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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他這一生的桃花,都開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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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

冰兒像被雨水打透了翅膀的蝶,幾乎是撞進房裏來的,一擡頭正對上沈玉茗冷洌的眸子,面上的驚惶都被凍住了:“阿姊……”

沈玉茗玉白的腕子緩緩研著一方松煙墨,不見一絲醉意:“很晚了,你去睡吧。”

“阿姊!”冰兒急急叫了一聲,臉上猶帶著駭異:“霍公子……”

沈玉茗凜然看了她一眼:“我說過沒有,送了茶你就回去睡覺,誰叫你又上樓去的?”

“我……”冰兒臉色有些發白,惶然中帶著委屈,突然死命地咬了咬唇:

“阿姊,霍公子和顧小姐……”

“你剛才送過茶就回去睡了。”沈玉茗低聲打斷了她:

“其他的事,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不知道。”

“可霍公子……”

“冰兒!”沈玉茗神色一寒,拿起一枝兼毫湖筆蘸了墨,仍是平日裏淡然熨貼的聲氣:

“你今天累了,客人一走就去睡了,其他的什麽也不知道。懂麽?”

冰兒攥緊了衣角,一徑點著頭轉過身去,一顆眼淚“啪噠”一聲跌在手背上。

她還記得那日姆媽帶她來南園,阿姊看她合眼緣,還多給了姆媽兩塊大洋,問她叫什麽名字,她低了頭只是害羞,姆媽替她答:“叫貴寶。”

阿姊還沒答話,忽然就聽見一個春風含笑的聲音:“靈靈秀秀的女孩子,怎麽起這麽個名字?”

她偷眼去瞧,卻是個十七八歲的英秀少年,一身的倜儻明艷叫她只覺得自己諸事不宜,愈發羞慚起來。

“既然霍公子嫌這名字不好,那就勞您的駕給起個有學問的?”

那少年笑道:“沈姐姐,你說起‘學問’這兩個字,可就是在罵我了。”說著,又打量了她一眼:

“太機巧的也沒意思。小丫頭這麽凈扮,又穿白衫子,日後陪著你文君當壚……

吳梅村有一句‘錦江新釀玉壺冰’,沈姐姐你占了個‘玉’字,這丫頭就叫‘冰兒’吧!”

阿姊說,“冰兒你記住,小霍這樣的男人,不是你能想的。”

她知道,他那樣的貴胄公子,她自是不敢奢望,可是——

連想都不能嗎?

她是沒有好出身好家世,可那些到南園賞花的太太小姐們也未必都是天生的鳳凰蛋,就今天來喝喜酒的那個軍械處劉處長的太太,也不過是文廟?街的清唱姑娘,碰巧前兩年那處長的元配夫人故世,才把她扶了正;還有在春亦歸擺過生日酒的司家四太太,聽說還是華亭的長三堂子裏出來的。

就是……就是……她死死咬著下唇,也不是什麽名門閨秀,不過比旁人生得好些罷了,她又憑什麽?

他那樣的貴胄公子,她不敢奢望,她只想著送他一送,多跟他說上兩句話罷了。

可等了許久都不見他下樓,她心裏莫名地惴惴,三步一停地踩在臺階上,離得越近就越覺得惶恐,暖紅的燈光透到廊下,隱隱約約送出一點 的吟哦。她的心越懸越高,顫抖著手指碰開一條門縫,那軟軟的聲線清晰起來,像難耐又像是滿足,甚至依稀帶著一點嗚咽,偏叫人覺得有言之不盡的纏綿嫵媚。

冰兒的兩頰騰的一下燒了起來,本能地想要躲開,卻又覺得那聲音有逃不開的誘惑。她揪著領口的衣襟順著一線光亮朝內室張望,珠簾掩映間,蓮紫錯金的錦帳漣漪蕩漾,一件扣著皮帶槍套的戎裝落在地上,糾纏著一抹叫人驚心的桃紅!她咬住自己的手指才沒叫出來,也不知道呆了多久,跌跌撞撞從樓上下來,夢游一般走到庭院裏,教雨水淋在臉上,才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她回頭看了看阿姊習字的側影,又呆呆望了望對面暖閣裏的燈光。“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不知道”,這樣的事情,阿姊怎麽能這麽無謂?“小霍這樣的男人,不是你能想的”,那她就理所當然嗎?

原來,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真的會不一樣。

她靜靜貼在他胸口,他滿心密密匝匝的溫柔卻都裹上了霜,他再不敢碰一碰她。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他以為他什麽都知道,卻從沒想過會這樣美,又這樣傷。

她是醉了,那他呢?

他所有的思緒都滯住了,過往的苦樂悲欣在他腦海中如雪片般紛至沓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最初的心動怦然,隱忍的無能為力,還有——那些不能回首的裂肺撕心。在她心裏,有沒有過……哪怕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個瞬間,是……是念著他的?

他一心想著要她無憂無慮,平安順遂的,可這一次……

他怎麽會?他怎麽能?

他心裏連一個“悔”字也寫不成!於她,他失悔的事已經太多太多,那這一次……

他驀然驚覺他不是在後悔,而是在怕。

他不敢去想若她醒過來,會用怎樣的眼神看他,他不能去想,他寧願去死!

她和四哥……他就應該去死!

四哥……

他想起那晚,他追著虞浩霆一路疾馳出了淳溪別墅,車燈的強光打在漆黑的空谷中,他顫巍巍地拉開他的車門,幽暗的燈光下,他頰上竟然有兩道閃亮的淚痕。

他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從沒想過四哥會哭。

他這樣的人,四哥這樣的人, ,從來都是只要開始就知道會怎麽結局,什麽是消遣,什麽是家事,他們這樣的人,從來都一清二楚,四哥是要娶姐姐的,他呢?致嬈也好,譚昕薇也好,大概就是這些人吧。一樣的相敬如賓,時間久了,或許也能生出舉案齊眉的幻覺。

他想不到她會這樣撞進來。他以為四哥不過是一時消遣,他以為他也不過是一時動心,卻沒想到這一次,他和他,誰都看不到結局。

她和四哥……他就應該去死!

手指顫抖著撫過她的發絲,他強迫自己一點一點冷靜下來,這件事不能讓別人知道,他不能叫她陷到那樣的境地裏。

窗欞上還有雨聲,夜色終究是淡了。

他把婉凝輕輕從自己身上移開,她的手指無從他胸前沈沈劃過,仿佛電流輕激,叫他分辨不出顫栗的是身體還是他的心。然而他剛一離開,她忽然喃喃了一句什麽,他連忙停了動作:“婉凝?”

漆黑的發遮住了她半邊臉孔,氣息輕勻,並沒有醒,停了片刻,才聽她嬌嬌啞啞地嘟噥:

“你回來……不告訴我,你……我去接你。”

霍仲祺一楞,猛然省起先前她問他的那一句“你怎麽回來了?”

她問的不是他,她問的是……

他如逢雷擊一般呆呆看著她依稀含笑的睡顏。

她問的,不是他。

他不知道怎麽去叫醒她。如果她的傷心流淚是因為他,一滴就會叫他發瘋!

他不能在這兒,這件事不能讓別人知道,他不能叫她陷到那樣的境地裏。

他只有走。

天光微薄,簌簌的雨水漸漸沁透了他的衣裳,著了雨水的花枝從他肩頭擦過,漸起細碎的水珠,愈顯柔艷,愈見孤清。霍仲祺身形一僵——他這樣走了,那她?他轉身想要回去,他不能。

風起,濕艷的 自他面前飄過,亂紅如雨,滿目灼灼,叫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覺,他這一生的桃花,都在這一刻,開盡了。

日光照透了羅帷,一定很晚了,昏沈的痛感從腦海裏退去,思緒漸漸清晰起來,這床什麽時候有了帳子?婉凝瞇著眼睛呆了呆,面上一燒,“嚶嚀”一聲把臉埋進了枕頭,她怎麽能在別人家裏?

她一點一點回想昨晚的事:半途中斷的喜宴,沈玉茗摔了電話,濃香馥烈的“瓊花露”,後來……她是醉了麽?那他是什麽時候來的?不記得了。她好像知道他抱了她出來,她以為他們要回家,難道沒有麽?他怎麽能在別人家裏……

她羞憤地咬牙,這人太 了,她想起那一次被他哄到參謀部陪他“上班”,他……她恨恨地咬他,他還笑,嘻皮笑臉地跟她擠在一張單人床上:“寶貝,閨房之內,夫婦之私,沒有什麽 的。你不在的時候我經常都住在這兒,跟家裏是一樣的。”一轉臉出了門,立刻就換了端正肅然的神氣。這人太 了。可這是別人家裏,他們怎麽能?

但願沈姐姐昨晚醉了也還沒有醒。她蹭在枕頭裏搖了搖頭,轉眼間見自己的衣裳連襪帶都疊在床邊,忍不住 了一聲,臉上又燒了起來。

好容易整理妥當,深呼吸了兩下,還是覺得頰邊發燙,卻是不能再耽擱了,剛一推門出來,就聽見一聲招呼:“你醒了?”正是沈玉茗上得樓來,手裏端著一盆清水,裏頭還浸著輕紅艷粉的 。

顧婉凝本來就有心事,乍一見人,越發不好意思,笑意裏便帶了赧然:“沈姐姐,麻煩你了,昨天真是不好意思。”說著,便去接她手裏的水盆。

沈玉茗甜笑著一讓,端了進去:“是我不好意思才對,我也不知道這回的酒後勁兒這麽大。”一邊拿了東西給婉凝洗漱,一邊問:“我看你臉這麽紅,還難受麽?”

顧婉凝正撩了水拍在臉上,聽她這樣問,忙道:“沒有沒有,我沒事了。”

沈玉茗上下端詳了她一遍,不由暗暗詫異。昨晚她一夜未眠,西暖閣的一舉一動她都知道,小霍走的時候她隔窗看見了,出了這樣的事他們自然不敢叫人撞破,顧婉凝不提在她意料之中,只是這女孩子未免也太鎮定了些,約略一點嬌羞之外再無其他,難道她跟小霍原本就……一念至此,又覺得不像,這些日子她事事留心,覺得這兩人相處地確實要好,小霍待她格外地殷勤體貼,婉凝對霍仲祺似乎也比對旁人更熟絡親切些,但男女之間的情思暧昧卻說不上來。正思量間,便見顧婉凝梳洗已畢,抿了抿頭發,轉過頭來,對她赧然一笑:

“沈姐姐,四少呢?”

沈玉茗一怔,電光火石間幾個念頭湊到一處,約略明白了什麽,猶疑的神情卻是不用裝的:

“你說虞總長?”

顧婉凝原想著沈玉茗親自過來照料她洗漱,必然是虞浩霆走的時候有話給她,此時見她這個神態,也有些疑惑:“他是去參謀部了嗎?”

卻見沈玉茗秀眉微蹙:“呃,這我也不知道了。你稍等一下,我去打個電話問問石卿,好像沒聽他說四少要回來。”她話一出口,顧婉凝臉色已有些變了:

“他……沒有回來嗎?”

“你等等,我去問問石卿,昨天晚上他們那邊確實事情不小,或許四少要趕回來也說不準。”沈玉茗說罷,轉身要走,不防顧婉凝驀地拉住了她:

“沈姐姐!”

倉促間聲音亦微微有些 :“昨天……昨天我醉了,是你帶我過來的嗎?”

她驟然一問,沈玉茗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不是該說出霍仲祺來,只好含糊其辭:

“我昨晚喝得也有點多了,大概是我和冰兒送你過來的。”

不是的,她記得不是這樣的,可她也不知道,她究竟記得什麽,她記得的是真的嗎?婉凝忽然覺得渾身發涼,他身邊從來都有侍從官,衛朔更是寸步不離……這麽多人到南園來,沈玉茗不會不知道,那麽她記得的是什麽?不會的,一定是她弄錯了。可她就算是醉了,但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那極致的歡愉是不會錯的,甚至他走的時候她仿佛也有知覺,他一向起得都早,她沒有在意也沒有力氣在意。

不會的,不會是她弄錯了,不可能。

沈玉茗見婉凝變了臉色,關切道:“你怎麽了?還覺得不舒服?我特意用風姜熬了粥,溫胃解救的,你先吃一點。”說著,就過來拉她,不防顧婉凝逕自脫開了她的手,“不用了。沈姐姐,我要回去了。”口中說著,便神思恍惚地往外走。

沈玉茗心中忐忑,一邊跟著她出來,一邊笑道:“官邸的人倒是一早就過來了。”

周鳴珂和另外一個侍從已經在樓下等了一個早上,聽沈玉茗說她和顧婉凝昨晚把酒薄醉,此時見她慢慢走下樓來,神情不屬,面色灰黯,連忙上前招呼:“顧小姐。您……是有什麽不舒服嗎?”

顧婉凝一看見他,眸中掠過一抹驚亂,垂了眼睛只是搖頭:“我要回去了。”

周鳴珂直覺她是有什麽不妥,卻也只能點頭:“是。”等車子開出南園又走了一陣,他從後視鏡裏看了看顧婉凝,覺得她臉色愈發難看了,思量了片刻,回頭問道:“我看小姐臉色不太好——前面就是中央醫院,要不要順便讓大夫看一下?”

顧婉凝卻連看都不看他,仍是搖頭:“我要回去了。”

一夜細雨,滿徑落紅,此刻雨後的晴光格外耀艷,落在漣漪不斷的蓮池裏,刺的人目痛。沈玉茗揉了揉太陽穴,忽聽身後有人低聲問話:

“事情怎麽樣?”

沈玉茗微微苦笑,她方才心思飄忽之際竟沒有聽見來人的腳步:

“如你所願。不過——”

轉過身來便看見一雙測不出喜怒的眸子。

“怎麽了?”汪石卿面上的神色仍是波瀾不驚。

沈玉茗輕輕一嘆:“我看顧小姐恐怕不知道……是小霍。”

汪石卿一怔,蹙眉道:“怎麽會?”

“你打過電話我就拿了酒,小霍來的時候,她已經……醉了”,沈玉茗斟酌著說:“早上她問我,虞四少沒有回來嗎?”

汪石卿沈吟了片刻,聲氣格外冷淡:“你看她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

“我看不像。”沈玉茗心裏有些發寒,猶猶豫豫地說:“小霍怕也不願意驚動人,很早就走了。”

汪石卿在房間裏默然踱了幾步,眼中透出一點嘲色:

“以仲祺的性子,再加上這份癡心,遲早……她就是想瞞也瞞不住。”

說罷,對沈玉茗溫言道:“這幾天的事辛苦你了。”

“石卿,”沈玉茗搖了搖頭,終於還是忍不住道:“撇開顧小姐不說,出了這樣的事,你讓小霍以後……”

“有些事你不懂。”汪石卿很快打斷了她:

“這世上有兩樣東西,越是壓制禁錮就反噬得越厲害,一是欲望,一是感情。仲祺既然有了這個心思,將來難免要跟四少有嫌隙,可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他越是問心有愧,就越是對四少死心塌地。霍萬林只有這一個兒子,他虧欠四少,就是霍家虧欠四少。”

汪石卿聲調平緩,不加雜一絲感情,沈玉茗望著他,越來越覺得陌生,她知道汪石卿對顧婉凝十分厭棄,但跟霍仲祺卻一直都親厚有加,小霍又是最沒機心的一個人……

汪石卿打量沈玉茗的神色,亦知她是心有不忍,遂道:“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多想了。這件事對四少也好,對小霍也好,都不是壞事——總比將來為了這麽個女人,兄弟鬩墻的好。”

沈玉茗沈默了一陣,忽然道:“就算這樣,四少也未必就會跟霍小姐在一起。”

汪石卿淡淡一笑:“四少和霍小姐是天作之合。”

說著,牽起沈玉茗的手,撫了撫那枚素金指環:“我先回參謀部去了,回頭再過來陪你吃晚飯。”

他剛轉身要走,忽聽沈玉茗幽幽飄出一句:

“你這麽用心良苦,就是為了讓虞四少去娶你的心上人嗎?”

汪石卿身形一頓,霍然回頭,目光犀冷地盯住沈玉茗:“你說什麽?”

沈玉茗卻恍如不覺一般倦然含笑:

“你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我看見你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前些日子,霍小姐陪霍夫人到南園來賞花,你突然就回來了,你跟霍小姐說不知道她要來,可我明明告訴過你。”她笑容淒愴,從妝臺的抽屜裏取出一卷字紙展在桌上,手指一撚:

“我以前總以為這是你寫來記念你母親的,可是卻想不通為什麽你總是只寫一半,寫過之後又總要撕掉。”她的指尖沿著一條條縫隙從紙上滑過,這一疊字紙竟都是撕碎之後重又被人拼貼起來的,反反覆覆不過一句——

今朝風日好,堂前萱草花。

浴缸裏的水漸漸冷了,婉凝顫巍巍的手指撫在褪淺了顏色的傷處,已經忘記的銳痛又發作起來,幾痕深紅的印記讓她只能明白昨天的事不是一場虛幻的迷夢。

她怎麽會那麽蠢?她拼命去想那人的領徽標記,卻什麽都想不起來,她沒有看到,她根本就沒有看到!她除了觸到過他胸前的略章之外,她什麽也不記得了——她怎麽會那麽蠢?略章這種東西,那天到春亦歸赴宴的人,個個軍裝上都有……她怎麽會那麽蠢?可那天到春亦歸的人,多是汪石卿的僚屬,亦是虞家的親信,她明明記得別人都已經走了,怎麽會?她想不出這件事是意外,還是有人存心……她根本不能再想下去,噙在唇邊的食指已經咬出了血痕,她怎麽會那麽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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