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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陌上誰家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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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將歇,廣寧城內還是一片蕭條,街面上行人不多,仍在開門做生意的店鋪不過十之三四。婉凝本來以為虞浩霆過來有公事,沒想到車子卻停在了一處酒樓門前:

“我們到這兒來幹嘛?”

“吃飯。”

虞浩霆牽著她徑直上到二樓,郭茂蘭已等在那裏,見他們上來,便推開了包間的門。顧婉凝四下打量了一眼,包間裏頭的陳設修飾都尋常,壁上的條幅字畫乏善可陳,窗外也不見別致風景,唯有綠蔭掩映,不由奇道:“為什麽到這兒吃飯?”

虞浩霆只含笑望著她:“不為什麽。”

片刻工夫,已經有勤務兵過來上菜,幾樣蜜碗、到堂點還罷了,等涼粉鯽魚、開水白菜幾道菜上來,顧婉凝一嘗便笑了:

“這裏做菜的師傅是李敬堯家的。”

“我原想請他去江寧的,可他卻說故土難離,我只好打本給人家開店了。”虞浩霆悠然笑道,眼波如杯中淺碧的酒:

“不過,我跟老板說好了,要是虞夫人喜歡,就得麻煩他歇業兩天,到江寧來燒幾樣菜。好不好?”

顧婉凝一邊跟碟子裏的魚肉糾纏,一邊若無其事地微微一笑:“我記得——虞夫人喜歡淮揚菜。”

虞浩霆斂了笑意,把她面前的碟子端了過來,用筷子撥著魚刺,娓娓說道:“之前我跟家裏說,要替父親守孝三年,不談嫁娶的。我們這次回江寧先訂婚,明年再行婚禮,你說呢?”說著,把剔好的魚肉遞給她。

顧婉凝頰邊飛紅,用筷子點了點碟子裏的魚肉:“吃魚的時候別說話,有刺。”

虞浩霆含笑點了點頭:“好。”

婉凝慢吞吞吃了碟子裏的魚,見他猶自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只好擱下筷子,悶悶說道:

“明年我還沒有到20歲。”

虞浩霆笑道:“你是一定要等到滿了20歲才嫁人嗎?”

婉凝輕 了下筷尖,猶猶豫豫帶著一點撒嬌的意味:“不是,我不想結婚。歐陽的姐姐就不結婚的,我們都佩服她。”

虞浩霆又替她拆了片魚肉,幽深如海的眼眸在她臉上迂回了一遍,像探尋又像是安撫,既而柔聲道:

“就算是我們結婚,你想要做什麽,你盡管去,我又不會攔著你。”

他話音一落,就聽見顧婉凝小聲嘟噥了一句:“你見過有總長夫人每天去上課的?”

虞浩霆手中的酒杯停在了唇邊,擡眼望著她凝眸一笑:“你說什麽?”

顧婉凝見他神色暧昧,心中一省,訕訕紅了臉:“沒什麽。其實——結婚這種事也沒什麽意思,八十年前就有個女作家寫過:婚姻遲早會被廢除的。”

虞浩霆沈吟一想:“你喜歡ge sand?”

顧婉凝聞言倒有了興趣:“你也看她的書嗎?”

卻見虞浩霆不置可否地皺了眉:“法國人到現在也沒有廢除婚姻。那結婚——就沒有一點好處嗎?”

婉凝默默吃著東西,覷了覷他的臉色:“也不是,有一個好處的。”

“什麽?”

顧婉凝眸光閃亮:“女孩子結了婚,就可以在床上吃早飯。”

“就這個?”虞浩霆訝然失笑,隨即愛憐地看著她:

“你放心,你不願意做的事,我一定不會逼你。不過,等我們結了婚,我保證——你想在哪兒吃早飯都可以,你想在床上吃什麽都可以。”

顧婉凝一笑低頭,心裏暗暗籲了口氣。

錦西大局已定,虞浩霆卻遲遲不回江寧,好容易動身,卻是先去了龍黔,又轉道燕平,侍從室的人瞞不住,只好向虞夫人交待了顧婉凝的事。已到深秋,棲霞官邸的草坪仍是幽綠如茵,邵朗逸陪著虞夫人閑閑散步,康雅婕和幾個丫頭在不遠處哄著樂蓁玩耍。

“那女孩子是你送到錦西去的?”虞夫人面上一派閑適,話裏卻帶著責意。

邵朗逸淡然笑道:“浩霆這些日子可是辛苦的很,我這個做哥哥的瞧著都心疼,難道姨母不心疼嗎?”

虞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庭萱下個月就回來了,他把這麽一個女孩子放在身邊,像什麽話?”

邵朗逸聞言,垂眸淺笑:“您這不是說浩霆,是在說我不懂事了。”語氣中竟帶著些撒嬌的意味。

虞夫人蹙眉瞥了他一眼,十分無奈:“算起來,你在我身邊的日子比浩霆還多,外人看著他年輕沈穩,說到底——他還沒有你一半的老成,你該多提點著他。”

“姨母這還是在教訓我。”

邵朗逸故意板了面孔:“我原想著,送浩霆一份大禮叫他開心的,誰知道反而傷了他的心肝寶貝,還不知道他回來要怎麽埋怨我,這邊又惹了您生氣。

也罷,等庭萱回來,您只說是這事兒是我挑唆的,我壞人做到底就是了。”

“你啊!”虞夫人皺眉看著他,唇邊一抹苦笑:“那個姓顧的女孩子,浩霆到底是怎麽個打算?”

邵朗逸神情散淡,目光遠遠落在樂蓁身上:“這個我可不知道了。興許庭萱一回來,顧小姐那邊,他就沒興致了呢?”

虞夫人冷笑了一聲:“你別在這兒糊弄我。當初他為了那女孩子魔怔了一樣,好不容易撂開了手,如今又……”

“姨母——”邵朗逸輕輕一笑,眉目清潤:“我那時候也有要好的女朋友,還不是浩霆一句話,我就娶了康雅婕嗎?”

虞夫人聞言認真打量了他一眼,嘆道:“我原先也以為他是個有分寸的,誰知道如今一頭紮進去,什麽都忘了。

你這會兒幫著他糊弄我也沒什麽,我和你霍伯母商量過了,過些日子庭萱一回來,就安排他們訂婚。”

邵朗逸仍是一派風輕雲淡,:“這件事您不用跟我商量,您只跟浩霆商量就是了。”

虞浩霆耽在錦西,又要到舊京視察昌懷的空軍基地,汪石卿便提前回了江寧。錦西戰事未定的時候,他就動用了所有在灃南的公私人脈去查當年的舊事,原本只是為了查實顧婉凝的身份,卻沒想到事情比他預料的覆雜。

各種一鱗半爪的線索拼在一起,不過是場再尋常不過的鴛鴦蝴蝶夢,然而她母親多年前死在灃南,其中的緣故卻無人知曉:一說是陶盛泉逼戴季晟下的手,也有人說是戴夫人因妒生恨殺了戴季晟的這個秘密情人,更離奇的是說戴季晟迷上了一個要行刺他的女子,那女刺客卻是死在戴季晟的衛士手裏??這些演繹過的橋段,汪石卿都不相信,不過,無論她母親是怎麽死的,都和戴季晟脫不了幹系。

那這女孩子待在虞浩霆身邊是想要幹什麽?

報覆?

不管有沒有她,將來他們和戴季晟都少不了兵戎相見,她不必多此一舉。

意外?

這三年的陰差陽錯峰回路轉,要說巧未免太巧,要說有人刻意安排,線又未免太長。

邵三公子那麽疏懶散淡的一個人,虞霍兩家的事情,他是清楚的,那他為的是什麽?或者,他是有別的打算?

這件事戴季晟應該早就知道了,那他又打的是什麽主意?四少的女朋友是戴季晟的私生女,這樣的事情揭出來,誰的面子都不好看。

如果這件事告訴虞浩霆……汪石卿不自覺地搖了搖頭,這女孩子幾番失而覆得,就算她這個身份虞浩霆娶不了,一時半會兒也決計放不下。況且,四少太自負,越是棘手的事情,他越是甘之如飴,若是他覺得這女孩子身世可憐,別有“情趣”,反而更糟。

一旦顧婉凝的身世被人知道,江寧上下必是嘩然,難道戴季晟打的是這個主意?他真以為這女孩子能做虞家少夫人?

汪石卿心中冷笑,要是他們把這件事揭出來,笑話還不一定是誰的,這麽一個女孩子捏在他手裏,未必就沒有用處。

汪石卿這邊琢磨著顧婉凝,轉念間便想起霍仲祺來。

到了這個地步,汪石卿已篤定霍仲祺之前莫名其妙在舊京待了半年就是為她。

小霍此番回到江寧,日日來參謀部跟他報到,不管什麽事情交到他手裏,都只有一句“好”,比張紹鈞這些人還勤快,只是寡言少語,沈默的讓人不安。旁人都覺得霍公子到前線幾番磨練,收了從前的荒唐脾性,汪石卿卻知道是顧婉凝在錦西挨的那一槍著實驚嚇了霍仲祺,他這心事說不出藏不住,惟有逼著自己一刻不閑,才能不去想罷了。

這麽一想,這女人就有點兒紅顏禍水的意思了。

不去想?

他怎麽能不去想?他連夢裏都避不開那一刻的驚撼心痛。

謝致軒聽說了事情的原委,唏噓良久,半真半假地跟他感慨:“仲祺,你以後千萬離浩霆這個心肝寶貝遠點兒,你跟那小丫頭八字沖犯吧?”

八字沖犯?

從他遇見她的那天開始,他就只想讓她好,哪怕她不和他在一起,哪怕她全然不明白他的心意,只要能讓她快活,什麽事他都願意做。可事到如今,每一件事卻都和他的心意背道而馳。

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小霍悶悶地問道:“我讓你幫我找的東西怎麽樣了?”

謝致軒聞言精神一振:“我還沒問你,你那東西從哪兒來的,有些年頭了吧?我找了幾個都配不上,我們家裏也沒找出好的。這樣的東西可遇不可求,你耐心等等吧。”

霍仲祺薄薄一笑,如秋葉離梢:“那算了。我過些日子就送人了。”

“哎,我聽姑姑說,庭萱年底就回來了,浩霆的事——你先跟你姐姐打個招呼?”

謝致軒說得猶疑,霍仲祺聽得糾結,一時五味雜陳噎在那裏,悶了頭又要喝酒,卻聽外面由遠及近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兩人回頭一望,只見謝家小妹謝致嬈笑靨如花地閃了進來,自己拉了椅子在他們邊坐下,卻不理她哥哥,只嘟了嘴對霍仲祺道:

“你說沒空去學校看我們演話劇,怎麽有空在這兒跟謝致軒喝酒?”

霍仲祺無所謂地笑了笑:“我來找你哥哥是有正經事,這會兒說完我也該走了。”

謝致嬈撇了下嘴:“你現在事情怎麽這麽多?”

“你哥哥如今不也整天忙東忙西的?”霍仲祺說著,起身沖謝致軒打了個招呼:“我先走了。”

謝致嬈也跟著站了起來:“你要去哪兒?”

霍仲祺不動聲色:“參謀部。”

謝致嬈只好站住不動:“那你什麽時候有空,陪我去雲嶺騎馬?”

霍仲祺微微一笑,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叫韓玿?陪你去,他回來這些日子,閑的很。”

他一走,謝致嬈便沒精打采地坐了下來,謝致軒見了,不由好笑:“女孩子,還是矜持一點的好。”

謝致嬈白了他一眼:“小霍說,他才不喜歡那些裝腔作勢的女人。”

謝致軒低低笑道:“你跟仲祺,要是玩玩兒呢,我沒話說;要是當真的,還是算了。”

謝致嬈臉上一紅,她喜歡小霍的事謝致軒一直都知道,但說得這樣直白,還是第一次,當下便吞吞吐吐起來:

“為什麽?他現在也不應酬什麽女朋友了。”

謝致軒聽了,一句“那他也不應酬你啊”話到嘴邊,卻不忍心說,只道:

“他如今跟著浩霆去了兩回前線,心思不在這些事情上,等回頭那邊的事情他玩兒膩了,準保還是老樣子。”

“我不管,反正我不要他跟那個譚昕薇在一起。”

謝致軒一怔,苦笑道:“你是為了跟譚家那丫頭賭氣?”

謝致嬈垂著眼睛“哼”了一聲,不再答她哥哥的話。

她才不要跟謝致軒這個只會挖苦她的家夥說心事,她才不會告訴他,她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嫁給小霍的。

母親怎麽說她沒大沒小,她也只肯叫他“小霍”,她才不要叫他“哥哥”,他不是哥哥,他是她喜歡的人。

她才不是跟誰賭氣,她喜歡他的時候,譚昕薇還不認識他呢!

她八歲那年,給大哥哥的婚禮做花童,提了綴著蕾絲花邊的小提籃一本正經地走在新郎新娘前面撒 ,又驕傲又漂亮,誰知道被地毯的褶皺一絆,整個人都趴在了地上。

她不知所措地擡頭,周圍人都在笑,雖然一點也不疼,可她只想哭,她排練了好幾遍,還總教導另外一個做花童的小妹妹,可是那個頭發少少臉蛋扁扁的醜小妹妹都沒事,偏她出了洋相。

忽然有人伸手把她拉了起來,她就呆呆看著那個笑容明亮的男孩子從邊上那小妹妹的花籃裏捧了些 ,大大方方地放在她籃子裏,又蹲 子展了展她蓬蓬的紗裙裙擺,輕聲說:“走吧。”

她十二歲那年,和姐姐到雲嶺騎馬,她害怕那龐然大物,馬不動,她也不敢動,姐姐不耐煩教她,連那馬都不耐煩她,慢慢騰騰地就要回欄裏去。

他白衣白馬從她身邊掠過,又轉了回來,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待她終於坐穩小跑著遛了幾個圈子,被他從馬上抱下來的時候,她的臉已經比馬身上的胭脂點子還要紅了。

晚上回到家,她一閉上眼睛,就是他春日艷陽般的笑容,許多從前她在書上念到過的句子,都在那一晚才突然有了意義——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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