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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沒有告別,是最好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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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在一旁查看顧婉凝的傷勢,寫單子開藥,一一則跟虞浩霆討價還價最後以“已經早上了”為由,成功說服總長大人要到一碗桂花糖芋苗,可咬了兩口又嫌不夠酥,沒有在家裏吃的好。

“那你還吃嗎?”虞浩霆打斷了他的抱怨,看一一搖頭,便擱了勺子不再餵他。

一一等了一會兒,見虞浩霆只是凝神聽大夫說話,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忍不住在他腿上戳了戳:

“不再要一個嗎?”

虞浩霆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什麽?”一一指著茶幾上的糖芋苗啟發他:“這個不好。”虞浩霆這才領會了他的意思,隨口說道:“再要一個也不一定好,待會兒吃別的吧。”

一一察覺他態度敷衍,但因為不熟,只好很大度地“哦”了一聲,不再同他計較。直到侍應送了早點進來,顧婉凝揀著他喜歡的細細餵給他,一一才又志得意滿起來,覷著虞浩霆吃得格外有滋有味。可惜總長大人並不怎麽看他,不斷有電文公函送進來請虞浩霆批示,郭茂蘭等人出入之間冷肅中略嫌匆忙,若不是酒店套房裏金粉琳瑯,鮮花應季,很容易叫人錯覺是進了參謀本部的辦公室。

顧婉凝在餐廳裏餵一一吃飯,不覺外頭忽然靜了,她回眸一望,不知什麽時候,客廳裏的人都退了出去,只虞浩霆獨自一人坐在沙發裏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的目光碰到他的,如蝶翅撞上蛛網,一觸即落,卻又纏滯著解脫不開,身邊越安靜就越叫她覺得惶然,幾番斟酌,才開口道:

“你要不要也吃點東西?”

“嗯?”虞浩霆像是沒料到她會突然跟自己說話,遲疑了一下,才點了點頭,起身過來,見一一悠哉悠哉地就著媽媽的手吃飯,順手就在他臉上捏了捏:

“嘴這麽刁,倒像你爸爸。”

大約是嘴裏 東西說話不方便,一一只好仰起臉用眼神回應了一下,可小家夥一動,顧婉凝送到他嘴邊的勺子輕輕一抖,裏頭的蛋羹就跌在了餐巾上。

虞浩霆挨著一一坐下,雖然看著這孩子心裏總有點微妙怪異,但又覺得有這麽個小人兒在這兒也是好事,否則,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和她獨自相對。

他前一次見她是在唐家,月色幽幽的夏夜,他居然就那樣孟浪!他後來想起,總不免懊惱,她會怎麽想他?在她心裏,他早已不知是什麽面目了。可一個念頭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尋隙而出,要是那天,他偏要——偏要帶她走,她會怎麽樣?

他這樣想著,忍不住去看她,卻見她臉頰上細細一痕新傷,竟有七八公分的樣子,他眸光一寒,把手往她腮邊探去:

“你臉怎麽了?”

顧婉凝匆忙側過臉:“沒事,逗他的玩兒時候不留神,擦了一下。”

虞浩霆點點頭,有些尷尬地把手縮了回來,一一卻急急咽了嘴裏的東西,辯白道:

“是媽媽……不是我……”

“嗯嗯,不是一一,是媽媽自己不小心。”

顧婉凝一邊說一邊把掖在他身上的餐巾收起來,一一還是覺得不對:“不是……”可那一日的情形他怎麽努力也不知道怎麽說清楚,垂著眼睛很是不高興。

虞浩霆見狀,摸了摸他的頭:“怎麽了?”

“我沒有動,是媽媽自己……”一一說著,翹起小小一根食指在自己腮邊一劃,

他這樣一比,虞浩霆的臉色已變了,顧婉凝連忙倒了杯咖啡給他:“我鬧著玩兒的,就是嚇他們一下。”已經過去的事了,他知不知道都沒什麽關系,她不過是不想讓他擔心,或許他對她有惱怒,有怨懟,有欺瞞—— 一如她對他,但她仍舊不想看他難過,一如他對她。

虞浩霆一口一口啜完杯裏的咖啡,人卻始終是繃緊的,直到擱了杯子才低聲開口:

“你住到皬山去吧。沒有人會去擾你的,我保證。其他的事——”

他深深吸了口氣:“等朗逸回來,我讓他給你個交待。”

婉凝張了張口,正看見緋金的晨光中,虞浩霆輕 了揉眉心,話到唇邊,她說出來的卻只有一句:“今天的蛋撻很好,你嘗嘗。”

虞浩霆拿起一枚咬著,瞥見一一瞇著眼睛打了個哈欠,憨憨懶懶的樣子讓人看在眼裏,軟在心裏,他從前並不怎麽喜歡小孩子,可是這會兒看著這小人兒卻覺著很有幾分可愛,他的聲調也格外 下來:

“你帶這小家夥去睡吧,等他醒了再走。”

臥室的門悄聲碰上,虞浩霆慢慢吃了手裏的蛋撻,起身走到窗前,默然推開了半扇窗格。天光明澈,雲影掃過重疊鱗次的屋頂,清和的風聲、電車鈴聲、報童煙攤的叫賣聲......在這雲影天光裏飄裊著送上來,不必東南佳氣西北神州,這樣的安寧深穩,便是最真切的一代江山。

“總長。”外頭幾下輕篤的叩門聲,語氣中帶著提醒。

“知道了。”虞浩霆低聲應罷,在臥室門前略一猶豫,還是試探著擰開了房門。

婉凝側身攬著一一,母子倆像是都睡熟了,窗簾濾過的陽光灑開一室微弱的淡金,她腮邊那一痕新傷已看不分明。他還記得那年在錦西,給她縫傷口的醫官剛走,她就對著鏡子曲了眉心:“也不知道醫官吃的櫻桃有多大。”

他想著那一日的情形,胸口有連綿的微痛,自從她莫名其妙地嫁給邵朗逸,他便常常跟自己說,她就是個不知好歹沒有良心的壞丫頭,可現在想一想,她棄他而去或許真的不是一件壞事。若他已然不能許她“事事順遂”,那至少也該讓她“一生平安”。

他站在床邊凝眸看她,目光眷眷,卻不敢再靠近一步,他怕自己再靠近一點,又會做出什麽叫她鄙夷的事來。他不能再耽擱了,他知道。從前,他總喜歡在她枕邊擱點東西,有晨起在園中折來的花枝,也有時新的小玩意兒,甚至是他著人偷拍她的照片......他只是想,她醒來的時候,即便看不見他,也有會心一笑。他不能再耽擱了,又摸了一遍身上的衣袋,卻真的是什麽可以拿出來的都沒有。

他低笑自嘲,這樣也好。於他們而言,沒有告別,就是最好的告別吧。

等一一喝了橙汁完全清醒過來,已經到了下午,顧婉凝抱著他上車,忽然覺得哪裏不對,便問坐在副駕的葉錚:“你們總長呢?”

“總長去了沈州。”葉錚回過頭,臉上有罕見的沈肅,仿佛一日之間就入了秋,顧婉凝不由怔住:

“是…… ?”

葉錚低聲道:“夫人,我們和扶桑人——開戰了。”

“爸爸!”

蓁蓁和她那只脖子裏系著緞帶的蝴蝶犬同時從臺階上沖了下來,邵朗逸抱起女兒,理了理蓁蓁額上吹亂的劉海:“我聽說你不好好學琴,惹你媽媽生氣?”

蓁蓁驚異地瞪了瞪眼睛,撥浪鼓似的搖頭:

“我好好學的!就是媽媽讓我拿雞蛋,我不小心把雞蛋捏碎了……琴弄臟了。”

邵朗逸笑道:“是不小心嗎?”

蓁蓁吐了吐舌頭:“誰讓他們笨,也不會把雞蛋煮熟了給我。”

邵朗逸抱著她一路走到琴房:“既然是好好學的,那我聽聽你彈得怎麽樣。”說著,便把蓁蓁放在了琴凳上。小姑娘一揚下頜,矜傲地看了看爸爸,端足架勢,把琴譜翻到新近在學的一首車爾尼練習曲,纖幼的手指敲出一連串流暢的音階。短短一個段落彈過,邵朗逸連忙拍手讚道:

“嗯,是好好學了。”

蓁蓁跳下琴凳,攀在邵朗逸身上:“爸爸,周叔叔說你要去好遠的地方,你能不能不去啊?你要是不去,我天天彈琴給你聽。”

邵朗逸拉著她的小手貼在自己頰邊:“爸爸很快就回來了,你在家裏好好學琴,聽你媽媽的話。”

“媽媽……”蓁蓁摟住爸爸的脖子,小聲囁嚅:“媽媽跟心玫阿姨說,她再也不想見你了。媽媽還說,要是沒有我,她就回家去了。爸爸,這兒不是我們的家嗎?”

邵朗逸在她臉頰上親了親,故作驚訝地說道:“是嘛?我去問問她。”

“你來幹什麽?”康雅婕冷然質問,怨毒的目光從邵朗逸面上掃過。

邵朗逸從孫熙平手裏拿過一個文件夾,打開遞到康雅婕面前,康雅婕接在手裏,只看了一眼,面容有瞬間的僵硬,咬牙笑道:

“怎麽?人找回來了,你急著扶正她嗎?”

原來那文件夾裏是一式兩份離婚契書,邵朗逸皆已簽字用印,她會讓他們如意?做夢。

“我若是不簽呢?”

邵朗逸並不看她,只是慢慢踱著步子,仿佛在賞味房中的古董清玩:

“簽不簽都隨你。我這次去龍黔,說不好什麽時候回來,這個就放在這兒,備你不時之需吧。”

康雅婕惑然看著他:“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聽蓁蓁說,你想回沈州?”

康雅婕冷“哼”了一聲,閉口不答。

“我勸你還是算了。扶桑人這次發難是蓄謀已久,沈州未必守得住。”

邵朗逸回過頭,隱約一嘆:“你實在不願意待在這兒,可以去廣寧;要不然,幹脆出國去。你可以帶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給我大嫂或者藹茵,你自己看著辦。”

康雅婕嘲諷地瞥了他一眼:

“我父親苦心經營了二十年,也沒讓俄國人和扶桑人占什麽便宜,到你們手裏就守不住了?”

邵朗逸垂眸一笑:“我們自然不能望康帥的項背。”

他這樣一退千裏,康雅婕一時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卻見邵朗逸面上忽然罩了鄭重之色:

“蓁蓁說,你該叫人把雞蛋煮熟了給她握。”言罷,轉身而去。

康雅婕茫然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轉眼瞧見文件夾裏的離婚契書,胸中火起,扯出來就是一撕,然而撕到一半,手卻忽然停住了。

“我這次去龍黔,說不好什麽時候回來,這個就放在這兒,備你不時之需吧。”

“你可以帶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給我大嫂或者藹茵,你自己看著辦。”

他到底想說什麽?

“方小姐!”

方青雯的黃包車剛在仙樂斯門前停下,邊上就有人大喊了一聲,她順了順身上的旗袍,下車站定:

“今天怎麽是你來了?”

“是我們團座......啊不!是我們師座讓我來的。”說話的正是一直跟在楊雲楓身邊的那個小勤務兵,楊雲楓是年前調回江寧的,雖然他不常來見方青雯,但卻時時叫手下的馬弁到仙樂斯替方青雯打發“麻煩”,仙樂斯的人也見怪不怪。

方青雯掩唇一笑,眼波流轉:“哦,原來是他高升了。鎖子,那你升官了沒有啊?”

鎖子赧然搖了搖頭:“我們師座說,不帶我去前線,所以不升我。”

方青雯笑容滯了一下:“他要調到哪兒去?”

“我們師座要去綏江。”鎖子說著,把手裏的文件袋遞給方青雯:

“這是我們師座給您的。他說,讓我在江寧跟著您,給您當保鏢;我們師座還說,那個姓林的小子不是什麽好鳥,他家裏有個元配,孩子都生了……”

方青雯打開那文件袋一看,原來裏面放了兩份存折,她急急打斷了那孩子的嘮叨:

“你們師座人呢?”

“我們師座走了啊,一早就去南關車站了。”

方青雯聞言,把文件袋塞回他手裏:“你在這兒等我。”說罷,轉身上了近旁停著的黃包車:

“去南關車站。”

鎖子楞了楞,追上兩步,喊道:“方小姐!我們師座走啦!”

站臺上盡是列隊的士兵,一眼望過去,軍官都是一色的戎裝馬靴,眉目遮進了帽檐的陰影。站臺上倒也有一些來送人的女眷,但卻沒有方青雯這樣四處尋覓張望的。

身後突然汽笛轟鳴,方青雯連忙轉身,只見濃白的蒸汽從車頭噴吐出來,車廂加速滑過,她盯緊了去看,卻惟有一窗一窗相似的側影......到後來,連車窗也終於高不可見了。

列車呼嘯而過,被拋下的鐵軌折射著明晃晃的日光,在她眼角刺出一抹淚光。

這時,一個少校軍官帶人從她身旁經過,跟在後頭的一個小兵覷了方青雯一眼,極輕佻地吹了個口哨。那少校回過頭來,正看見方青雯一邊蹙眉望著開走的列車,一邊擡手去擦眼淚,那小兵猶自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著她,那少校猛然站住,一個耳光劈頭就打了過去,那小兵挨了這麽一下,立刻耷拉著腦袋退到一邊。

只聽那少校說道:“這位小姐,您要是送完了人就早點回去吧。”

方青雯忙道:“我想問一問,去綏江的部隊已經走了嗎?”

那少校道:“小姐,這我不能告訴您。”

她想追問一句,那他走了嗎?卻忍住沒有開口,帶著感激之色點了點頭,待他們轉身,才從手袋裏拿出絲帕,擦去了唇上的玫紅。

入夜的仙樂斯依舊酒綠燈紅,明藍艷紫的燈光把舞池照成一尊碩大的玻璃魚缸,其間裙裾飄搖,綴滿水鉆亮片的曼妙女子便是一尾尾瑰麗的魚。

方青雯裊裊娜娜的身影在人叢中穿行而過,也不理會同她打招呼的男男女女,徑自走到臺前,帶著一點倦怠的笑意給了樂隊一個手勢,樂聲嘎然而止。

“今晚是我在仙樂斯的最後一宵。”她在臺上語笑嫣然,臺下的舞女常客不免竊竊私語,卻見方青雯顧盼之間,柔媚不可方物:

“多謝諸位的關照擡愛,別的——我也不會什麽,就唱支歌吧。”

她朝樂隊微一頷首,短短的前奏一過,她沈嫵的嗓音教人聽在耳中如飲醇醪:

“莫再虛度好春宵,

莫教良夜輕易拋,

你聽鐘聲正在催,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碧空團圓月色好,

風吹枝頭如花笑,

莫教鐘聲盡是催

……”

她身姿搖曳,聲氣纏綿,臺下時有彩聲和花枝拋上來,她從一個小姐妹手裏接過一枝半開的白玫瑰,低頭 著唱道:

“不羨月色團圓好,

我倆也有好春宵;

隨那花朵迎風笑,

我倆且把相思了.

濃情厚意度春宵

輕憐蜜愛到明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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