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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仿佛冰層下一痕細細的裂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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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傍晚,春雨淋漓,霍仲祺送婉凝到學校門口,撐著傘在路邊站了許久,直到她的影子子轉到樓後看不見了,才獨自開車回去。婉凝走到宿舍樓下,剛收了傘,便聽見有人輕笑著叫她:“顧婉凝!”

她回頭一看,卻是韓佳宜用手遮在頭上急急跑了進來,面上掛著雨水,笑容明朗裏又帶著促狹:“剛才送你回來的是什麽人?”

顧婉凝輕輕甩掉傘上的雨水:“這兩天常下雨的,你怎麽不帶傘呢?”

韓佳宜仍是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盯住她:“你這回可別想混過去,我剛才在學校門口都看到了,你人都走了,他還傻楞楞地站在雨地裏看呢!”說著,扭了扭她的胳膊:“快說快說!”

顧婉凝皺眉一笑,轉身上樓:“就是我之前和你說過的,我一個朋友的弟弟,今年調到燕平的警備司令部做事。”

韓佳宜卻是不依不饒:“那——你們今天是到哪兒去了?”

“我不是在跟人學昆腔嗎?我那個老師是他的朋友,剛才下雨,他就順便送我回來。”顧婉凝隨口答著,從手袋裏尋出鑰匙開門。

“順便?”韓佳宜撇了撇嘴:“我看他人倒是生的很英俊,你們不會是在談戀愛吧?”

顧婉凝搖頭笑道:“你對他這麽有興趣,我幫你介紹一下?不過,他從前可是有過很多女朋友的。”說著,便去櫃子裏取了衣服來換。

朋友的弟弟?

韓佳宜心底冷冷一笑,他姐姐肯和你做朋友才怪!可是,小霍和她走的這麽近,還帶了她去跟哥哥學戲,究竟是虞浩霆的意思,還是風流如霍仲祺,也…… 這女人也真能裝模作樣,難不成她勾搭了虞浩霆,還想打小霍的主意嗎?不知羞恥。若不是自己知道這些底細,還真被她那副坦坦然然的樣子騙過了。

窗外雨聲淅瀝,帶著植物青翠辛香的濕意彌漫在房間裏,樓後的的荼蘼已經開的這樣香了,那細白馥郁的花朵一開,春天就要過完了。

過了就過了吧,夏天也沒什麽不好,幹嘛把好端端的花說的那麽傷心呢?

顧婉凝側身躺在床上,靜靜想著,什麽開到荼蘼花事了?萱草、茉莉、玉簪、紫薇……都還沒有開呢!據說這花有個名字叫“佛見笑”,倒不知道是什麽典故,她忽然想到那句“惟有布袋羅漢笑呵呵”,韓玿教她的這一折《思凡》真是活潑有趣,“火燒眉毛且顧眼下”,難為寫戲的人是怎麽想到的。

“婉凝——”

“嗯?”

對面的韓佳宜聽見她應聲,手肘支起身子:“你也沒睡啊?”

“怎麽了?”

“婉凝,董倩她們都在戀愛呢,你怎麽沒有男朋友?”

“你不是也沒有嗎?”

韓佳宜抿了抿唇:“我還沒有碰到我喜歡的人。”

顧婉凝閉上眼睛懶懶一笑:“我也沒有。”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人啊?”

“不知道”,顧婉凝口裏說著,心裏卻倏然一滯:“你呢?”

韓佳宜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床上, 一揚:“我喜歡最好的。”

“最好的?”顧婉凝聞言笑道:“人好和不好,只有比較級,沒有最高級的。”

韓佳宜想了想,道:“反正我就要最好的。”

顧婉凝笑著嘆了口氣:“那你可難了。樣貌最好的未必人品最好,人品最好的未必才識最好,才識最好的未必家世最好,就算樣樣都好的——”

韓佳宜笑道:“怎樣?”

顧婉凝卻轉過身背對著她,促狹笑道:“未必最愛你啊!”

“你——”顧婉凝本來只是頑笑,韓佳宜卻是有些心病的,又不好發作,默然咬了咬唇,亦笑道:“恐怕你比我還挑剔呢!要不然,你都收了那麽多情書,怎麽一個動心的沒有?”

卻聽顧婉凝聲音突然冷了:“動不動心又怎麽樣?佳宜,不是我故意扮高深嚇唬你,我以前有個很好的朋友,嫁了一個她覺得人才好、家世好、也很愛她的丈夫,可是他們結婚沒多久,就全都變了。

後來有一次吵架,那男的打了她,她一時傷心想不開——跳樓了,那時候他們結婚還不到半年。之前她也知道那男的荒唐胡鬧,可偏就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女人就是這樣,一動心,就喜歡做夢。”

她似乎也覺得自己情緒有些過於孤冷不合時宜,自失地一笑:“我就是覺得,雖然說有花堪折直須折,可是這種事情,還是不要太放在心上的好。”

韓佳宜聽著她的話,不由暗暗吃驚,她一直覺得自己在男女情事上極高妙灑脫,可即便如此,她偶爾也會為了一些沒有按照自己預想發生的事情煩惱,比如她14歲時喜歡的那個英國參讚的兒子,怎麽被她拒絕了一次之後,就沒有再來約她呢?她原想著再拒絕他一次就答應同他約會的……沒想到,顧婉凝竟比自己還要涼薄。

有花堪折直須折?不要太放在心上?大概越是不把男人放在心上的女人才越引人琢磨。她的朋友跳樓了?說的是蘇家那個木木訥訥的女孩子嗎?以為高攀了譚家,真是蠢!她又看了看面朝墻壁側身而臥的顧婉凝,心底冷笑,自己也實在懶得再跟她這樣虛與委蛇下去了。

顧婉凝的心事卻和韓佳宜全然兩樣,她下午學戲的時候,韓玿說她唱起最後那一段“風吹荷葉煞”總是情態不合,她氣餒地嘆了口氣:“我總覺得這戲寫得太不近人情,少女懷春就算是要尋一個年少哥哥,也該是想著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怎麽會‘憑他打我,罵我’呢?”

韓玿皺眉看了她一會兒,末了聳肩一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就算是有曲折痛楚,也是甘之如飴。顧小姐不曾身在其中,一時體味不到也是有的。”

其實,她雖然不能信服這樣莫名其妙的情愫,但也並不是非要較這個真,她故意學到這裏擺出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只是不肯唱到最後的念白罷了。

“但願生下一個小孩兒,卻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他們也有過一個孩子,只是她從來不曾這樣盼望過,那個孩子帶給她的只有驚懼和痛悔——除了……除了那天在雲嶺,他說:“我原還想著以後請他來教我們的孩子,現在看起來,只好我自己教了。”

“我們先要個孩子,你再去念書,行麽?”

“你不說話,我只當你答應了。”

如果那個孩子活下來,現在已經過了周歲了,一想到會有一個孩子叫她媽媽,她就一陣驚惶,然而那慌亂中又隱隱藏著一絲期待,仿佛冰層下一痕細細的裂紋,她不敢去想若是崩裂開來,會是春風入水還是天塌地陷。

“從今去把鐘鼓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年少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她忽然覺得,這樣盲目的執念或許是一種她不能企及的快樂。

周日一早,顧婉凝剛拎了書包要出門,迎面卻撞上了滿臉笑容的董倩:“婉凝,你要是沒什麽要緊事,不如跟我逛街去吧!”

“逛街?去哪兒?”

“瓷器坊啊。”

她這樣一說,顧婉凝卻有些納悶兒,董倩平要逛街也該去新安百貨之類的商場洋行,怎麽要去瓷器坊呢?董倩見她這樣的神色,臉上微微一紅,低聲解釋道:“下星期我要去克勤家裏吃飯,頭一次登門,又是他父親的生日,我總要帶件禮物去,你幫我挑一挑?”

顧婉凝聽得眉眼漸彎,笑容也暧昧起來:“你總要畢業之後才談結婚的事情,怎麽這麽急著去見他家裏人?”

董倩面色更紅:“我父母已經見過他了,母親說,既然這樣來往,不如早一點定下來,免得……”

“免得什麽?”

董倩愈發窘迫:“你倒是陪不陪我去啊?”

“你給他父親選禮物,讓他陪你去挑就是了,我又不曉得他父親喜歡什麽。”

“他最不耐煩逛街買東西的,我去問他,他就只一句‘心意到就行了’”,董倩撇了撇嘴,忽然又輕輕一笑:“不過,我約了他中午去吃西餐,讓他請你吃一餐頂貴的還不行嗎?”

顧婉凝笑道:“那還是算了,我可不去當電燈泡。”

董倩扯了她的手臂就往外走:“哎呀,你快點走了。”

兩個人搭電車到了瓷器坊,這裏早年是南北瓷器商人交接生意的所在,日子久了,又聚起了許多文房四寶、古董珍玩鋪子,倒不單單只有瓷器,名字卻沿用了下來。董倩那位湯克勤湯少校的父親是燕平極有名氣的一位杏林聖手,除了鉆研醫理之外,就只有寫字和下棋兩樣嗜好,因此董倩便想在瓷器坊尋件合適的禮物。

兩個人一路逛下來,都微微出了汗,站在樹蔭下商量了一陣,還是猶豫不決,書房文玩千差萬別,董倩擔心太貴重的難免莽撞,便宜的又拿不出手,婉凝認真想了想,忽然拍了拍她:“你也不要在外面買了,只回家去看看你父親書房裏的東西,請他斟酌著選一件,哪怕是自己家裏藏的陳紙呢!總比外面買的風雅親切。”

董倩聽了亦覺得有理,沈吟著點了點頭:“那我們吃飯去吧,我和克勤約了中午在‘白夜’吃飯。”

顧婉凝笑道:“我還是回家去好了,免得打擾你們約會。”

“那怎麽行?你陪著我走了這麽久,再說,上次他請曉蕾和敏敏吃飯的時候,你也沒來。”董倩說著,便招手叫了黃包車過來:“克勤說那裏是吃俄國菜的,名字這樣怪。”

顧婉凝拗不過她,只好一起上車:“聽說聖彼得堡每年夏天有兩個月是不會日落的,所以叫‘白夜’。”

“那他們怎麽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呢?不會過暈了嗎?”

顧婉凝“撲哧”一笑:“是我說錯了,不是真的沒有日落,只是日落特別晚,日出又特別早,幾乎挨在一起。”

兩人一路說笑著,轉眼就到了,這家餐廳的主人是個白俄流亡貴族,店面雖然不大,但裝飾陳設卻都盡力撐出一派堂皇,乳白的墻壁上繪了描金廓線,棕褐色的胡桃木桌椅搭著酒紅的絲絨窗簾,幾面高大明亮的鎏金鏡子讓店面寬敞了許多,墻上鮮艷富麗的花卉油畫和桌臺上俯拾皆是的應季花束相應生輝。

帶著黑領結的侍應引著她們走進來,董倩笑盈盈地朝窗邊擺了擺手,靠窗一桌一個穿著泥金色軍裝的年輕人便起身朝她們走了過來,正是董倩的男朋友湯克勤,他身邊還坐了兩個人,也穿著空軍的常服,往她們這邊一望,都站了起來。

湯克勤是個很端正的年輕人,鼻梁挺直,烏黑的頭發吹得服服帖帖,看見董倩過來,眼裏盡是溫柔的笑影:“倩倩,顧小姐”,一邊替幾個人介紹,一邊讓著她們坐下。另外兩個人也和董倩認識,個頭不高眼神活潑的叫呂忱,另一個膚色微黑眉目英發的叫陳煥飛,都是昌懷基地的軍官。

董倩活潑開朗,呂忱更是自來熟的脾氣,有了這樣兩個人,這一餐飯就吃得熱鬧非常,俄國菜有名的是魚子醬,董倩嘗了一口皺眉道:“也不怎麽好吃啊,還有點腥的。”

呂忱便逗她:“這個一定要配伏特加的,你再試試?”

董倩聽了,便去端湯克勤的杯子,湯克勤連忙攔她:“這酒太烈”,董倩嘟著嘴不依,顧婉凝笑道:“法國人吃魚子醬是配香檳的。”

董倩依言試了一口,還是不覺得好吃,顧婉凝莞爾一笑:“其實我也不覺得好吃,我總覺得法國人喜歡吃這個是因為矜貴,俄國人是為什麽我就不知道了。”

坐在她對面的陳煥飛忽然饒有興味地問道:“顧小姐去過法國嗎?”

顧婉凝客氣地笑了笑:“家父是旅歐的外交官,所以我小時候在那邊住過幾年。”

陳煥飛笑道:“如今的小姐太太們,事事都以為巴黎的好,我有個小妹妹莫名其妙喜歡香水瓶子,大大小小十幾個,我聞一聞就覺得頭昏,真不知道她怎麽吃得消。”

“香水不能湊在瓶子上聞”,陳煥飛話音剛落,董倩便搶道:“是要擦在動脈上的。”說著,看了顧婉凝一眼,婉凝淺淺一笑,沒有答話,湯克勤卻有些好奇:“為什麽?”

董倩倒是難得碰上一件她懂他不懂的事情,便解釋道:“因為動脈溫度高,能讓香味揮發的更快一點。婉凝還說,如果灑香水的時候自己聞得清楚,那就是多了,要若有若無才迷人……”

她這裏說著,湯克勤幾個人都是暗笑,顧婉凝面上微微一紅,也不好打斷她,擡眼間卻見陳煥飛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

吃過午飯,董倩要去看電影,婉凝想著她和湯克勤約會,必然不愛旁人打擾,便要告辭回去,董倩還要留她,湯克勤卻對呂忱和陳煥飛道:“那就麻煩你們兩位送一送顧小姐了。”

顧婉凝一聽,忙說“不必”,呂忱已笑道:“不麻煩,不麻煩,正好我們也尋個借口到你們學校附近逛逛,說不定也和克勤一樣……”

“你廢話怎麽那麽多?”

打斷他的卻是陳煥飛,呂忱吐了吐舌頭,擠眉弄眼地朝湯克勤遞了個眼色,董倩見他取笑自己,嬌嗔著就要發作,已叫湯克勤半哄半勸地拉走了。

他二人一走,這邊就冷了場,顧婉凝卻是要去梁曼琳家:“你們要是打算到我們學校去,倒和我不順路了,不耽誤兩位,我先告辭了。”說著,點了下頭就要走,呂忱忙道:“顧小姐要去哪兒?我們送你過去,這麽大的日頭,女孩子很容易曬黑的,反正我們左右也是閑逛。”

說話間,陳煥飛已替她拉了車門,垂著眼眸閑閑牽了牽唇角:“顧小姐是怕我們青天白日的拐了你嗎?”

顧婉凝笑微微地答道:“這個我倒不怕,你們空軍也有憲兵吧?”

陳煥飛笑道:“顧小姐連這個都知道。”

顧婉凝聽他這樣說,心裏些微有點緊張,轉念間莞爾一笑:“那就麻煩二位了,我要去棉線胡同。”

她剛上了車,陳煥飛還沒來得及關車門,呂忱忽然大聲“哎呀”了一下:“忘了忘了,我約了要去朋友家裏玩兒牌的,真是不好意思。”一邊說著也不等顧婉凝和陳煥飛開口,便笑容可掬地揚長而去。

陳煥飛想要說點什麽,卻見顧婉凝仍是淡然含笑的神色,全然不覺得尷尬。

車子開了一段,陳煥飛和顧婉凝一前一後坐著,都沒有說話,陳煥飛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其實——呂忱今天沒約什麽人。”

顧婉凝輕輕點了下頭:“我知道。”

陳煥飛一怔,呂忱如此做作,她要是看不出那才是怪事,只是女孩子即便看出來了,也該矜持一點不去說破。她這樣坦然的一句“我知道”反倒讓他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我們沒有惡意,只是……”他停了停,灑然笑道:“他們想介紹個女朋友給我,還請顧小姐不要見怪。”

顧婉凝了然一笑:“沒關系,可見你這個長官跟下屬相處得很好。”

陳煥飛擡頭看了她一眼:“你怎麽知道我是他們的長官?”

顧婉凝蹙了蹙眉,覺得他這個問題倒問得怪了:“你軍銜高過他們不止一級,自然是他們的長官了。”

“董倩都不大認得清呢,顧小姐對這些事倒是很熟,你有朋友也在軍中嗎?”

顧婉凝略一遲疑,說:“我有個朋友在燕平的警備司令部做事。”

“哦”,陳煥飛聽了,忽然凝眸而笑:“冒昧問一句,是男朋友嗎?”見顧婉凝搖了搖頭,輕拍著方向盤笑道:“那就好。”

他說得這樣明白,想著她恐怕要臉紅的,卻聽她在身後開輕聲說:“陳先生,大約是倩倩誤會了,我並不想交男朋友。”

陳煥飛回頭看了看她:“為什麽?”

等了許久也沒聽到顧婉凝答話,陳煥飛也索性不再開口,車子開到棉線胡同,顧婉凝下車站定,便跟陳煥飛道謝:“陳先生,麻煩你了。我真的沒有想要交男朋友,所以……”

陳煥飛低頭看著她,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我聽董倩說,顧小姐是很難追求的,不過,我還是想試一試。”

顧婉凝抿了抿唇,端然道:“陳先生,我不是有意矜持,也請你不要強人所難。”

陳煥飛聞言,眉峰一挑,顧婉凝見他微微變了臉色,也覺得自己話說得重了:“我知道今天的事純是誤會,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卻見陳煥飛低低一笑:“顧小姐放心,我也不想給你造成困擾。”

顧婉凝見話已說明白了,便客氣地同他告辭,陳煥飛望著她娉婷而去的背影,不由玩味起來。

早先湯克勤說起董倩有個女同學驚人的美麗,他並不怎麽在意,去年冬天,呂忱跟著湯克勤混進董倩學校去看新年晚會,見了顧婉凝一次,回來之後幾番驚嘆,他也沒放在心上。

後來聽董倩說她雖然引人追求,但在這件事上卻孤冷的很,收到的情書和禮物都照著地址原封不動寄了回去,有人到學校來約她,她一個也不肯見,呂忱聽了好奇,他卻不以為然,女孩子自恃美貌,當然都驕矜得很,不端一端架子才怪。

直到最近,董倩說有個警備司令部的軍官時常到學校來約她,呂忱一聽,立刻大呼小叫地煽風點火:“這樣的美人兒必須得是咱們空軍的啊!”說來說去,主意就轉到了他身上:“頭兒,這事兒可得你出馬給弟兄們掙臉,無論如何,也不能便宜了警備司令部那班人。”

呂忱是起哄,湯克勤卻是認真想給他牽一牽紅線:“那女孩子我見過幾次,真的不錯。她父母亡故,家境不好,就自己去教小孩子彈琴,存錢給她弟弟念書。”幾個人見他不置可否,便揣摩著他不反對,於是就有了今天這一出。

這女孩子果然叫人驚艷,怪不得呂忱每回說起來,都要嘖嘖嘆上一番,她坐在他對面笑意盈盈地聽董倩說話,夏日的艷陽在她臉上打出一片晶瑩光暈,深深的酒窩又嬌又甜,仿佛真盛了酒一般。

不過,他還是喜歡她喝酒的姿勢,微微側了臉,揚起的下巴小巧挺秀,臉上的神情很節制,眼波裏卻洩露出一抹嬌慵。她知道呂忱他們的意思,既不羞也不惱,是這樣的事情她見得多了嗎?

“我知道今天的事純是誤會,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倒很會給人臺階下,可是他要是想放在心上呢?

066、你知道她是誰?

銀黑暗紋的包裝紙上打了淡藍色的緞帶蝴蝶結,方方正正的一個禮品盒子推到顧婉凝面前,她一擡頭,正對上董倩笑瞇瞇的一雙月牙眼:“有人托我送給你的。”

顧婉凝心知肚明地看了她一眼:“我不要,你還回去吧。”

董倩挨著她坐下,又把那盒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先打開看看,要是不喜歡,我就還回去。”

顧婉凝嘆了口氣:“倩倩,我跟你說過了,你和湯克勤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是我對那位陳先生真的沒什麽興趣。”

董倩鼓了鼓腮幫:“你才見了他一次,怎麽知道沒興趣?你就試試看嘛!我聽克勤說,陳煥飛是從英國受訓回來的,家世也不錯,人又瀟灑……”

顧婉凝揶揄著打斷了她:“聽你這麽說,倒是湯克勤要小心了。”

董倩卻不在意顧婉凝的挖苦,反而暧昧地打量了她一眼:“你不會是跟那個姓霍的在一起了吧?”一面說著,一面托著腮想了想:“他倒也不錯。人漂亮,說起話來也溫柔,又不像去年追你那個……”

顧婉凝卻不耐煩聽她品評下去:“好吧,你就去告訴那位陳先生,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真的?!”

董倩的眼睛頓時從初一變成了十五:“我早就看出來你跟他關系不一般,你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怎麽不告訴我?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情?別人讓我幫忙遞一回情書,還要請我吃車厘子冰淇淋的。”

“倩倩”,顧婉凝無可奈何地叫了她一聲:“你替我去告訴那位陳先生,我請你吃冰淇淋。”

董倩軟了身子趴在桌上:“你幹嘛這麽無聊啊?你就沒碰到一個動心的嗎?”

動心?

如果沒有那些紛亂不堪難以啟齒的過往,她是不是也會遇見一個叫她心動的人?可如今,她無論對著什麽人,都沒有一點動心的力氣了。一層又一層的隱秘是死去的珊瑚蟲,雖然時過境遷,但那些殘肢卻在海面之下沈積成礁,隨時都能讓她擱淺。

能讓她覺得有一點自由的,反而是小霍,在他面前,她再不必小心翼翼地防備隱瞞什麽,除了她的身世之外,她的事情樁樁件件他都知道,他自然也沒有陳煥飛那樣的心思,可是她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一樣一樣他都記得,遇見什麽難堪的境況,他先就替她解了圍——小霍這樣的性子,難怪有許多女孩子喜歡,他就不一樣了。顧婉凝驟然一驚,心裏一陣 ,連握著筆的手指都跟著痛起來,她怎麽會想到他呢?

她不肯去想他,也不敢去想他。

一想到他,她就害怕,她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她想起的那些事。她每每想起他們分手那天,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雪地裏,挺拔峻峭的身影孤寞如巖,她就會想,如果不是因為她藏了心事慌不擇路地去見他,她和他,誰也不必經歷那樣毫無意義的痛楚難堪。她明知道他們之間什麽都不會有,也不能有,卻還要裝模作樣地讓他以為……她不該騙他的,她是騙他的嗎?

“婉凝!你想什麽呢?”董倩在她手上戳了兩下,她才緩過神來,剛要開口,董倩忽然貼了過來,湊到她耳邊到:“你就幫幫忙吧!那個陳煥飛是克勤的長官,你就當是給我點面子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看不上他,明天就把這個還給他好了。”

學校側門這裏有兩棵合抱粗細的大槐樹,初夏時分,一串一串乳黃透綠的槐花清香四溢,陳煥飛在樹下慢慢踱著步子,一看見顧婉凝款款而來,手裏的禮品盒完好無損便笑道:“你不打開看看嗎?”

顧婉凝靜靜一笑,把盒子遞了過去:“不用了,這個還是送給陳先生的妹妹吧。”

“你怎麽……”,他想說“你怎麽知道是香水”,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看來是我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意”,卻不肯接那盒子:“既然是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再拿回來的道理。朋友之間,互贈禮物也是尋常。就算顧小姐不肯接受我的追求,那麽,和我做個朋友總可以吧?”

顧婉凝微低了頭,聲音是一貫的沈靜,又似乎帶了幾分笑意:“陳先生是想和我做朋友,還是想‘先’和我做朋友?”

陳煥飛一楞,隨即偏著臉笑了起來:“那我也想問一問,顧小姐是現在不想交男朋友呢?還是抱定了獨身主義的先鋒女性呢?”

顧婉凝聽他這樣問,也怔了怔,蹙著眉笑道:“我正在考慮以後者為終身志願,所以現在自然是不想的。”

她說完,見陳煥飛認真地點了點頭,不由暗自出了口氣,正想著是不是要和他告辭,卻聽陳煥飛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 我倒想從朋友的角度給顧小姐一個建議。”

顧婉凝看他神色肅然,十分正經的樣子,便默不作聲地聽他往下說。

“我想,像我這樣的麻煩顧小姐一定不是第一次遇到,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可是小姐的志願解釋起來,未必旁人都能理解;所以,如果再遇到這樣的事情,小姐不妨告訴別人已經心有所屬,倒是能省事不少。”陳煥飛說著,面上的神情越發莊謹起來:“作為朋友,我是很願意幫這個忙的。”

顧婉凝訝然看著他,忽然想笑,又咬唇忍住了,陳煥飛仍是一派坦然:“這個周末有俄國的芭蕾舞團在國際劇院演出《天鵝湖》,我約了朋友去看,不知道顧小姐有沒有興趣。”

顧婉凝苦笑了一下:“我已經和同學買好票了,就不麻煩陳先生了。”

“是嗎?”陳煥飛莞爾一笑:“希望到時候能碰到顧小姐。”

雖然這些年國內西風東漸的厲害,但芭蕾仍算新鮮,燕平城裏的時髦人物都少不了要趕個熱鬧,顧婉凝和董倩票訂的晚,當然沒有好位子。等隔天董倩興高采烈地來跟她說,湯克勤訂了兩張前排的票給她們的時候,顧婉凝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本來想說不去,可是轉念一想,她又沒做錯事,幹嘛要躲著人呢?

到了周末,她和董倩坐了黃包車去劇院,董倩穿了一條今年新做的丁香色禮服裙子,因為是第一次看舞劇,一路上興奮地說個不停,顧婉凝不免有些惋惜,她原先回國的時候帶了兩件禮服的,可早就穿不下了,今天她在衣櫃裏來回翻了許久,大約只有這條玉白的長裙勉強不算失禮。

她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去看芭蕾的情景,betty給她梳了漂亮的發髻,銀白色的緞帶斜斜打著蝴蝶結,壓著蕾絲花邊的裙擺蓬蓬的像臺上舞者的舞裙。回到家裏,她不肯睡覺,對著鏡子自顧自的轉來轉去;隔了幾天,父親便送她去學舞,教她跳舞的老師真是美麗,紅發碧眼,頸子修長如天鵝,一個阿拉貝斯就驚住了她。

開始那兩年,她總惦記著什麽時候能在舞臺上的光圈裏旋轉,但父親說“跳舞不是為了給別人看的。詩以言志,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疏影就不在意旁人怎麽看她。”她似懂非懂,卻隱約覺得父親是在批評她。

果然,她們到了劇場門口一下車,就看見湯克勤和陳煥飛等在那裏,董倩一見湯克勤,便丟開婉凝,挽著他走了進去,陳煥飛一臉的若無其事:“顧小姐不介意吧?”

顧婉凝面上亦是一片坦然:“謝謝陳先生特意讓了票給我們。”

他們的位子在第三排中間偏右一點,顧婉凝翻開節目單看了一遍,對董倩笑道:“你放心了,今天演的確實是喜劇那一版。”

湯克勤聞言,也不禁莞爾,董倩看電影看小說最怕看悲劇,總是要確定了是皆大歡喜的結局才肯去看的。

陳煥飛卻奇道:“這劇不止一個版本嗎?”

顧婉凝點了點頭:“嗯,悲劇的演法是男女主角一起投了湖,喜劇這一版又加了一段,投湖之後兩個人沒有死,天鵝公主也變成了人。”

“這麽聽起來,我也覺得還是喜劇的結尾好看一些。你覺得呢?”

“喜劇是觀眾想要的結局,悲劇是作者的本意,所以結尾的音樂很悲傷,就顯得喜劇有些突兀了。”

她聲音沈靜,沒有一點情緒起伏,陳煥飛聽在耳中,想著前兩次見她的情形,覺得這女孩子雖然看起來亦如董倩一般明媚天真,內裏卻像個能談談正經事的大人。只是,真正成熟聰明的女人懂得在男人面前迎合回旋,她卻像是不懂,又不是小女孩的莽撞任性,男女之間那些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細枝末節,到了她這裏,忽然生出一種清潔的理性來,“想不到顧小姐看一場舞劇,也做了這麽多功課。”

顧婉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董倩卻忽然炫耀般地看了他一眼:“婉凝也會跳的。”

“是嗎?”陳煥飛眸光一亮,顧婉凝連忙搖頭:“我不會!”她說的倉促,語氣卻斬釘截鐵,頗有些生硬,陳煥飛不由一怔,董倩吐了吐舌頭,頑皮地笑道:“我看過她練舞的,比去年我們學校晚會上,跳胡桃夾子的姚莎莎還漂亮。她說不會是不肯跳給別人看罷了。”

婉凝還要反駁,清宏的鐘聲響起,燈光漸暗,場中迅速靜了下來,雙簧管吹起了柔和的序曲。

中場休息的時候,陳煥飛和湯克勤碰到了熟人,顧婉凝不想有更多誤會,便拉了董倩到大廳透氣,兩個人一面端詳海報上女主角的阿拉貝斯,一面議論第二幕那段纏綿悱惻的雙人舞,董倩突然扯了一下顧婉凝的手臂:“咦?那不是你在警備司令部的那個朋友嗎,怎麽和佳宜在一起?”

顧婉凝聞言回過頭去,隔了三三兩兩的觀眾果然看見霍仲祺在和人寒暄,挽在他臂間的女子衣飾華麗,穿著一條水綠的單肩禮服,正是韓佳宜。顧婉凝見狀也很是詫異,上個禮拜佳宜還問過她小霍是什麽人,怎麽兩個人這樣快就相熟了?而且佳宜也沒向她提起過。

她心中茫然,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過去和他們打招呼,韓佳宜卻已看見了她們,對著這邊嫣然一笑,又沖霍仲祺耳語了兩句。霍仲祺朝這邊一望,便怔住了。他上午剛從江寧回來,就被韓佳宜拉了來看芭蕾,方才聽她說遇到了學校的女同學,不經意間看了一眼,竟是顧婉凝。

他一見她面上錯愕的神色,來不及想別的,第一個跳出來念頭只有懊惱,早知道她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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