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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我再送他一份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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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過世不久,顧婉凝就寫信請歐陽怡幫旭明申請學校,到了六月顧旭明畢業的時候,果然有兩家學校發來了錄取通知,他自己揀擇了一所去念,婉凝忙著幫他打點行裝,旁的事都先擱下了。

到了七月底,旭明從徐沽上船,雖然想撐出一份男子漢的剛強,在甲板上回頭一望,連姐姐的眉目都看不分明,剎那間就落了淚;婉凝看著船緩緩出港,遙遙望了許久,心裏雖然不舍,卻也終究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只是坐在回燕平的火車上,看著窗外曬得發蔫的田野,恍然間生出一種無力的空虛,仿佛失了重力浮在半空,無從依著,也辨不清方向。她翻出從董倩那裏隨手帶出來的《紅玫瑰》雜志,翻了兩頁,卻是索然無味,小說裏的故事看上去傳奇悱惻,可小說家的臆測猜想卻怎麽也比不過人世本身的曲折難解。

如今是暑假,學校裏的學生大多都回家去了,顧婉凝卻是無家可回,仍住在梁家,因為虞軍和錦西的李敬堯已然開戰,因怕途中不便,家在眉安的王曉蕾就留在了學校,她在舊京沒有親眷,於是婉凝除了教琴學戲,便常常到學校陪她,等到曉蕾在青瑯的姨母接了她去避暑,虞軍和李敬堯開戰已經月餘。

報章上的戰事新聞都難免滯後,裏頭提到的地名顧婉凝也不甚了了,要到圖書館查了地圖才能明白。雖然舊京的報紙多半都是報喜不報憂,但她把每一條新聞裏頭的日期、地點、行程、戰事都揀出來對著地圖認真看了,猜測虞軍攻克益元之後,如今大約是在崇州遇到了阻滯。她又去查錦西的經濟地理資料,知道崇州是錦西的門戶重鎮,如果虞軍取下崇州,廣寧便失了屏障,是以李敬堯必然要在崇州布置重兵。

她正盯著桌上的報紙、書冊出神,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輕聲說話:“要不要我拿個沙盤過來給你玩兒?”

顧婉凝一驚,回頭看時,竟是邵朗逸,只是他未著戎裝,一身雙宮繭綢的素白長衫,儒雅溫潤,站在圖書館裏,倒絲毫不讓人覺得突兀。

“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顧婉凝一面低聲問他,一面看著周圍有沒有人留意他們,好在是暑假,學校裏本來人就極少,此時也沒有旁人。

邵朗逸施施然在她對面坐下,翻著桌上的報紙書冊說:“你這麽關心錦西的戰事,不如自己去看看?”

顧婉凝一楞,惑然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邵朗逸沈默了片刻,垂著眼眸喟然一嘆:“浩霆受傷了。”

顧婉凝“嗤”笑了一聲:“你不用唬我。我雖然不懂這些事情,但也不是傻子,你們就算拿不下崇州,也輪不到到他受傷。”

邵朗逸淡淡望了她一眼:“李敬堯在崇州安排了重兵,我們在崇州能動用的兵力卻有限,一來要防著戴季晟趁火打劫,二來錦西多山地,眉安之外的部隊未必適應。李敬堯的人若是在崇州固守不出,我們如果圍城,少說也要兩個月才見效。可浩霆還想回江寧過新年的,你猜他想的什麽主意?”

顧婉凝雖不信虞浩霆會受傷,但見邵朗逸神色肅然,說的又是錦西戰局的事情,便聽住了。

邵朗逸也不等她猜,慢慢往下說道:“想讓李敬堯的人出來,魚餌就得有份量,浩霆是拿他自己當餌。”邵朗逸說著,在攤開的書冊地圖上點了點:“他有意讓李敬堯知道,他人在龍津寺,卻把大部分兵力都擺在了蒲巖、箕溪,仿佛是要圍城的意思。李敬堯的人自恃地利,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邵朗逸說到這裏,面色微微一沈:“這個局面雖然是浩霆有意為之,但也要做的真,魚要上鉤必然先吞餌。你看新聞的時候沒有留意嗎?虞軍在白沙驛阻敵九日,在龍津寺阻敵十二日。”

顧婉凝看到這些的時候心中也有疑惑,此時不由問了出來:“可是李敬堯最穩妥的就是憑險固守,他又何必要冒這個風險呢?”

“因為他也著急,李敬堯最大的財路是煙土,我們明裏暗裏查禁他的生意也有一年了。錦西戰事一起,他的煙土更是弄不出去。他叫人在崇州堅守,就算能保崇州平安,但僵持下去,他也受不住;反之,若是一擊得手,錦西之困立解。”邵朗逸說著,又輕嘆了一聲:“你倒真的是一點兒也不擔心他。”

“他受傷?除非你們全軍覆沒,才能叫參謀總長受傷”,顧婉凝低低一笑,一邊收拾著桌上的東西,一邊站起身來:“他如果真的有事,邵公子也不會坐在這兒跟我閑話了。我的書也看完了,失陪。”

她轉身要走,卻聽邵朗逸在她身後叫了一聲:“婉凝!”

她困惑地回頭,正撞上邵朗逸略帶焦灼的目光:“我今天來是有事求你。浩霆真的受傷了。”

顧婉凝怔了一下,咬唇道:“那你該去找大夫。”

邵朗逸低聲道:“我實話告訴你,我們今天淩晨已經拿下了崇州,明天一早消息就會見報。浩霆是之前在龍津寺受的傷,眼下戰事未定,這件事只能瞞著。我已經問過隨行的醫官,他傷勢不大好,可浩霆這一次對是錦西志在必得,說什麽也不肯回來,他的性子,你也知道……”

在顧婉凝印象裏,邵朗逸一向是閑淡灑脫,事事漫不經心的脾氣,此刻他說到這個地步,顧婉凝不知不覺中已蹙了眉頭,小心翼翼地問:“他……中了槍?”

邵朗逸喉頭動了動,搖了搖頭,目光一黯:“是炮。”

“怎麽會?”

顧婉凝臉上霎時間駭的一點血色也沒有了,下意識地脫口道:“怎麽會呢?衛朔呢?”

“你沒有見過戰場。”邵朗逸慘笑了一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卻有些覆雜,似是擔憂又似是不忍:“若是軍階高家世好的就不會出事,我大哥就不會死,浩霆的哥哥也不會死。”

她從前和虞浩霆在一起,兩個人好的時候少,鬧的時候多,虞浩霆喜歡打聽她的事,她卻不愛過問虞浩霆的事,所以邵朗逸說的這些事她竟都不知道。自她認得虞浩霆開始,虞家四少就是一身的金粉繁華,時時處處都是眾星拱月。雖有驚險,也不過是權柄上的籌謀算計,她從來都不會將直見性命的戰場廝殺放在他身上去想。此時聽邵朗逸說到虞邵兩家的舊事,縱然是夏末秋初炎意仍重的天氣,也不禁驟然一寒。

“我來找你,就是想讓你去勸一勸他,叫他回來養傷。”

邵朗逸來的時候看見顧婉凝正對著報紙新聞琢磨錦西的戰事,心裏便有了幾分把握,此時又見她這般神色顯是緊張虞浩霆的安危,料想她不會推拒,誰知顧婉凝聽到他這一句,像是觸到陷阱的小獸一般,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一雙烏沈沈的眸子警惕地看著他,語氣倉猝又堅決:“不。”

邵朗逸皺眉道:“小霍和石卿都在錦西,可他如今誰的話也聽不進去,我也是沒有辦法才想到你。”他審視了顧婉凝一番,沈吟著說:“你放心,不管他肯不肯聽你的,我保證你去見他一面我就送你回來。”

顧婉凝卻仍是執拗地搖頭:“我不會去見他的。他不肯回去,你叫醫官打鎮定劑給他,直接送他回江寧就是了。”

“你……”邵朗逸低頭苦笑:“浩霆如今是參謀總長,虞軍上下,已經沒人敢逆他的意思了。”

“邵公子也不敢嗎?”

“錦西的事情,他有自己的安排,我照你的法子把他弄回來,前線的戰事怎麽辦?”

“那是你們的事。”

顧婉凝剛才的話不過是情急之下隨口一說,卻沒想到邵朗逸答得這樣一本正經,她心緒煩亂,攥緊了書包的帶子轉身便走:“我和你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是不會去見他的。”

她急急走到門口,用力拉了兩下門都沒有開,邵朗逸忽然從她身後伸過手來輕輕一推,門便開了。顧婉凝也不看他,低著頭就往外走,只聽邵朗逸在她身後說道:“這幾天我都在舊京,月底才走,你如果有什麽事,就到警備司令部找我。”

邵朗逸目送顧婉凝素衣黑裙的影子繞過了圖書館,才慢慢拾級而下,一直等在外頭的孫熙平趕忙迎了上來:“司令,顧小姐怎麽像是被嚇著了。”

邵朗逸道:“回去告訴新聞處,從明天開始,一個星期之內,所有關於錦西的消息都不要提到虞總長。”他說著,微微一笑:“他拿下崇州,我再送他一份大禮。”

第二天,報章上的頭條新聞果然就是虞軍攻取了崇州,然而,顧婉凝把相關的消息一行一行細細看下來,卻沒有她要找的東西。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前線消息不斷,有些名字是她之前也聽過,譬如新編第九軍軍長唐驤,但卻都沒有關於虞浩霆的只言片語。

他的行蹤原本就不該在過多暴露在眾人眼前,她這樣想著,而心底的不安卻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虞浩霆如今在前線,應該不會有心情想起她來,那邵朗逸為什麽要騙她呢?

萬一,他不是騙她呢?

他真的會受傷嗎?

為什麽不會呢?

他在她面前就受過傷,可是他全不在意。

他的血擦在她臉上,殷紅,溫熱,她用手去抹,卻怎麽也抹不盡。她驚惶起來,想去找他的傷口,雙手已沾滿了血跡。他的聲音就響在她耳邊:“你這是擔心我嗎?”

她遽然擡頭,正對上他笑意溫存的雙眼,他握著她的手放在胸口,鮮血汩汩地從她指縫間滲出來。

她一聲驚呼坐了起來,原來不過是夢。

渾身上下都是一層細密的薄汗,她突然翻身伏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眼淚無聲而出,扒在床邊的syne迷惑地看著她,喉嚨裏嗚嗚咽咽,不知道想說什麽。

“司令,顧小姐來了。”

孫熙平一聽門口的衛兵打電話過來說有個姓顧的女孩子找邵朗逸,也不用再去跟邵朗逸打招呼,自己就到門口把人接了進來。邵朗逸正在接電話,見他們進來,略一示意,孫熙平便帶上門退了出去。

“我知道了,我再想辦法。”邵朗逸神色肅然地放下電話,這才轉過身來招呼顧婉凝:“坐,想不到你還真的有事找我。還好你這會兒來,晚上我就回江寧去了。”

顧婉凝朝前走了幾步,隔著辦公桌直直盯住他:“你那天是不是騙我的?”

邵朗逸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騙你有什麽意思?如果不是沒有辦法,我也不想他和你再有什麽糾葛。從前的事不說,這兩年他為了你……”

他頓了一頓,蹙著眉道:“我看都看夠了。我幹嘛還要……”

“你不用說了,我去見他。”顧婉凝驀地打斷了他:“不過,他未必願意見我。你最好還是想想別的辦法。”

邵朗逸沈吟著點了點頭:“那我叫人送你回去收拾下隨身的行李。”

顧婉凝一怔,隨即明白他擔心虞浩霆的安危,這件事自然是越快越好,便沒有反對。

“你跟著熙平過去,就說是政務院的秘書,浩霆受傷的事你不要對別人提起。”

邵朗逸一面說著,一面推開門送她出去,顧婉凝忽然仰起臉直直望著他,咬唇道:“你要是騙我……”一雙翦水明眸中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絕決,還夾雜著點點滴滴的無助。

邵朗逸隱隱覺得有什麽是自己沒有想到的,是不是他疏忽了什麽?然而也只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的猶豫:“我若是騙你,就叫我……”

他話還沒說完,顧婉凝轉過身去不再看他,聲音也平靜了許多:“算了,我信你。賭咒發誓這種事最沒意思的。”

攻克崇州之後,虞浩霆的行轅設在城東的燕坪鎮,臨時征借了崇州林姓富商在此地的一處宅院,前後七進,廳堂軒闊,園景巧致。只是眼下庭院裏來往戍衛的皆是戎裝軍人,便半點閑情逸趣也沒有了。

因為孫熙平沿途有公務在身,顧婉凝跟著他從舊京轉機換船才到眉安,逢人問起,孫熙平只說她是政務院的秘書,旁人見這女孩子年輕貌美,雖各有猜度,但人既然是邵朗逸親自調動的,也不敢多說什麽。只是顧婉凝一路上卻頗為辛苦,在第一班飛機上就忍不住嘔了起來,她不想給孫熙平添麻煩,便不肯吃東西,只是喝水。孫熙平找了暈機的藥給她吃,讓她在飛機上盡量睡著,卻不料她睡夢中亦不安穩,醒來之後更是面帶憂色,楚楚可憐。

孫熙平看在眼裏,心中卻納悶兒,也不知道邵朗逸跟她說了什麽,她既然這樣悒悒不樂,怎麽又願意千裏風塵的去見虞浩霆?

一時想著,又忍不住暗自腹誹邵朗逸,三公子這兩年費了幾番心思暗中照料這女孩子,事事都要她周全,如今既然是送她去見虞浩霆,派專人送過去也是手邊的事情,何必非要叫她這樣辛苦輾轉?又嚴令自己不許有半點閃失,這麽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萬一磕著碰著傷著病著,還不都得算到他頭上?到時候,兩邊都沒法交待,倒楣的只有他。

好容易到了眉安,孫熙平長籲了口氣,別的事情他都先放了,想著只待顧婉凝休息一陣,就立刻叫人安排車子送他們去燕坪鎮。顧婉凝也看出他是想盡快處理掉自己這個麻煩,便索性連眉安行轅也不進,就在門口等他去找車子。

這一來,孫熙平倒有些不好意思,勸她還是休息一下再走,顧婉凝卻搖頭不肯:“這一路上已經很麻煩你了,我耽在這裏,你總要分神照顧我,不如我先走,你好再忙別的事。況且只是坐車而已,也沒什麽辛苦的。”

等車子開出眉安,孫熙平從後視鏡裏看著顧婉凝,忽然又後悔起來。她這幾日奔波輾轉,食宿不安,此刻又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憂心忡忡,越發顯得霧鬢風鬟,憔悴 。他這樣把人送過去,虞浩霆不發作才怪。可事已至此,又不能調頭回去,想了想,便回頭對顧婉凝笑道:“我們剛取了崇州,戰局平穩,小姐不用擔心。錦西山水清奇,風光同江寧大不一樣,很值得看看。”他想著叫顧婉凝留意沿途風物,面上能帶出幾分欣然神采來,卻見她只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從眉安到燕坪鎮大約三個小時的車程,他們到燕坪鎮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的光景,眼下兩軍交戰,燕坪鎮又是軍管,行轅附近崗哨林立,幾乎沒有行人經過。顧婉凝下車站定,眼前雖是一座尋常大宅,但門前肅立的衛兵卻激起了她心底的疑懼,她真的要去見他嗎?

她花了那樣大的力氣才和他做了一個了斷,她怎麽能再去見他?

孫熙平雖然不盡知她和虞浩霆的前塵種種,但也多少知道這兩人絕不是舉案齊眉花好月圓的一對兒,此時見她遲疑止步,唯恐又出了什麽變數,趕緊就從後備箱裏取了顧婉凝的衣箱,若無其事地對她笑道:“顧小姐,這是臨時征借的總長行轅。您稍等,我去問一問,如果虞總長在,我請他出來接您。”說著,便將通行證件拿給了衛兵。

顧婉凝聽他猛然提到虞浩霆,心中一亂,脫口便道:“不要!”

孫熙平故意擺出一副惑然的神情來:“那……”

顧婉凝有些茫然地低語了一句:“我們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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