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35章 你就是個……

關燈
朔風凜冽,幹燥的雪花直撲眉睫,寒冷讓人麻木也讓人清醒。戰爭的爆發像炸開的動脈,而停歇則靜默如死亡。戰線的僵持是談判桌上的籌碼,每一個標點背後,都是無法計數的生命和熱血,每一條電令之下,都是他親手送到炮火中的子弟兵。

死,有的時候,反而成了一件簡單的事。

“總長,急電!”林芝維推開車門,一腳踩進一尺多厚的積雪裏,踉蹌了一下。

急促的聲氣讓虞浩霆皺了眉,然而回頭看時,卻見他眼中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以及——欣然?

“什麽事?”

林芝維趟著雪急“跑”了幾步:“總長,扶桑地震。”

虞浩霆一怔,一邊接過文件夾一邊問:“震中在哪兒?烈度呢?”

“還不清楚。不過,有海嘯。”

兩天之後,空投到扶桑陣地的傳單上影印了國際通訊社的報道和大幅照片。罕見的巨震災難空前,繁華都城在大火中毀於一旦,連扶桑的皇族子弟也有人葬身震中。

剛剛僵持下來的戰線,突然又沸騰起來,扶桑人把前線轟成了焦土,虞軍的防線卻一徑收縮,避其鋒芒,就在沈州的城墻幾成泥渣的時候,一路轟鳴的戰車戛然而止——困獸的血終於流幹了。

簽完最後一道電文,窗格上已經映出了暖紅的霞光,虞浩霆閉上眼,輕輕籲了口氣。他不信天,也不信命,不過有時候,大概人還是要一點運氣,“衛青不敗由天幸”,那他呢?

軍中的除夕,沒有爆竹辭歲,沒有家宴團圓,只有酒:伏特加、白蘭地、燒刀子、老白幹......端得看軍需官們的本事和自家長官的面子。虞浩霆從沈州的城防陣地一路回來,一餐年夜飯東一勺西一碗,到了哪兒,都少不得喝上一杯。

營裏倒是別有一番熱鬧,齊振和林芝維一班人湊了一桌火鍋,吃到興起,也耍酒令玩兒。他們回來的時候,林芝維大約被罰了,正聽見他捏著嗓子唱曲兒:

“口咬青絲風箏斷。你走時荷葉榆錢,到如今霜凝冰寒……”

衛朔聽著只覺得牙磣,忍不住蹙了下眉,側眼一看,虞浩霆果然也沒什麽好臉色。只是他剛要往前走,虞浩霆卻突然站住了:“衛朔......”

他遲疑地叫了一聲,胸口微微起伏:“我要回江寧一趟。”

說罷,回過頭來目光殷殷地望著衛朔,篤定地重覆了一遍:“我們回江寧一趟。”

這念頭倏然萌生,一瞬間竟叫人不能自已。

飛機在江寧落地的時候,夜已經深了。只是除夕的夜,辭舊迎新,無人入眠。

車子在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穿過籠著薄雪的鬧市民居,空氣裏淡淡的硫磺氣息叫人想起戰場,然而此時此刻,不管怎樣的熱鬧喧騰,都讓人覺得安寧靜好。煙火燈光裏映出一行行嶄新的春聯,滿眼的“風調雨順”“萬象更新”,滿眼的“吉祥如意”“物華天寶”。

直到出了城,周遭才安靜下來,車子也漸漸加速,就在這時,虞浩霆忽然吩咐“停車”。

路邊一座小小的院落,門楣素樸,上頭掛著兩盞朱紅的燈籠,還另插了一盞金光燦燦的鯉魚燈。金紅交錯的燈光照見近旁的矮墻上斜斜伸出一樹覆了雪的欹枝。

虞浩霆拂開上頭的薄雪,幾朵幼弱的蠟黃小花露了出來,冰雪鎮過的幽香,委婉清冽,沁人心脾。他靜靜看了片刻,擡手折下一枝,轉身招呼跟著下車的周鳴珂:

“放兩塊錢給人家。”

“‘哥哥’,叫‘哥哥’。”

“……”

“哥哥!”

“媽—媽—”

葉喆糾纏了幾次,剛剛長出三顆乳牙的惜月就是不買賬,葉喆忍不住嘟了嘟嘴:

“月月真笨!”

“月月才不笨呢!”一一立刻湊上去糾正,“月月,叫‘哥哥’。”

惜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溜溜轉了兩轉,軟綿綿地開口:“哥-哥-。”

葉喆訕訕地拉了拉惜月玩具似的小手,跟一一打商量:

“一一,把月月借到我們家玩兒幾天吧,我的炮全歸你。”

一一搖頭:“肯定不行,月月會哭的。”

“不會的,我給她吃橘子糖。”

……

兩個小家夥討價還價還沒個結果,惜月已經睡著了。一一和葉喆的興趣很快轉移到了“壓歲錢”上,唧唧咕咕討論個沒完,時不時地被各自的媽媽 嘴裏一顆紅棗、蓮子之類。

駱穎珊和葉錚想著顧婉凝帶著兩個孩子在皬山守歲未免孤單,就帶了葉喆過來。於是,就算不放鞭炮,酌雪小築裏也熱鬧非常。

花廳裏特意燃起的守歲明燭,燭花一跳,回廊中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驚動了堂內的人。

“總長!”

葉錚霍然起身,既驚且喜。駱穎珊和顧婉凝也站了起來,一一看著一下子進來一票人,有點兒摸不清狀況,貼在媽媽身邊暗暗打量來人。

虞浩霆一言不發地擺了下手,片刻之間,花廳了的人幾乎走了個幹凈,只有一一猶自牽著媽媽的手,不肯理會葉錚“出去放花炮”的花言巧語,直到顧婉凝輕輕點了下頭,才不大情願的被葉錚抱了出去。

顧婉凝的雙手緊握住桌案的邊緣,腕子上的珍珠手釧巍巍顫抖,像是要支撐自己站住,又像是說服自己不要離開。她眼尾的餘光裏都是他慢慢走近的影子,她極力想要去把握自己胸腔裏的情緒,卻只能徒勞。

她側著身子沒有看他,小巧的下頜陷在領口那兩弧茸白的貂毛裏,鵝黃緞面的絲棉旗袍上繡了銀白淡綠的折枝花樣,在這冬日裏叫人分明看見了早春。

他走到她身旁,把那枝幽香清瘦的蠟梅擱在她手邊:

“這是我回來的路上,遇見的第一枝花。”

她低著頭,一顆珠子似的淚滴“啪噠”一聲打在那蜜蠟般花上。

她仰望著他,顫巍巍地擡起手,可就在即將觸到他臉頰的那一刻,卻猛然縮了回來,匆匆抹掉自己唇邊的淚痕:“你還沒有吃飯吧?我去看看宵夜有什麽。”

說著,慌忙轉身要走。

虞浩霆一把從背後撈住了她的腰:“我不吃宵夜。”

他的懷抱剎那間停滯了時光。

她縮著肩膀,像在屋檐下躲避雷雨的燕,周遭的一切她都聽不到,也看不見,只有劇烈的心跳仿佛要怦然躍出胸腔。

他的唇落在她發上,她一失神間,被他轉了過來。綿延的吻從她的額頭綿延到了 的唇,熱切而堅決的觸感如電流,如火焰。

她恍然省悟過來,雙手死死撐在虞浩霆胸口,仰望他的雙眸淚光瑩然。

虞浩霆訝然看著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拳頭,緩緩放開了她,眼中漸漸閃出冷冽的光芒:

“你要是不想見我,就搖一搖頭;你搖一搖頭,我馬上走!”

顧婉凝張了張口,卻沒有任何聲音,她垂了眼眸,從他身前退開了一點,低低搖頭,慢,而堅持。

“好。” 虞浩霆咬了咬牙,“你就是個……”

一語未盡,轉身就走了出去,軍靴在地磚上踏出淩厲的聲響。

顧婉凝看著他的背影轉瞬間消失在夜色裏,一起帶走的還有籠在她身上短暫而熾烈的溫度。

她慢慢走出去,庭院裏空無一人,連悄然而落的雪花都是靜的,叫人疑心方才的一切,不過是場夢。

眼淚無所顧及地淌在臉上,無人得見,也就不必去擦。突如其來的絞痛從掌心沿著手臂竄進胸口,她連忙去扶身邊的廊柱,卻忽然被人攬住了,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微帶戲謔:

“就算是我走了,你喜極而泣,也不用哭成這樣吧?”

她急忙轉身,孤巖玉樹一樣身影觸手可及,她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失控地抱住了他的肩:“你......你怎麽沒走呢?”

虞浩霆低下頭,在她耳垂上輕 了一下:“我要是再信你,我才是瘋了。”擡手把她抄在懷裏,又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你就是個沒良心的壞丫頭!”

她旗袍的下擺被他翻上來,檸黃的絲綢裏子襯著瑩白纖潤的一 ,有一種清新的媚惑。她不推拒,也不迎合,只是把臉頰貼在他胸口,須臾不肯離開,叫他想起他第一次見她的那晚,她也像這樣,縮在他懷裏予取予求,只是那時候,她不會這樣抱他,她只有害怕,沒有依賴。

被情感溫存的欲望,纏綿成春風化雨的 ,冰消雪融,春日的 舒展開來,他輕輕一笑,在她細巧的鎖骨上吮出一瓣嫣紅,然而笑容未竟,他的臉色忽然微微一變,再看她的眼神,果然也變了!

虞浩霆暗自一嘆,他怎麽把這件事忘了?臉上卻笑得不懷好意:

“寶貝,你要 不如換個地方。”一邊說,一邊捉了顧婉凝的手往身下帶。

然而他懷中的人卻把手抽了回來,在他肋下戰栗著摩挲,滿眼驚恐地看著他:

“……怎麽回事?”

虞浩霆捉了她的手,送到唇邊用力親了一下:“以前的事了。”

顧婉凝搖頭,惶恐而又堅決:“以前沒有。”

他邪邪一笑:“寶貝,我身上有什麽沒什麽,你記得這麽清楚?”

顧婉凝卻根本不理會他的調笑,只是探過他的襯衫,把手按在他肋下,幾乎像要哭出來一般:“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近一尺長的傷口斜貫在他肋下,縫合的印記依然猙獰可怖。

虞浩霆知道瞞不過了,只好攬著她躺了下來:

“就是之前在綏江,我的車讓炮彈掀了。傷口看著嚇人,其實不要緊。”

他說著,展顏一笑:

“那天我還跟司機說,‘放心,參謀總長在你車上呢。’剛說完沒十分鐘就出事了,幸好他們都沒事,要不然……”

他說得風輕雲淡,她伏在他身上,眼裏卻盡是哀戚:

“.......我在綏江的時候,你怎麽沒有告訴我?”

虞浩霆把她往自己面前帶了帶,蹙眉笑道:

“寶貝,你怎麽變笨了?參謀總長受傷那不是動搖軍心嗎?”

她偏過臉,可眼淚還是落在了他身上。

虞浩霆擁著她,輕 著她散落下來的長發,柔聲道:

“寶貝,不哭了,嗯?我什麽事都沒有,不信——”

他翻過身把她錮在懷裏,促狹地覷著她:“你驗驗?”

她原本還能圈在眼裏的眼淚應聲滾了出來,他把她抱起來,貼緊了自己,溫柔的聲線裏忽然帶了點撒嬌的意味:“寶貝,你一哭,我都不敢動了。”

他的動作深入而沈緩,帶著不容置疑地果決,是掠奪亦是修補。那無法啟齒的水深火熱讓她分不清歡愉和痛苦,直到崩潰如火焰的電光貫穿了她所有的意識。

他整夜抱著她,直到晨光熹微。他吻著她剛要起身,卻驚覺她環在他腰際的手隱約扣緊了。他心頭一震,撫著她輕聲道:“婉凝,你是不是醒了?”

只聽她含混地應了一句:“沒有。”

他心裏一陣溫柔酸澀,停了片刻,才道:“早上了,外頭天都亮了。”

她仍是偎在他胸口,輕聲道:“是雪。”聲音雖然輕,卻有一點執拗的堅持。

他苦笑,她從來沒有這樣任性地留過他,她這樣留他,他怎麽走得了?

他揉了揉她的 ,緊接著便吻了上去,他刻意作弄她,她很快就應付不來,就在半夢半醒之間被他帶到了雲端。

虞浩霆剛走出酌雪小築的庭院,忽然看見文嫂等在外頭,目光裏半是疼惜半是欣慰:

“四少,您......要不要看孩子?”

虞浩霆一怔,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一一已經有自己的小床了,惜月還睡在搭了蕾絲紗帳的搖籃裏。

虞浩霆看著趴在枕頭上的一一,回頭對文嫂道:“照看這麽兩個小人兒,辛苦您了。”

文嫂謙敬地搖了搖頭:“小少爺很乖,惜月小姐現在也不愛哭了。”

虞浩霆微微一笑:“是個乖孩子?那性子倒是像朗逸。”

文嫂聞言猶疑著蹙了蹙眉,卻終究沒有開口。

虞浩霆在一一背上輕輕摩挲了兩下,心底泛起一股異樣的溫柔,這溫柔又叫他覺得傷心——要是他們那個孩子還在,現在,他真的就能教他騎馬了。

雖然還未滿周歲,搖籃裏的惜月已經顯露出女孩子特有的清秀了,這樣漂亮的寧馨兒,偏偏......他這樣想著,心頭忽然一跳:要是他們也有個女兒,不知道有多漂亮。

枕邊溫熱的氣息仿佛還在,他的人卻已走了。她的手探到本該空落落的枕上,卻忽然觸到了什麽。顧婉凝睜開眼,只見枕上放著一個錦繡錯金的條匣,她撥開牙扣,只看了一眼,就咬住了唇。

條匣裏存了兩份素紅織金雲錦底的婚書,她同他的名字、生辰、籍貫齊齊挨在一起,後頭還綴著一句“芝蘭千載,琴瑟百年”,證婚人的名目後頭,一個是唐驤,另一個居然是樂知女中的校長潘牧齡,饒是眼眶微熱,她仍是忍不住一笑。

除了她,其他人都已經簽字用印——那條匣裏還立著一枚小印,用隸書刻了她的名字,和他的私章相仿,只是紋理一陰一陽。

她看了許久,把東西一樣樣放回去,鎖在了妝臺的抽屜裏。

吃早飯的時候,文嫂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四少這一走,什麽時候才回來。”

婉凝盈盈笑道:“快了,仗要打完了。”文嫂面色一喜:“四少這麽說的?”

顧婉凝微微低了頭:“他沒有說,可我知道。”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