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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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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單魂 隨風蕩

誰去想 癡情郎

這紅塵的戰場 千軍萬馬 有誰能稱王

過情關 誰敢闖

望明月 心悲涼

千古恨 輪回嘗

眼一閉 誰最狂

這世道的無常 註定敢愛的人一生傷

——《月光》

馬騰跟著霍仲祺趁夜色摸進了沈州。雁孤峰的炮兵陣地暴露之後,他們也一天到晚挨炸,可這會兒進了城,他才知道什麽是屍山血海。沈州城失陷泰半,“陣地”犬牙交錯,反反覆覆的巷戰已經讓人不知道是為了活還是為了死,像他們這樣全須全尾衣不粘血的竟一個也沒有。

一個頭上纏著繃帶的排長帶著個通信兵貓在巷口的掩體裏正往外放槍,瞄見他倆從後頭過來,罵罵咧咧地招呼了一句:

“哎呦餵,哪個長官部跑出來您二位啊?幫兄弟頂一把再走?”

待他倆走近,那人借著炮火光亮看清了霍仲祺的肩章,不由有些訕訕:“長官……”

霍仲祺伏 子四周圍打量了一番:“你這兒守不住,跟我走。”

那排長一楞:“去哪兒?”

小霍的舌尖在牙齒上掠了一下:“美華銀行。”

長官的話甭管對錯都得聽著,他們一路過去,二十分鐘的路打打停停楞是走了兩個鐘頭,又湊著十多個散兵游勇。馬騰身上的雞零狗碎全都撇了,路上碰到半個小隊的扶桑兵,眼看他刺刀拼不過,邊兒上的小通信兵一槍打在那扶桑人頭上,他過去拍了拍人家,“謝”字還沒出口,就見那小兵白著臉,眼神兒都是恍惚的。

霍仲祺走過來,把自己的酒壺遞給他:“害怕?”

那小兵一仰脖子喝了,木著臉搖頭,霍仲祺忽然溫和一笑:

“以前我的長官跟我說,要是第一次殺人的時候,連手都不抖,那是畜牲;

可要是該殺的人,你下不了手,那就是廢物。”

馬騰聽著咂了咂嘴:“那畜牲好,還是廢物好啊?”

霍仲祺白了他一眼:“自己想。”

等他們到了美華銀行的棧庫,一班人便明白霍仲祺為什麽要到這兒來了。這是附近最高的一棟樓,水泥澆築,墻體極厚,裏頭還有現成的防洪沙袋能用來當掩體。不過,他們也不是頭一個想到這兒的,裏頭原本就守了一個連,只是這兒會還能開槍的全算上,也就剩下十幾個了。

馬騰摸了摸墻上彈痕:“團座,你怎麽知道這兒啊?”

霍仲祺把機槍架在窗口上試了試,有轉身要上樓頂平臺:“我在隔壁喝過酒。”

天色漸明,通信兵一臉驚喜地跑過來:“長官,這樓裏的電話還能用,不過,不是軍用線。”

霍仲祺眉峰一揚:“能接到師部嗎?”

通信兵搖了搖頭:“師部的電話早就打不通了。”

“想法子聯系前敵指揮所,問一問最近的援軍在哪兒,什麽時候能到。”

“是。”

蔡正琰突然接到這麽一個電話,也不知是急是怒,本來他就為著支援部隊被阻在外圍心急火燎,按說沈州城裏這個時候還有電話能接出來是件好事,可是那邊一說帶兵的是個姓霍的炮兵團長,蔡正琰只覺得頭都大了兩圈兒。霍仲祺丟了的事兒,他剛剛知道,還盼著能有別的消息,沒敢立刻告訴綏江行營。這兒冒出來個霍團長,不是他還能是誰?

“娘的!”馬騰坐在地上喘了口氣,又回身扔出兩顆手榴彈才放心:“還沒完沒了了。”

三天了,白天四輪,晚上兩輪,扶桑人倒是不偷懶,幸好守軍進來之前燒了周圍的民房,扶桑人沒有掩體,要不然,就他們這些個人,累也累成孫子了。

他偷眼看霍仲祺,團座大人臉色蒼白,雙眼卻光芒晶亮,頸子上一痕灼紅觸目驚心。

今天一早,霍仲祺就提著槍上了樓頂,本來他們在上面架了兩個機槍位,可子彈不夠,只撐了兩天。今兒個團座不知道抽的什麽風,在上頭一邊“散步”,一邊瞄著下頭的扶桑人放槍。要不是他靈醒,跟上去把他撲倒,說不定他這脖子就得給打穿了,乖乖,真是一身冷汗啊!

偏他一點兒領情的意思都沒有,踹開自己不算,還磨著牙感慨了一句:

“要是小白在就好了。”

小白?小白有什麽好?

除了槍法比他好那麽一點兒,人事兒不懂!

提起小白,他就想起他們在隴北的時候,小白打了兔子回來烤,團座每回都先撕一只兔腿給小白——哪兒像他們以前那個連長,活脫脫一個小軍閥!兔子都孝敬給他玉香樓的姘頭了,也不怕叫子彈嘣了牙!對了,他還藏了本兒書在小白那兒,那破孩子肯定要偷看的。

他們這回怕是再也見不著了吧?他這麽想著,鼻尖兒就有些泛酸。

冷不防霍仲祺得空瞟了他一眼:“想什麽呢?”

他慌忙抖擻了下精神,故意苦著臉打馬虎眼:“團座,我把你的口琴丟路上了。”

馬騰說完,原等著霍仲祺再踹他一腳,卻見團座大人神色一肅,一瞬間他也反應過來,西南方向遠遠有密集的槍炮聲傳來,他臉上還沒來得及浮出一點喜色,那聲音卻又平息下去了。不等他穩過神兒,就聽近旁砰然炸響,娘的!又來了,兩只手自己就扶在了槍上。

霍仲祺卻按了按他:“走近了再說。”

這回似乎有些不同尋常,沖過來的扶桑人比之前多了兩倍,他換槍管兒的功夫,就有十幾個沖到了近前,就在這時,東邊的窗口突然栽出一個人來,堪堪要落在人叢中,馬騰心裏一抽,沒見有手榴彈扔上來啊,怎麽會有人摔出去呢?然而就在那人將要落地之時,突然有連串爆響,騰起濃烈的煙火,他周圍的扶桑人瞬間血肉橫飛,距離稍遠沒被炸死的也呆了一樣,炸過之後才恍然臥倒在地上,不敢站起來。

霍仲祺厲聲喝道:“怎麽回事?!”

只聽那個通信兵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一邊答:“我們排長......我們排長爬出去了。”

頭天晚上跟他們一道兒過來的那排長在路上就受了傷,身上中槍,一只膝蓋被打得粉碎,沒有醫官,沒有藥,只能等......等著活,等著死。等到不願再等,綁了兩捆手榴彈在身上,爬上窗臺栽了下去。

霍仲祺沒有回頭,手裏的步槍奇穩,冷漠的槍聲點在還活著的人身上,一朵一朵血花融在還未散去的血霧中,映紅了他的眼。

從未有過的寧靜讓這個午後顯得格外漫長,他們來的時候能湊出一個排,現在就剩下六個人了,除了那個守著電話的通信兵,沒有一個是完好的。子彈咬在肉裏火辣辣的疼,血流得他都想自己舔一口,馬騰呲牙咧嘴地沖著霍仲祺笑了笑:

“還沒動靜,這些狗東西不會也死絕了吧?”

他沒留意到自己那個“也”字用得有多絕望,他只希望他們現在來,趁著他還能動。

霍仲祺坐在墻角,軍裝上洇滿了血,一層一層深深淺淺疊上去,辨不出傷口,他摘了鋼盔撂在一邊:

“我猜——他們要 。”

一笑悠然,仿佛依舊是當年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五陵年少。

“娘的!”馬騰啐了一口,不再作聲。

正在這時,那個小通信兵突然跑上來:

“團座,團座!接進來一個綏江行營的電話,找陣地指揮官!問有沒有一個姓霍的團長。”

霍仲祺欠了欠身,一下子沒能站起來,馬騰眉毛一豎:

“小王八蛋!把電話機拖過來!”

聽筒裏傳來“滋滋” 的噪聲,霍仲祺拿聽筒的手有些遲疑:

“長官,二十六師炮兵團團長霍仲祺向您報告。”

電話那頭的聲音異常堅穩:“我是虞浩霆,報告你的方位。”

他忍了又忍,喉頭像被堵住一了一樣,一痕淚水飛快地滑落下來:

“四哥……”

電話那頭的聲音微微顫抖:“四哥......”

他攥住聽筒的手指節發白,聲音卻依然沈篤:“我是虞浩霆,報告你的方位。”

“報告長官,我們在美華銀行棧庫,座標大約是123. 38E,41. 8N。”

“我現在命令你們隱蔽待援,重覆一遍,隱蔽待援。這是軍令!聽清楚沒有?”

“四哥,我對不起你。婉凝……”

炮彈尖銳的呼嘯破空而來,霍仲祺猛然在臉上擦了一把,死命咬了咬唇:

“她......那天在南園,她只以為......她只以為我是你。”

巨大的轟鳴聲震耳欲聾,空氣蒸騰著熱浪,電話裏沒了聲音,拋下聽筒,霍仲祺靠著墻慢慢站起身,又去摸槍:

“在這兒死,還是再出去找找便宜?”

馬騰也從地上撐了起來:“團座,您去哪兒我去哪兒。”

他伏在用敵軍屍首壘起的掩體上,向硝煙中的人影開槍。

這是最後一次了吧?

這幾年,他運氣太好,他這才知道,給自己一個合理的死法也並不是那麽容易。

那天晚上,第一顆彈片穿過他的身體,瞬間撕裂的痛楚反而讓他心裏一陣輕松,可旋即卻又難過起來,原來子彈射進身體是這樣的感覺。他想起那年在廣寧,他眼睜睜地看著一朵血花在她身上綻開,她那樣嬌,她怎麽受得了?

這次真的就是最後一次了吧?

失去意識的那一刻,他依稀聽見馬騰常哼的那支小調:

“ 旮梁梁上站一個俏妹妹,

你勾走了哥哥的命魂魂。

山丹丹開花滿哇哇紅,

紅不過妹妹你的紅嘴唇。

……

是誰呀留下個人愛人,

是誰呀留下個人想人。

你讓哥哥等你到啥時候?

交上個心來看下個你,

舍得下性命舍不下你。”

他突然有一絲後悔,卻又覺得安靜。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巨大轟鳴聲過後,電話那邊再也沒了聲音,虞浩霆猶自握著聽筒,凜冽的目光慟意鮮明:

“現在沈州推進最深的是誰?”

林芝維忙道:“三十師。”

虞浩霆緩緩放開電話,每一個字都咬得重如千鈞:“告訴楊雲楓,小霍在城裏。”

沈州是北地的交通和通信樞紐,一旦失守,就洞穿了綏江防線。燕沈之間的鐵路若落在扶桑人手裏,燕平無險可據,國內戰局就是糜爛。所以,必須咬死。楊雲楓的部隊馳援沈州,星夜行軍,占了一個“快”字,可到了現在這個份兒上,想再進一尺一寸都得用人命來填。

“告訴楊雲楓,小霍在城裏。”

綏江行營的參謀原話照轉,份量他當然掂的出,也只有他最明白。眼下的情勢,不管是講情份,還是談大局,霍仲祺都不能有萬一。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罵娘哪個腦子裏進水的二五眼居然把他擱了進去,只有盡快把人找到。

然而,頂在最前面的一個加強團已經折損了三分之二,新替上去的團長在電話裏喊:

“師座,四個營已經死了六個營長了!預備隊全都上了,真的沒有人了……”

楊雲楓一句話吼得那邊沒了聲音:“沒有人了?那誰在跟我講電話?!”

他身邊的副官和一票作戰參謀都倏然靜了下來,只有被爆炸聲震動的房梁灰塵簌簌打在地圖上,楊雲楓環顧四周:

“師部所有人,四十歲以下的,有一個算一個,從現在開始編成作戰單位。”

惜月遠比一一幼時愛哭,小小的身軀時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於是雖有文嫂帶著 和一班丫頭幫手,顧婉凝卻總是不能放心,必要親自看顧。一一在房間裏午睡,顧婉凝便抱了惜月在回廊裏踱步,好容易才哄著小姑娘闔了眼簾。

文嫂從她懷裏接過惜月,疼惜地看了她一眼:“小姐,您歇一歇吧。”

婉凝靠著廊柱坐下:“等一會兒,她睡踏實了再說。”

文嫂抱著惜月轉了幾步,忽然回身欲言又止地望了婉凝一眼,思忖片刻,還是開了口:

“我知道您心疼這孩子,可也還是要顧惜自己的身子。說一句托大的話,我在虞家伺候了幾十年,這樣的事見的多了。我男人早年也是陣亡的,萬幸還有個囫圇屍首。”

她說到這裏,竟是一笑,連眼底的悵然也不過淡淡一縷:

“出兵放馬的人,什麽事都說不準。”

婉凝點點頭,感激地笑道:“我明白,我自己有分寸的。”

其實沒有惜月,她也常常無法入眠。自她接了郭茂蘭的死訊,便總有一絲暗影在她心底繚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從夢中驚醒,再不敢入睡的永夜。碧海青天夜夜心,她無事可悔,亦無謂簟紋燈影,她只是怕。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所以,她不敢再夢。

文嫂面上有仿若舊照的淺淡笑影,溫暖卻遙遠:“小姐,您就真不打算告訴四少嗎?”

“文嫂……”顧婉凝神情一滯,隱約想到了她話中之意。

文嫂輕拍著惜月,嘆了口氣:

“小姐,您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還要我揀出四少小時候的照片給您看嗎?”

婉凝慌忙別開臉龐:“文嫂,我不是……”

一言未盡,卻有個丫頭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小姐,綏江行營有電話找您。”

顧婉凝怔了怔,猛然站起身來,面色雪白,有瞬間的暈眩:“什麽事?”

“不知道,只說請您聽電話。”

她下意識地點頭,庭院中枝葉陰翳,破碎了午後的日光,她竭力鎮定,腳步卻漸漸虛浮。

他說過,“沒有人會去擾你的,我保證”,的確沒有。

從去年到現在,她只接過一個同他有關的電話:“總長有件事想拜托小姐。郭參謀——殉國了。”

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可即便再有這樣的事情,也不必再來告訴她,除非.......不會的,她太多心了,不管怎麽樣都不會是他,笑話,他是什麽人?

可是,郭茂蘭呢?

沈州戰事慘烈報章新聞裏累牘連篇,她仔細回想,這幾日確實沒有一點他的消息。

“出兵放馬的人,什麽事都說不準。”

“其實,我也不算騙她,那時候季晟確實生死未蔔。”

“你沒有見過戰場,若是軍階高家世好的就不會出事,我大哥就不會死……”

她再四告誡自己不要大驚小怪,她不是還被邵朗逸騙過一次嗎?

可是看著桌上的電話聽筒,她竟不敢去拿。

“小姐,您就真不打算告訴四少嗎?”

她不敢假設,不能預想,甚至連知覺都變得遲鈍,仿佛四周皆是“深有萬丈,遙亙千裏”的迷津,而她便是汪洋巨浪中隨時都會傾覆一葉舟楫。

她想起那晚月白彌留之際的低語,“我想,到了那邊......就算我認不出他,他也會認出我的。”

她是真的相信嗎?但她不信。

你盡可以對自己說,什麽天上人間碧落黃泉,什麽前生來世死生可覆,可你自己心裏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

她終於拿起電話,把聽筒貼在耳邊:“我是顧婉凝。”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她熟悉的堅穩,亦有她陌生的沈郁:“是我。”

她的手掩在唇上,兩行眼淚瞬間滾落出來,喉間的哽咽讓她一時間不能回話,直到他惑然喚她:

“婉凝,你在聽嗎?”

她連忙擦了眼淚:“我在。”

而這一次,沈默的卻是他。

她剛想追詢,卻聽他的語氣又沈了幾分:“小霍......”

她一怔,手指微松,聽筒向下一滑,她趕忙雙手握緊。

“小霍傷的很重,你要不要......來看看他?”

她聽著他的話,心裏一片茫然,低低說了聲“好”,卻是放了電話之後才突然明白過來,方才的淚痕未幹,又有新的一痕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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