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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改盡人間君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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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是第二天晚上過世的,病人沈屙已久,梅家諸般事宜早有準備。婉凝聽著舅母的吩咐換過喪服,門楣上貼出了白紙黑字的“慈竹風淒”,旭明和表弟表妹都在哭,只她沒有眼淚。那年在倫敦,父親罹難的消息傳來,她也沒有眼淚,只是恍恍惚惚卻又異常清醒地整理父親的遺物,簽字領了撫恤寄回湄東,定船票回國??一直到上船的第三天夜裏,她從夢中驚醒,才發覺自己滿臉是淚。

霍仲祺送過奠儀之後,知道自己不便陪著婉凝,便日日尋著事由差人到梅家來。過了頭七,顧婉凝要回舊京,霍仲祺訂了車票又親自來接她,婉凝一路上都不言不語,連他一起上了車,她也默然不問。

火車開出去快兩個鐘點,她都枯坐著一動不動,霍仲祺悄悄出去吩咐人從餐車送了瓶紅酒和乳酪蛋糕過來,掂量著倒了一些給她。婉凝茫然接在手裏,噙著杯沿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慢慢咽進去,酸澀的酒液有幽辛的木香味,從舌尖一路微熱地 去,給人一種輕緩的刺激。

大概是忽然發覺喝不到了,她擎起酒杯看了看,見杯子空了便逕自倒了半杯,又往嘴邊送,霍仲祺輕輕按住她的杯子:“你勻給我一點,我陪你喝”,一邊說一邊就著她的手倒了一半出來。婉凝靜靜喝了剩下的,還要伸手去倒酒,霍仲祺連忙攔道:“好了,再喝要難受了。”

她飄渺的眼波在他面上幽幽一轉,惶然之中夾著些懇求,霍仲祺只覺得那淒清的眼神裏有一種叫他唯有束手就擒的嫵媚,只得柔聲勸道:“先吃點東西,緩一緩再喝吧。”說著,切了一牙蛋糕盛在碟子裏端給她,婉凝依言挖了一勺含在嘴裏,卻遲遲不去挖第二勺。

“怎麽了?車上的東西不好吃?”

婉凝搖了搖頭,擡起眼睛淒惶地看著他:“是不是我的生日不好,所以親人就會特別少?”

她這樣一問,霍仲祺卻是不明所以:“什麽?”

“寶笙結婚的時候,說要請人看她和??的生日好不好,她們說是因為如果一個人的生日不好,身邊就會沒有親人。”

她說著聲音和目光都低了下去,霍仲祺這才恍然她說的是生辰八字,知道她是一時難過,牽動心事,想的偏了,遂正色道:“沒有那回事,遺風舊俗罷了,我就不信。”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父親是既遵聖人教誨,不語怪力亂神,又奉科學昌明,再不信這些。可母親卻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有一回,她聽說有個鐵口直斷的半仙到了江寧,就把我的八字和旁人的混在一起拿去請那人看,父親知道了,連聽都不聽,只說了一句:‘你該把仲祺的八字和匡家小四的一起拿去給他看’。”他說到這裏,笑意更盛:“父親說的匡家小四是如今陵江大學校長匡遠舟的小兒子,跟我是一個時候生的。”

顧婉凝聽了,眼中也有了些微微的笑影:“我也不信,那麽多人的生辰都是一樣的。”她抿了抿唇,忽然問道:“那——這位匡校長的兒子如今怎麽樣呢?”

霍仲祺有意要將話題扯遠,分散她的註意力,便故作怨念地說:“唉!說到那位小匡先生,也委實太不給我面子,跑去美國留洋也就罷了,居然已經拿了兩個學位,聽說還要在那邊讀博士。父親每次和匡老先生下了棋回來,就有好幾天不待見我。”他誇張地皺眉長嘆,顧婉凝卻終於莞爾一笑。

霍仲祺見狀便著意講些有趣的少年往事給她聽,唯小心避開了虞浩霆不提,夜色漸沈,他猶豫著想在這裏陪她,卻終究知道不妥,勸了她早點休息便帶上門出來。

回到隔壁包廂,霍仲祺合衣躺下,卻毫無睡意,眼前盡是她的一顰一笑,舊影新顏,想起這些天的種種,心底竟分明有幾分竊喜,他旋即暗罵了自己一句無恥,他自然知道女孩子越是傷心的時候越是容易叫人“趁火打劫”,他從前也不是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可此時想來,卻覺得自己十分可鄙——她遇上這樣傷心的事情,他竟是在慶幸是他在她身邊。

霍仲祺翻來覆去許久,知道一時半會兒是睡不著了,索性起身想再喝點酒,這才想起之前喝了一半的紅酒還留在顧婉凝那裏沒帶出來,想到這個,他不免有些後悔拿酒給她,也不知道她一個人會不會又喝的過了。思來想去,還是走出來輕輕敲了敲隔壁的門,只聽裏面悶悶地問道:“什麽事?”

他心下一嘆,擰了下包廂的門,竟然沒有落鎖,推門進來,果然看見顧婉凝在鋪位上埋著頭抱膝而坐,身上籠著一條淺金色的絨毯,手裏還搖搖晃晃地拎著個空杯子,聽見響動,才慢慢擡起頭來:“怎麽了?”

不知道是酒意還是她哭過,兩頰洇紅,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淋淋的,看著霍仲祺走過來拎了下桌上的酒,輕聲喃喃道:“不好意思,沒剩多少了……”

霍仲祺把杯子從她手裏 來:“你怎麽喝這麽多?”

“我睡不著。”

顧婉凝伏在自己膝蓋上側著臉看他,被酒精滲過的聲音有一點啞,聽在耳中別有一份宛轉嬌慵,她穿著件素灰的舊式毛呢旗袍,寬大的喇叭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烏黑的長發散落下來,幾綹發絲浮在頰邊,霍仲祺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心跳倏然快了許多:“是我忘了,我該把酒拿走的。”

顧婉凝偏著臉想了一想,忽然綻出一個極 的笑容來:“這個沒有上次那支白葡萄酒好。”

霍仲祺叫她這曇花般突如其來的明麗粲然滯住了呼吸,癡癡看了她一陣,才回過神來笑道:“你這樣子,倒十足是個小酒鬼。喝了那麽多,你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顧婉凝老實地點了下頭,霍仲祺疼惜地撫了撫她的頭發:“哪裏不舒服?頭痛嗎?”顧婉凝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茫然看著他:“我也不知道。”

霍仲祺苦笑著出去要了杯薄荷茶回來,卻見顧婉凝斜斜靠在棕紅的木色壁板上,車廂裏深紅淺金的裝潢襯著她的素影纖纖,靜謐旖旎如西洋油畫一般。待他走到近旁,燈光一映,才驚覺她腮邊淚痕宛然,嘴角亦噙著淚滴,一聲不響地竟是在哭,霍仲祺連忙在她身邊坐下:“怎麽了?是想你外婆了嗎?”

顧婉凝怔怔地搖了搖頭,用力壓抑的哽咽聲裏透出許多委屈來:“我想我媽媽……”,話一出口,啜泣之聲就有些抑制不住了:“我想要我媽媽……”

“婉凝——”,霍仲祺心頭酸澀,低低喚著她的名字,將顧婉凝環在懷裏,她沒有掙紮,亦不回應,只是把額頭抵在他胸口:“我想要我媽媽……我要我媽媽……”

那啜泣中宣洩不盡的委屈仿佛不斷收緊的網,縱橫交錯的繩結生生勒在他心上,一下更緊一下的疼,他卻無計可施,只能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勸道:“你這麽難過,你媽媽知道了,也要傷心的”,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抹她的眼淚,之處盡是 ,一顆一顆的淚珠不停打在他手上,顧婉凝竟是哭得更厲害了:“她不知道……我以為……我以為她會來接我……以為他們會來,來接我……”

霍仲祺聽了,便猜度她幼年失恃,家人多半要哄她說媽媽去了極遠的地方,過些日子才會回來雲雲。她那樣小的年紀就沒了母親,必是心心念念日夜祈盼,也不知道她明白過來的時候該有多難過。他這樣想著,心中憐意更重,不由抱緊了她:“婉凝,你好好的,你過得開心,你媽媽也就放心了。”

顧婉凝倚在他懷裏只是搖頭:“沒有……她……我做了好多讓她傷心的事,我明明知道……她一定怕我像她……外婆也怕……”

霍仲祺皺眉道:“怕什麽?”

“我沒有辦法……是我貪心,她一定怕我像她……”

她語無倫次的言語讓霍仲祺莫名地不安,“她一定怕我像她”?哪有母親怕女兒像自己的?他再想不出她這樣一個女孩子,能做出什麽讓媽媽傷心的事,“貪心”?她“貪心”什麽?她想要什麽?——“什麽事沒有辦法?婉凝,你告訴我,我幫你想辦法。”

她把臉埋在他懷裏,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仿佛在逃避什麽,又仿佛是汲著他的力氣才能呼吸下去,她分不清是頭痛還是心痛,腦海裏昏昏沈沈地重疊著各種畫面:“我真是蠢……我還以為我自己聰明……我那麽蠢……我連我的孩子……什麽都沒有了……”

霍仲祺渾身一僵,如同被雷擊了一般,楞在那裏——“我連我的孩子……什麽都沒有了……”,他顧不得再去分辨她話裏的意味,那一晚的情形如破閘洪水般淹沒過來,他臉頰顫抖著在她發間 ,反反覆覆只沈沈念著一句:“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她哭得久了,啜泣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他身上,他輕輕捧起她的臉,她面色 ,眉心輕輕蹙著,腮邊猶自掛著眼淚,他下意識地就 上去,她的臉比他的唇還要燙,鹹濕的一點潤進他 ,牽得他的心底一陣綿密的刺痛,他端過桌上的薄荷茶送到她唇邊,小心翼翼地喚她:“婉凝,婉凝?喝點水,來——”

她昏昏沈沈扶著杯子喝了兩口,便松了手歪在他肩上。霍仲祺擱了杯子,讓她枕著自己躺下來,又把絨毯拉上來蓋在她身上,緩緩拍著她的背,輕聲道:“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走,好不好?”

卻聽顧婉凝忽然喃喃了一句:“我聽見你的心跳了。”霍仲祺一怔,只聽她又輕輕補了一句:“像火車”。

他心裏那絲絲縷縷的痛楚剎那間溫柔起來,他原是風月場裏經慣的,若是往日裏女孩子說了這樣的話,他必然要調笑一句“那我也聽聽你的?”然而此刻,她依在他身邊,他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只試探著低了頭在她發間深深一吻,便再不敢動了。

“你唱支歌給我聽,行嗎?”顧婉凝的聲音幾乎弱不可聞,霍仲祺聽得似是而非,猶疑著追問了一句:“你想聽我唱歌?”

“嗯”,顧婉凝一面含混地應著一面在他懷裏蹭了蹭,似乎是要找一個更舒服的位置。

當初,她也是這樣央四哥的嗎?

霍仲祺心裏不知是憂是喜,想了一想,拿出閑時和韓玿?票戲的功夫來,手指在身畔叩著拍子,低低開口: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這一段《山桃紅》流麗溫存,雖不合情卻是合境,唱來哄著她睡覺倒是再合適不過。

“轉過這芍藥欄前, 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稍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他看著她猶泛著 的睡顏,氣息一促,拍子便亂了,趕忙壓了那一點心猿意馬,“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他溫存唱過,她已偎在他懷裏睡著了。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

他手上盛了她那麽多的眼淚,他再也不要她不快活,他想起柳夢梅的那一句“只因世上美人面,改盡人間君子心”。

是嗎?

他微微一笑滅了燈,他卻願意為著她,做個君子。

顧婉凝醒來的時候已是中午,她從來沒有喝多過酒,一醒過來便覺得口渴難奈,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整個人都隨著車廂微微晃動,她在桌上摸索到茶杯,猛地喝了幾口,總算清醒過來。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劃出一條耀眼的光斑,她看了看桌上空了的酒瓶,依稀記得霍仲祺走的時候裏面還有一大半,是她自己全都喝了嗎?她怎麽這樣沒有分寸?她伸手拉開窗簾,明亮的陽光透過白色的紗簾灑進來,剎那間讓她有些恍惚,她忽然記起昨晚睡夢中那沈著堅穩的心跳,那些她以為終會慢慢忘記的事情竟是這樣鮮明清晰,不期而至——

“你怎麽不叫我回來呢?”

“等你睡著了我就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記得你喜歡《尋夢》裏那一段《江兒水》,是不是?”

他們在皬山避暑,他借了謝家的昆曲班子來給她解悶兒,她頭一回聽人唱“山桃紅”,不自覺地頰邊一熱,已被他看了出來,絲竹一停,便俯在她耳邊輕笑著說:“你不是頂大方的嗎?怎麽聽這個也能害羞?”她惱了站起來要走,他卻握了她的手,促狹地道了一句念白:“姐姐,你可十分將息,我再來瞧你那。”

原來樁樁件件她都記得這樣清楚,是忘不了,還是不肯忘呢?她楞楞想著,忽然聽見有人輕輕敲門,猛然一省,連忙問道:“誰?”

“是我。”卻是霍仲祺的聲音。

“等一下。”她慌亂地應了一聲,匆忙在盥洗室梳洗了出來。

霍仲祺含笑看著她:“剛起來嗎?”

顧婉凝赧然道:“我昨天喝多了酒,起得晚了。”

霍仲祺莞爾一笑:“是我不好,走的時候把酒落下了,等我想起來再回去拿,你已經喝完了。”

顧婉凝一怔:“你昨晚來過?”

霍仲祺見她竟是一點都不記得的樣子,心裏不由一松,遂笑道:“我不放心你,就拿了杯茶過來。”

顧婉凝面上微微一紅,心中又有些驚惶,越發惱悔自己昨天沒有分寸。

霍仲祺見狀忙道:“你放心,你酒品很好,只不過??你是不是很想你母親?”

顧婉凝聽他這樣說,才略略放了心:“麻煩你了。”

霍仲祺笑道:“我認識的女孩子裏頭,你已經是很不麻煩的了。”

有件事忍不住吐槽一下,昨天晚上更完文沒多久忽然有朋友在微博私信裏給偶發了一條:這就是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啊。

偶 了一下,然後覺得很驚悚,怎麽這廝看到偶偷摸連載的小破文了嗎?還看到最新章節了,還吐槽的這麽下限;但是偶木有慌亂,很鎮定的回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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