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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過時自會飄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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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婉凝緩緩站起身,對霍仲祺道:“你陪陪安琪。”

霍仲祺連忙也站了起來:“你想做什麽?”

“我去看看寶笙。”顧婉凝輕聲道,她轉臉望著剛剛進來的衛朔:“寶笙是在醫院嗎?”衛朔蹙著眉點了點頭。

“我去看看她”,婉凝一邊說一邊就要往外走,霍仲祺伸手拉住了她:“不成,婉凝,你不能去。你現在身子不好,見不得這個。”

顧婉凝用力一掙,剎那間已淚如雨下:“我要去看寶笙,你不知道,她膽子最小……”霍仲祺見她落淚,更是焦灼:“婉凝,你別哭,我過去看看,你現在不能這樣傷心。”

顧婉凝卻只是搖頭要走:“我早就知道譚文錫不是好人……我早就知道……”

霍仲祺情急之下只好將她半攬在懷裏:“根本不關你的事,你別亂想。你要是氣那個譚文錫,我去收拾他!你不要哭。”

顧婉凝用力推他的手臂,呼吸緊促,面上淚痕縱橫:“有什麽用?有什麽用?寶笙不會回來了……”

霍仲祺聽了她這一句,心口便是一疼,那天她也是這麽和他說的——“孩子不會回來了”,他臂彎一緊,便抱住了她,牢牢按在懷裏:“婉凝,你真的不能再傷心了,我求求你。等你好了,你想怎麽樣都成,現在最要緊的是你的身子。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求求你……” 一直皺眉站在邊上的衛朔忽然看了他一眼,又默然低了頭。

霍仲祺勸著顧婉凝,只覺得她驀地往自己身上一壓,低頭看時,顧婉凝卻是雙眼緊閉,竟是暈了過去。“婉凝,婉凝?”霍仲祺驚駭地將她抱了起來,大聲對錦絡道:“去叫大夫!”

陳安祺方才斷斷續續說了今晚的事,心神才略為定下,此時見了這個情形,又慌張起來,追在霍仲祺身後就出了琴房。

因為顧婉凝身子不好,霍仲祺一直叫了霍家的醫生守在這裏,一時大夫上來看過,說小產之後虛弱暈厥也是有的,不算大礙,只是病人須得好好休養,不能再受刺激。霍仲祺想著好不容易這幾日顧婉凝精神見好,卻又橫生了這樣的事情,既恨譚文錫混賬荒唐,又懊惱陳安琪沒有分寸。

他聽完了醫生的囑咐,一轉回來,陳安琪便一臉憔悴地問道:“大夫怎麽說?婉凝她沒事吧?”霍仲祺本來就心中煩躁無處發洩,當即便甩出一句:“你怎麽這樣沒有輕重?你明知道她現在身子不好,還來跟她說這種事情?”

陳安琪從小到大都沒有被人這樣責備過,她今日亦是受了驚嚇,傷心失措,一片茫然,下意識地就想到了婉凝和霍仲祺,才驚慌忙亂地來了這裏。此時被霍仲祺這樣一排揎,已委屈到了無可覆加的地步,緊緊抿著唇,眼淚無聲無息地淌了下來。

霍仲祺見狀也失悔自己話說的重了,她今日在華茂飯店看著蘇寶笙出事,委實比顧婉凝受得驚嚇要重得多,只是自己十分心思十分都在顧婉凝身上,再顧及不到旁人。此時見她這樣一番傷心泫然的樣子,連忙緩了神色:“對不起,我一時心急,說錯話了。是我不好,你別難過。”說罷,從口袋裏摸出一方手帕遞給她,安琪低著頭接在手裏,仍是不說話。霍仲祺略一思忖,柔聲道:“你稍等一下,我這就叫人送你回家。”他進去吩咐錦絡和幾個丫頭好生看著婉凝,一轉頭看見Syne直直地蹲在床腳,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Syne低低嗚咽了一聲,還是一動不動。

霍仲祺陪著安琪出來,替她拉了車門,陳安琪卻站著不動,只是默默低著頭,霍仲祺見狀對開車的司機道:“你下來吧,我去送陳小姐。”

綿絮一樣的雪,漫天遍地地扯了下來,在車燈的光束中翻卷,夜深路滑,霍仲祺開得很專心,車速卻不快。剛過了兩個街口,身邊的人忽然輕輕靠在了他肩上,霍仲祺心中一嘆,輕聲說:“安琪,我要開車。”

陳安琪卻仍是一聲不響,霍仲祺看了她一眼,道:“你是不是還在害怕?”只聽陳安琪幽幽道:“我要是害怕,你能抱抱我麽?”

霍仲祺默然片刻,柔聲道:“安琪,要是之前我做了或者說了什麽讓你誤會的事,我向你道歉。我這個人輕浮慣了,總喜歡跟漂亮女孩子獻殷勤,是我不好,對不起。”

枕在他肩上的陳安琪,似乎微微抖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子,霍仲祺暗自籲了口氣,卻聽她低低說了一句:“你喜歡她,是不是?”

霍仲祺怔了一下,隨即道:“你說譚昕薇?沒有的事。”

“我是說婉凝。”

霍仲祺身形一震,強自鎮定道:“你說什麽?”

陳安琪兀自低著頭,手裏還攥著之前他給她的那方手帕:“我說,你喜歡的是婉凝。”

霍仲祺一打方向盤,將車停在路邊:“你怎麽會這麽想?我不過是替四少照顧她而已,你千萬別多想。”

陳安琪看夜色中迷蒙飄散的雪花,靜靜道:“你知道寶笙為什麽會嫁給譚文錫麽?因為寶笙從來沒被人喜歡過,只有譚文錫對她略好一點,哪怕只是多看她一眼,她就放在心裏了”

霍仲祺雖然不解她為什麽突然說到蘇寶笙,但聽她這樣說著,心裏也一陣唏噓。

他見過蘇寶笙幾次,可是現在要想她的樣子,卻也想不真切。不要說顧婉凝,就是比起歐陽怡的溫婉嫻雅、陳安琪的嬌艷亮麗,蘇寶笙也是極平常的一個女孩子。他知道譚文錫打的什麽主意,盡管也看不起他荒唐胡鬧,卻只是一笑置之,沒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但是婉凝不一樣。虞四少待她那樣好,別人,就算再怎麽對她她也不會覺得了。”陳安琪繼續說著:“可她看不出來,不等於所有人都看不出來。”

霍仲祺的聲音有些艱澀:“安琪,你誤會了。我這個人,百無一用,最拿手的事不過就是在女孩子面前獻殷勤你真的誤會了。”

陳安琪搖了搖頭:“你對她,和對別人,不一樣的。其實我早就覺得了,她不在的時候,你是瀟灑倜儻的霍公子,可是只要她在,你眼裏就再看不到別人了你喜歡她很久了,對不對?”

霍仲祺交握的雙手猛然一放,正砸在方向盤上,汽車尖銳地長鳴了一聲。安琪驚了一下,隨即定了心神:“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她,也不會告訴別人。可是,她已經和虞四少在一起了,就算你喜歡她又有什麽用呢?”

霍仲祺突然發動了汽車,安琪也沒有再說下去,雪片在夜空中翻卷飛舞,一落在地上,片刻之間便融的毫無蹤影。

送完陳安琪回來,霍仲祺就一直坐在樓下的客廳裏抽煙,衛朔下來的時候,一看他就微一皺眉,自從顧婉凝出了事,霍仲祺就一直陪著她,這些天從來都是煙酒不沾,然而此刻,茶幾上的水晶煙缸已經丟進去兩、三支煙蒂了。

“剛才四少來過電話,說後天回江寧。”

聽了衛朔的話,霍仲祺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四哥早就應該回來的。”他說完,又深吸了一口煙,見衛朔還站在他身邊,便問:“還有什麽事嗎?”

“霍公子,顧小姐——是四少的人。”

霍仲祺手裏的煙一抖,驀然擡起頭來,卻見衛朔仍是慣常的沈冷堅毅,他還未來得及說什麽,衛朔已經轉身走開了。

蘇寶笙在華茂飯店墜樓的事情隔天便成了江寧大小報章最搶眼的社會新聞,大報還好,小報捕風捉影,添油加醋,寫得極為不堪。蘇家愁雲慘霧,譚家灰頭土臉,然而真正為寶笙傷心的也不過只有寶笙的母親罷了。婉凝自那晚暈倒之後,一直昏昏沈沈,醒轉的時候一言不發,睡著的時候卻偶爾有眼淚滑落。霍仲祺和謝致軒都一籌莫展,好在虞浩霆總算要回來了。

顧婉凝看著錦絡手裏的湯,蹙著眉搖了搖頭,錦絡剛要勸她,身後卻忽然想起了一個低緩的男聲:“我來吧。”

錦絡回頭一看,卻是虞浩霆,他也不在意腳邊逡巡著嗅他的Syne,只管往裏走,錦絡連忙起身:“四少。”

虞浩霆已經將手套擱在床邊的矮櫃上,把湯盅從她手裏接了過來:“是什麽?”

“是用黨參、桂圓、枸杞熬水,化了阿膠,給小姐補身子的。”

虞浩霆點了點頭:“你下去吧。”

他剛才一到門口,顧婉凝就看見他了,只是她目光微微一滯,便垂了眼睛。

他依舊是頎身玉立、戎裝抖擻的樣子,一如初見。

她想起前些日子,報紙上刊出他在華亭的照片,衣冠滿堂,觥籌交錯,亦掩不住他的英挺傲然。大概無論發生什麽事,他在人前永遠都是這樣無懈可擊吧?

“把它喝了,等一下冷了,還要他們重新弄。”他什麽都不問,在她身邊一坐下,就把她攬進懷裏,舀了一勺送到她唇邊,他知道她一向都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

她低頭喝了,他一邊餵她,一邊說:“我是借著你的事情動了些人,但也是為了讓你平安。淞港的事我不得不走,我知道你明白,可你一定還是難過,你怎麽跟我撒氣都好,只不許憋在心裏。蘇家把寶笙的喪禮定在下星期三,要是你身子沒事,我陪你一起過去。”

顧婉凝擡起頭,深深地看著他,竟綻出一個笑容來,虞浩霆卻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笑也可以笑得這樣淒涼。他心中抽痛,面上的神情卻依舊溫和,攬過她的身子,擁在懷裏。顧婉凝纖長皙白的手指無力地攀在他肩上,他什麽都安排好了,他什麽都想到了,她還能怎麽樣呢?

顧婉凝忽然覺得一陣恐懼,他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她這些日子所有的傷,當初,他也是這樣氣定神閑的三言兩語就讓她解開了自己的衣扣;他那樣騙了她,還能叫她差一點就忘卻了他和她之間根本就絕無可能;哪怕他給了她那樣羞辱和痛楚,他也能叫她沒辦法去恨他;他甚至能叫她幾乎想為他生一個孩子

怎麽會?

不斷湧起的陰影一層一層覆上來,浸沒了她的心。她偎在他懷裏,看著他戎裝上分明的衣線,忽然想起許久之前安琪家的舞會,她隔了玻璃看著他和梁曼琳在眾人矚目中翩翩起舞——無論有沒有她,他的世界都是這般光華璀璨,篤定完滿。

她在和不在,都絲毫影響不了他的人生。然而,她的喜憂榮辱,甚至是生死,都只不過在他的一念之間罷了。

虞浩霆並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他牢牢地抱著她,只覺得這些天自己心頭一直缺的那一處終於補了起來,雖然還在疼,可是終於在這裏了:“婉凝,等你再好一點,我們去皬山。酌雪小築後面種了一片紅梅,落雪的時候最好。你要是喜歡白梅,淡月軒那裏有金錢綠萼,你見了就知道,當真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呵,他以為她沒有見過麽?她認得一個那樣愛梅花的女子。

只是她那樣愛梅花,怎麽會忘記了“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

母親是沒有得到,可得到了又怎麽樣呢?寶笙,得到了,又怎麽樣,值得麽?

把這一生都交托在別人手裏,值得麽?

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不能了。她這樣想著,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偎緊了他。

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虞浩霆察覺到懷裏的人靠緊了自己,心中一寬,低頭在她額上輕輕一吻,看見Syne小小一團蹲在床邊,一雙眼睛直盯著他,不由淡淡一笑:“這小東西倒警醒。”

“它叫Syne,才四個月大。”顧婉凝說著,伸手在床邊輕輕一拍,Syne便跳了上來,溫馴的湊到她身前。

“Syne?”

顧婉凝輕聲拼了,虞浩霆想了想,問道:“Auld Lang Syne?”

“你也聽過嗎?”

“這首歌德國人也填過詞,叫Nehmt Abschied,Brüder。”

顧婉凝靠在他胸口,撫著Syne的背脊,輕聲說:“你唱給我聽聽,好不好?”虞浩霆蹙了蹙眉:“我不會。”顧婉凝擡起眼睛凝視著他:“你騙我。你一定會。”虞浩霆唇角一牽,有些無可奈何:“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一想。”

這首《Nehmt Abschied,Brüder》在德國亦是一首頗為常用的送別之曲。虞浩霆之前讀軍校的時候,確實也和同學一道唱過,只是,他長這麽大,卻從來沒有人說過要聽他唱歌,他更是從沒有這份閑情逸致為誰唱過。然而,此時此刻,顧婉凝這樣凝眸望著他,他無論如何說不出一個“不”字。於是,略想了想,雖然有些尷尬,終究還是低低開了口:“Nehmt Abschied,Brüder,ungewiss ist unsere Wiederkehr”

臥室的門只是虛掩,霍仲祺和郭茂蘭都在外頭的小客廳裏,忽然聽見裏面隱約有男子的歌聲傳出來,一時都摸不著頭腦,楞了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竟是虞浩霆在唱歌!

兩人對視了一眼,既好笑又感慨。霍仲祺聽出那曲調正是之前顧婉凝彈過的,不禁有些悵惘。郭茂蘭聽著這歌聲,卻十分詫異。虞浩霆這些日子在淞港,人前仍是沈著翩然,但每晚和霍仲祺打完電話,臉色都極差,常常在辦公室裏待到淩晨才勉強睡上三、四個鐘頭,顧婉凝竟是一次都不肯聽他的電話。

此前他和顧婉凝鬧了別扭,砸東西也好發作他們也罷,總歸是有個出口,可這一次,虞浩霆只是默然,郭茂蘭琢磨著他是自己在跟自己生氣,卻也毫無辦法。這趟回來他原本極為擔心,不管顧婉凝是不理不睬還是不依不饒,恐怕都是一場麻煩,不想他們見了面竟是這樣一番光景。

兩人各懷心事,等了好一陣子,虞浩霆才從房裏出來,對霍仲祺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叫茂蘭在這兒,你趕緊回家去吧。你要是再不回去,霍伯母恐怕要到陸軍部來跟我要人了。”

霍仲祺心中悵然若失,一轉念卻笑道:“四少,您歌兒唱得真好,幾時也教教屬下?”他此言一出,郭茂蘭也是一笑,連忙咳嗽一聲遮掩過去了。

虞浩霆見狀笑罵道:“你們什麽不好學,學人聽墻根兒?”

霍仲祺一臉委屈地沖郭茂蘭說:“我現在是相信你這差事不好幹了。整天伺候著這麽霸道的長官,許他唱倒不許人聽。”郭茂蘭不敢答話,低了頭又是一聲咳嗽。

剛才顧婉凝要他唱歌的時候,虞浩霆就有幾分尷尬,此時被霍仲祺一鬧,臉上亦隱隱一熱,沈聲道:“小霍,你走不走?”

霍仲祺立刻斂了笑意肅然看著他,正色道:“四少,你臉紅了。”虞浩霆剛要發作,卻聽霍仲祺突然冒出了一句:“婉凝會彈琴。”

虞浩霆一怔:“什麽?”

霍仲祺笑道:“婉凝會彈琴,只是棲霞太大了,人家要練琴都不知道琴房在哪兒,唉”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轉身出門去了。

她會彈琴麽?怎麽從來沒有告訴過自己?虞浩霆正想著,霍仲祺突然又推開門,探進半個身子:“四哥,你想不想知道婉凝喜歡什麽牌子的巧克力?”

虞浩霆又好氣又好笑地瞧著他:“你說。”

霍仲祺促狹一笑:“你唱支歌兒給我聽,我就告訴你!”

他話音未落,也不等虞浩霆答話,便極快地關上門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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