問了一句。

俞世存細想了想,搖頭道:“說不準。不過,這件事不管他怎麽辦,於司令都是有益無害。”

“說不準”,是因為真正的想法他不願意說,若是這件事被揭出來,最幹凈利落的法子莫過於場面上的皆大歡喜之後,女主角悄然出了“意外”,只是不知道那位虞四少下不下得了手了,他揣摩了一眼戴季晟的神色:“司令是擔心他會對小姐不利?”

戴季晟沒有看他,雪落平湖般嘆了一聲:“他若不是做戲,倒難得。”

“倒難得”,淡寡輕飄的三個字聽在俞世存耳中,卻是砰然一聲錘落鼓面,他松弛了一下神情,剛要開口,戴季晟卻擺手止住了他後面的話,“這件事要妥當,我想一想。”

俞世存心事重重地下了樓,迎面正碰上釵環簡靜的戴夫人陶淑儀,身後還跟著個送宵夜的丫頭,他連忙欠身一讓:“夫人。”

陶淑儀見是他,停下腳步,藹然笑道:“世存,昨天新報的社論是你的手筆吧?剛才在酒會上,我還聽見有人打聽是哪位大才子的匿名之作呢!”

俞世存道了聲“慚愧”,擡眼間,瞥了一眼陶淑儀身後的婢女。

陶淑儀見狀,心領神會,回頭吩咐道:“你送過去吧。” 說罷,轉身姍姍而出,對俞世存道:“這邊園子有些繞,我送你出去。”

俞世存一邊謙辭“不敢勞動夫人”, 一邊跟了出去。

“怎麽?還有你不方便跟他直說的事?” 陶淑儀淡然笑問。

俞世存苦笑,“夫人,今晚……司令和那位虞四少可是相談甚歡?”

陶淑儀淡笑著用眼尾餘光掃了他一眼,“你跟我還繞什麽彎子?到底什麽事?”

“夫人,我是怕……” 俞世存低聲道,“司令將來投鼠忌器,心軟……”

“怎麽說?”

俞世存斟酌著道:“方才司令跟屬下說笑,談到那位虞四少,司令說,他若不是作戲,倒難得。”

陶淑儀眸光一凝,放緩了聲氣:“人到了這個年紀,難免念舊,你也不必太作深想。”

俞世存連忙頷首:“是。”

陶淑儀在蓮池旁站住,像是忽然省起什麽,“世存,薛貞生那裏是不是還有阻滯?”

俞世存點頭:“薛貞生原就是首鼠兩端,既想拽著我們,又不願跟江寧那邊撕破臉;如今他這兩家茶飯吃不成了,自然要多撈些甜頭才肯“上船”。所以司令的意思——他開什麽條件我們盡管應承,反正是紙面功夫,將來……他想要什麽,那要看司令願意給他什麽。”

陶淑儀托肘而立,若有所思:“這麽說,他一定不會回頭跟著虞浩霆?”

“西南一役,他袖手旁觀不算,還趁火打劫……虞浩霆可比我們恨他。”

陶淑儀閑閑散著步往回走,香雲紗的旗袍在夜燈下有些發烏,有人說,這料子越舊越好看,溫潤,圓熟。她在夜色中倦倦一笑,女人們自欺欺人罷了,好看,終究還是蘇繡新絲,光華鮮亮,奪人眼目,就像她——那樣的年紀,才有那樣恰到好處的嬌艷。

她不曾有那樣美,但她也有過那樣的華年。

他若不是做戲,倒難得。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樣的話,該是女人說的;換到男人嘴裏,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念惘然。

俞世存是怕他心軟,陶淑儀搖頭,他們這樣的人,大約一顆心裏盡是密密咬合,分毫不錯的齒輪,一毫一厘都要計算精準。可她寧願他心裏還有這樣的一念惘然,哪怕就是一個閃念。

從錦和飯店回到臨時下榻的隱園,說笑了幾句早前自己在燕平報館裏實習的事情,顧婉凝正摘耳畔的珍珠墜子,忽聽虞浩霆在她身後欲言又止:“戴季晟——”

她心頭一空,慢慢放下手裏的墜子,從鏡中窺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嗯?”

虞浩霆見她一臉困惑,遂笑道:“這個人,你以前見在哪兒見過嗎?”

顧婉凝擡手去摘另外一只,指尖一顫,細巧的針鉤絆在了耳洞裏,扭了一下才抽出來,她偏著臉想了想,道:“應該沒有吧,怎麽了?”

虞浩霆搖了搖頭,“沒什麽,我總覺得——”

他覆又搖頭一笑,帶了些許自嘲,“他看你的眼神,有點怪。”

言罷,便見她回過頭來一雙明眸意料之中地瞪大了一圈,他亦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傻氣,含笑走過來,幫手拆她的發髻,順滑的青絲次第傾瀉下來,他輕輕一吻,握住她的肩:

“大概男人不管到了什麽年紀,見了漂亮的女孩子,都要多看幾眼。”

他原是說笑,見顧婉凝嫌惡地蹙了下眉,不由莞爾,“你放心,我可不會。”

婉凝慢慢擡起頭,眉宇間一線憂色,“…… 還是一定要打嗎?”

虞浩霆撫著她的發,柔聲道:“擔心我?怕我會輸?”

她貼著他的胸口搖了搖頭,雙手環在他腰際,盈盈笑道:

“我才不擔心那些,我只擔心你回頭忙起來,一一總不見你,又要鬧別扭。”

“我帶著他。”虞浩霆灑然一笑,把她的人抄在了懷裏,“那你不見我,會不會鬧別扭?”

一早送來的報紙散發出淡淡的油墨味道,冠蓋雲集的照片不見暗潮湧動,惟有錦繡光華。霍庭萱久久註視著虞浩霆身畔那個端然微笑的女子,她沒有像戴夫人陶淑儀一般去造訪女子中學、青年教會……若是她,大概也會這麽做的吧?

霍庭萱心頭微澀,他帶她去吳門,有意無意都是一種宣示。其實,這倒不失為一個機會,她原本也預料著哪一日的報紙上便會有“機敏”的記者,捕到她“無意間”透出的只言片語,生發出一篇參謀總長婚期將近的花邊新聞。

可是沒有,直到現在也沒有,她仿佛根本沒有履行某種“職責”的打算,也不準備讓人正視自己的身份,她只是偶爾出現在他的臂彎裏,得體微笑,一顧傾城。

她這樣的姿態讓她略起了一點反感,感情這種事,不應該只有一個人去付出,這些年,他為她做了那麽多,她沒有一點感激嗎?如果有,她就不應該什麽都不做,只叫他一個人去承擔。

但懂得的人,卻未必有去付出的機會。

“小姐。”

霍庭萱聞聲放下報紙,見她貼身的婢女抱來一束用墨綠緞帶系起的百合花,“宋律師差人送來的。”

霍庭萱點點頭,抽下花束上的卡片,上頭是兩行工整的毛筆小楷,特為感謝她之前為律師公會的成立派對做司儀,落款的“宋則釗”三個字十分瀟灑。

一紙協定墨跡未幹,沔水戰端已起。江寧政府和灃南戴氏各執一詞,指斥對方挑釁在先,蓄意破壞和平協定。學堂報館裏的先生們還想條分縷析辨個是非曲直,旁人的目光早已被瞬息萬變的戰局所吸引。

虞軍在沔水的江防倉促之間已顯疲態,灃南精銳一路渡江北上,另一路迂回向西進占龍黔。

龍黔守衛空虛,掌控西南門戶的薛貞生亦不作攔阻,短短一月之間,端木欽已將孫熙年的部隊擠到了龍黔西端的犄角;而東南畢竟是江寧政府命脈所系,一直都有重兵布防,且唐驤縝密沈穩,進退有度,雖然戴季晟的主力已經逼近嘉祥,但鄴南的戰事還是被他慢慢拖進了僵局。

“你這回是拿定主意了?”

耳畔呵氣如蘭,一雙塗了朱紅蔻丹的纖纖玉手緊跟著搭在了他肩上。薛貞生轉著那只皓腕上乍看過去不甚分明的玉鐲,淡笑著呷酒,“再不下註,牌都要打完了。”

白玉蝶輕輕抽開手,裊裊婷婷坐到了他的下手,“你就不怕將來鳥盡弓藏,戴季晟再翻回頭吃了你?”

“我既然敢下這個註,自然有不蝕本的法子。”薛貞生驀地在她腰間掐了一把,“他吃不了我,你才行。”

白玉蝶擰了下腰肢,又替他斟了杯酒,“那你什麽時候走?等戴季晟打下嘉祥?”

薛貞生忽然擡腕看了看表,“還有半個鐘頭。”

白玉蝶一楞:“今天?”

“嗯。”薛貞生說著已站起身來,在她腮上輕輕撫了一下,“乖,等我回來,送件大禮給你。”

白玉蝶仰面一笑,眼波嫵媚至極,“走得這麽急,也不先告訴人家一聲!”

“軍務嘛。”薛貞生一擡手,勤務兵立刻拿了他的外套佩槍過來,白玉蝶熟稔地替他穿好,仔細相了相,綻出一個明艷的笑容:“既然還有工夫,我也送一送你。” 不等薛貞生答話,便轉身進了內室,取出一架琵琶來,在堂前盈盈落座,俯身之際如風荷輕舉。

薛貞生見狀,微微一笑,“你是彈《霸王卸甲》還是《十面埋伏》?”

白玉蝶笑而不語,垂首調弦,彈的卻是一曲平日裏宴飲酬酢間彈慣了的《潯陽月夜》;薛貞生重又在桌前坐下,聽著她的琵琶自斟自飲。聽著聽著,忽然擡頭笑道:

“小蝶,幾天沒彈,你的手也生了。”

不料他話音剛落,便見白玉蝶的身子向前一傾,手裏的琵琶滑落在地板上,撞出一聲悶響。

“小蝶?” 薛貞生霍然起身,剛搶到白玉蝶身前,她的人已萎在了琵琶邊,薄施脂粉的面龐微有些泛青,唇角滲出一痕細細的血漬,“小蝶?” 薛貞生連忙扶住她的肩,轉頭沖勤務兵喝道:

“去叫醫官!”

“不用了……”白玉蝶握在他臂上的手毫無力氣,“還是跟你說了吧,我……” 她虛弱地掀了掀睫毛,猶自帶著些許笑意,“……我是灃南的人,你來廣寧之前,我就……”

“你別說了!等大夫來。”薛貞生一聽便急急打斷了她。

“沒用……我騙了你,可我……沒害過你。”她搖搖頭,像是在笑又像是淒然輕嘆,“我知道你這次……不是要……要去嘉祥”,白玉蝶眉頭越蹙越深,攥緊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錦西的錢,都拿給……拿給虞……”

“你不要再說了,小蝶……”

她噙著血漬頹然一笑,瞳仁裏的光芒漸漸散了,“我不叫這名字……”

她的肌膚還有餘溫,脈搏卻再無聲息。他把她平放在地上,默然立在一旁看著醫官做檢查,取血樣……他撿起地上的琵琶,之間琴頸上的一只弦軸撞壞了,這琴紫檀背料,象牙覆手,琴頭上雕了團蝶——

他第一次見她,是廣寧士紳為他接風的酒筵。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她秋波送情,他卻之不恭。

那晚,她用的也是這只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錚錚然一曲《將軍令》,滿堂驚讚,惟他心底嘆了聲“可惜”。

她說的,他都知道,一早就知道,可是她不知道他知道。

她不知道,也好。

他整裝而出,庭院裏一片靜寂,薔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幹,流霞綺麗,叫人有眩惑之感。

他原以為,等到他回來,她說的那些事,是非真假都已經不重要了,她那樣聰明,只要他們都不說破——

不說破,就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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