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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他不敢想,也不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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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燕平女大新生入校的日子,雖然人人都是素衣黑裙的校服,但韓佳宜一頭燙出波紋的過肩長發,耳側的碎發束在腦後,用粉紅色的緞帶打著一個飽滿的蝴蝶結,十分柔艷嬌麗。

她正步履輕捷地往教室走,忽然聽到身後有女生竊竊私語:“聽說西語系今年有個新生入學考試的英文卷子答了滿分,人也很漂亮。”

韓佳宜自知美麗出眾,她入校考試的英文科目正是滿分,此時聽到有人議論,心下得意,尖俏的下巴越發揚了起來。

卻聽另一個活潑些的聲音說道:“我見過的,把先前的‘系花’都比下去了,叫顧婉凝,從湄東來的。”

顧婉凝?

韓佳宜一楞,連身後之人讚的並不是她都忘記了,眼前浮出一個清艷無儔的影子來。

待她進了教室,放眼一望,果真是她!一樣的素衣黑裙,烏沈沈的兩條發辮,但那清到極處,艷抵人心的容顏,卻是讓人一見,就再忘不掉的。韓佳宜一向自詡美貌,可自從在一次舞會上見過顧婉凝之後,亦覺得這女孩子樣貌不輸於己。

想不到,她竟也到舊京來了。

韓佳宜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一鼓勇氣,徑直朝顧婉凝走了過去,綻出一個甜美的笑容:“你好,我叫韓佳宜。坐在這裏可以嗎?”

顧婉凝連忙放下手裏的書,站起身來,點頭一笑:“你好,我叫顧婉凝。”

顧婉凝考進了燕平女大,歐陽怡也去了陵江大學。她本想著顧婉凝暑假能回江寧來,卻沒想到她留在舊京忙忙碌碌,連信都少了。兩個多月前,衛朔突然深夜裏打了電話來找她的事情,她寫信告訴了顧婉凝,可是等婉凝再回信的時候,卻提都沒提。歐陽怡一時想起她和虞浩霆,一時又想起安琪和寶笙,一時又想起自己的心事,思緒飄渺,手裏的書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心中煩躁,走下樓來,一眼瞥見客廳裏的電話,不由自主地就走了過去。號碼是她早已記熟的,那聽筒掂在手裏卻有千斤之重,她一鼓勇氣,一口氣撥了所有的數字,電話才響了兩聲,那邊就有人接了起來:“餵?”

歐陽怡只覺自己喉頭發緊,竟發不出聲音,心裏一慌,手中的電話就跌了出去。她下意識地把聽筒往電話機上一按,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就這樣掛掉了。

她望著電話,楞了一陣,短短幾句話翻來覆去地在肚子裏轉了數個來回,終於咬了咬唇,一個一個數字撥了下來。這回電話響了一聲,便有人接了起來:“哪裏?”

歐陽怡強自按下心頭悸動:“您好,我找衛朔。”

電話那頭似乎是靜了一下,才道:“侍衛長不在,請問您是哪位?我可以留言轉告。”

歐陽怡心如鹿撞,努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如常:“我姓歐陽,請你告訴他,四點鐘我在沁玉泉公園等他。”她說完,又補了一句:“我等到六點。”

只聽那邊幹脆地答道:“四點鐘,沁玉泉公園,好的。歐陽小姐能否留一個電話?萬一侍衛長走不開,方便他跟您聯絡。”

歐陽怡忙道:“不用了,他知道的。謝謝!”

她這邊放下電話,臉如火燒,那邊衛戍部的辦公室裏,氣氛卻詭異起來。

私下聯絡歐陽怡的事,衛朔並不想讓虞浩霆知道,因此他給了歐陽怡衛戍部的電話。衛戍部負責江寧軍政要人的安全警衛,來往電話多是公務,衛朔本人更是從無私事,今日竟有一個年輕女子將電話打到這裏來找他,約他去公園見面,接電話的人已先驚了一遭。

照理說今天是禮拜天,但是衛朔長年衛護虞浩霆,從來都不按例休假,今日又是在陸軍部。因此,衛戍部的人便將電話打了過去。衛朔一向嚴正肅然,便是今日這個電話打過去,值班的人也不敢和他玩笑,只說一位歐陽小姐請他下午四點在沁玉泉公園見面,最後才略帶著笑意叮囑了一句:“歐陽小姐說,她等到六點。”

那人一放了電話,便發覺辦公室裏的另外兩個人都擱了手裏的事情,滿臉訝然地盯著自己,輕笑道:“你們看我幹嘛?我什麽都不知道。”

衛朔一聽說是歐陽怡找他,不免有些擔心,難道顧婉凝真的出了什麽事情?他剛想打電話去歐陽家問一問,轉念一想,既然歐陽怡約他見面,多半是事情不方便在電話裏說。他想了想,轉回來跟虞浩霆告假,虞浩霆也難得見他有什麽事情,便點頭道:“去吧!”

等他到了沁玉泉公園門口卻覺得有些不妥,初秋時節,風物怡人,游園之人並不算少,歐陽怡一個妙齡少女,又是宦門千金,和他約在這樣的地方見面,萬一撞上相熟的親友,豈非尷尬?

他等了一陣不見歐陽怡的蹤影,正躊躇間,忽然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將一張紙條往他手裏一塞,轉身就跑。衛朔展開那字條一看,見是三個極娟秀的小字:待霜亭。

待霜亭在沁玉泉公園的東北角,衛朔一路問著人才尋來。他戎裝抖擻,步伐極快,剛走了一陣,就惹了幾個游人側目,他心中警覺,便有意放慢了步子,和別人一般閑散而行。這一慢下來,便也有心去看園中景色,斜陽爛漫,草木熟茂,身畔有淙淙清泉相伴,四處皆浮著桂花的甜香,他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這樣松弛的心境了。

待霜亭在一坡陡巖高處的深樹叢中,景幽境清,周圍皆是高大的桔樹,此時果色尚青,衛朔遠遠地便望見亭中綠樹掩映之間一抹娉婷倩影,他的目光剛一落在那影子身上,不知為何腳步一頓,人竟生生站住了。他心中自省,深深吸了口氣,才又拾階而上。

歐陽怡剪了清爽的短發,一邊的頭發別在耳後,露出線條柔和的側臉。她今日穿了一件緗色雙縐綢的長袖連衣裙,樣式簡潔,只有小小的青果領和門襟處鑲了一圈細白的蕾絲花邊,叫人想起白瓷杯中初浸的茶湯,淡香四溢。

其實她人在高處早已看見了衛朔,卻故意背對著他,直等他走到近處叫了一聲“歐陽小姐”,方才轉過身來,一時不知該怎麽稱呼他,只好微微一笑。

衛朔打過招呼,就沈默下來,而歐陽怡連招呼都不知如何打,更是暗自咬唇不肯開口。兩人隔開幾步站著,亭中一片寂靜,只聽見泉聲隱隱,鳥鳴嚦嚦。

衛朔沒有辦法,只好主動開口相詢:“歐陽小姐找我,是什麽事?”

什麽事?

她真正的心事卻是不能宣之於口的,好在歐陽怡早有一番打算:“我想問問侍衛長,之前為什麽深夜來找婉凝?”

衛朔聽她這樣一問,倒放下心來,她既然是問之前的事,那就是顧婉凝並沒有出什麽狀況了。只是隔了這麽久,她才突然來問,莫非是顧婉凝叫她問的?

那……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說了:“那天四少病了,我們想請顧小姐來看一看。”

虞浩霆病了?

這個緣由倒叫歐陽怡有些意外,她印象裏,這位少年將軍從來都是光華萬千無懈可擊的架勢,怎麽竟會病了?她不自覺的蹙了蹙眉,脫口問道:“他怎麽會生病?”

衛朔怔了一下,老實答道:“四少淋雨,著了涼。”

歐陽怡聽了,心中不由暗笑自己方才的傻氣,虞浩霆怎麽就不會生病呢?口中卻道:“那你們找大夫就是了,找婉凝做什麽?”

衛朔張了張口,不由也皺了眉,他只覺得個中情由歐陽怡應該一想就透,怎麽她卻這樣不通情理?

歐陽怡瞧著他躊躇無言的樣子,腦海裏蹦出一個念頭:不知道要是他生了病,會想要誰在身邊呢?她這樣一想,兩頰就熱了起來,輕聲道:“他還在想著婉凝嗎?”

衛朔沈默良久,忽然有些局促地悶聲道:“四少一直都很掛念顧小姐。” 他停了一停,又補了一句:“四少……心裏很苦。”

他原本就不擅言辭,於男女之間的情愫更是不知如何表達,方才默然想了許久,才說出一句“四少一直都很掛念顧小姐”,可是說完之後,又覺得虞浩霆的心境豈止是“掛念”這兩個字可以形容的,但卻再想不出什麽別的來。

歐陽怡知道衛朔的 ,絕說不出什麽誇張的故事來,若是他都覺得“很苦”,那虞浩霆恐怕就真的是很苦了。她其實也有些為二人惋惜,這兩個人怎麽看都是璧人無雙,婉凝對虞四少也並非毫無情誼,只可惜兩人的身份相差太多,虞軍的人又從中作梗,才鬧的這樣不可收拾。

她想起顧婉凝當日伏在她肩上淚光瑩然的情形,心中淒惻,低低道:“婉凝如今在舊京念大學,恐怕很久都不會回江寧了。”

衛朔微微點了下頭,便一言不發。亭中又是一陣靜默,只有林間風過,偶爾夾雜著一兩聲清脆的鳥鳴。衛朔想,他現在應該問一問歐陽怡還有沒有別的事情,如果沒有,他就該回去了。可不知道為什麽,這芳草斜陽,泉林寂寂之間似乎流動著一脈輕暖的溫柔,繚繞在他身邊,讓他不想開口。

“你從小就和虞四少在一起嗎?”歐陽怡低低問道。

衛朔聽她突然問到自己,隱約覺得有些異樣,但這些事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便點頭應了一聲:“嗯”。

歐陽怡無可奈何的默默一笑,側著臉打量他:“你很不喜歡說話嗎?”

衛朔一怔,這對他而言不能算個問題,他只是不在沒必要的時候說話罷了,沒什麽喜歡不喜歡。平日在軍中,虞浩霆如此,汪石卿如此,郭茂蘭也如此,大約只有葉錚話比較多,於是只好說道:“在軍中久了,話都少,四少也不喜歡說話。”

歐陽怡聞言卻眉眼一彎,輕輕笑道:“我倒沒覺得虞四少不愛說話,我見他平時也常和人說笑的。”

衛朔心中慨嘆,歐陽怡見到虞浩霆的時候無非是和顧婉凝一起,虞浩霆當然是十二分的客氣:“因為四少喜歡顧小姐。”

衛朔說的一派坦然,歐陽怡卻心中一動,低著頭咬唇問道:“那……你也是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才愛說話的嗎?”她擡眼望向衛朔,正對上他略帶驚詫的目光。

衛朔望著她頰邊淡紅微暈,驚覺自己觸到了什麽,卻不敢去想,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面上再無一絲表情:“時間不早了,我送小姐回去吧。”歐陽怡局促地點了點頭,跟在衛朔身後下來。

她低頭盯著衛朔的背影,臉龐火燙,心裏卻泛起一絲輕甜,一失神間,她腳下一滑,竟踩空了臺階。衛朔何等警醒,不待她驚呼出聲,一轉身就扶住了她。

歐陽怡穩了一穩,面上更紅:“謝謝你。”

“小姐客氣了。”衛朔說罷便轉了身繼續往下走,步子卻放慢了許多,身子也微微側著,留意著歐陽怡。

兩個人在夕陽的餘暉中,靜靜走著,沁著桂花甜香的晚風送來一陣歌聲,似乎是幾個女孩子參差齊唱:“……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歐陽怡聽著,悵惘低語:“以前,我和婉凝、安琪,還有寶笙,一起去甌湖,我們也喜歡在湖邊唱歌。”

衛朔望著漫天晚霞之下,她單薄柔美的側影,心頭似有細小的蟲子在叮咬,躊躇再三才說:“傍晚天氣已經涼了,小姐這個時候出門,留意加件衣裳。”歐陽怡心中一暖,帶著探詢的目光投向衛朔,衛朔卻避開了。

“韶光逝,留無計,今日卻分袂。驪歌一曲送別離,相顧卻依依……”遠處歌聲徐徐,天色漸漸暗了。

轉眼秋意已深,一彎殘月也隱隱帶著霜色,虞浩霆突然說要去泠湖,郭茂蘭心裏一過,便有了計較。去年今日,邵朗逸迎娶康雅婕,虞浩霆在澄湖盛放煙火為顧婉凝慶生;今時今日,邵夫人康雅婕臨盆在即,虞浩霆卻只能一個人形單影只對著一湖蕭瑟秋景。

不料一轉過泠湖的影壁,遠遠地就望見湖心小島上燈火通明,虞浩霆一見不由蹙了下眉,是朗逸今天在這兒嗎?怎麽剛才郭茂蘭沒有說起。今日是邵朗逸和康雅婕的婚禮周年,他此時若在這裏,多半是帶著康雅婕一起了。

車子開到湖邊,孫熙平正帶人等在那裏,虞浩霆一下車,他便迎了上來:“總長,邵司令在等您。”虞浩霆點了點頭,問道:“你們夫人在麽?”孫熙平笑道:“夫人不在。”

水榭裏果然只有邵朗逸,虞浩霆掃了一眼桌上溫的酒,拎起壺自己斟了一盅:“你怎麽在這兒?”

邵朗逸有些好笑地瞧著他:“你這話可不像是跟主人說的。”虞浩霆喝了杯裏的酒,在他對面坐下:“你今天不用陪夫人嗎?”

“我若是陪著別人,誰來陪你呢?”邵朗逸靜靜一笑,又替他斟了一杯:“你不知道越是小氣的女人,有時候越是喜歡裝大方嗎?”

虞浩霆見狀,擺手讓衛朔和郭茂蘭退了出去,剛要開口說話,卻突然有幾聲哨聲似的銳響劃破了秋夜的靜寂,接著,便有大朵閃亮的煙花在空中漸次綻開,虞浩霆一怔,臉色微變:“你這是什麽意思?”

邵朗逸望著漫天花雨,輕輕笑道:“沒什麽意思,我就是覺得你這主意不錯。我猜著你今天要來,不過,萬一你不來,我一個人也有節目看。”

虞浩霆凝視著外頭流光璀璨的湖光天色,緩緩說道:“這些日子,從沒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她。”

邵朗逸的笑容依舊是雲淡風輕:“我提了嗎?”

虞浩霆看著他,終於搖著頭艱澀一笑:“你這樣逼我,覺得好玩兒?”

邵朗逸漫不經心地抿了一口杯裏的酒:“我幹嘛要逼你?不過,既然你提起來了,我倒想問你一句,你在不在意——她和別人在一起?”

湖面上的煙花在水榭中閃出五彩變幻的光芒,虞浩霆垂了雙眸,低聲問:“你知道什麽?”

邵朗逸笑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隨口一問罷了。”

虞浩霆起身走到水榭邊上,憑欄而立:“我在不在意又能怎麽樣?難道我還能抓她回來,拘著她?”

邵朗逸拎了酒杯走到他身邊:“難道你沒想過?”

虞浩霆微微仰頭望著半空中不斷升騰墜落的絢爛煙火:“我不敢。”

邵朗逸喝了杯中的殘酒,唇邊一絲淺笑:“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聽見這三個字從你嘴裏說出來。”

虞浩霆只是默然。

是,他不敢。

那樣的痛楚他不敢再嘗一次,就算他能,他也不敢再讓她承受一次。

“你在不在意她和別人在一起?”

他不敢想,也不敢問。

他怕知道了,就會忍不住去見她;他怕見了她,就再也不能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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