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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我心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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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操之聽說劉尚值辭官了,非常驚訝,對於一個初入品的寒門子弟,能在太守府做屬官已經很不容易,這是日後升遷的資歷,而且上次劉尚值陪揚州名醫楊泉來陳家塢,說起自己在陸使君手下做文吏是相當滿意的,為何突然就辭職了?

劉尚值見陳操之眼有疑問之意,嘆息道:“子重你還不知道吧,陸使君愛子陸長生已於上月十七日歸天了。”

“啊!”陳操之不禁惻然,來德和冉盛是上月初九到的吳郡,回來報知陸長生病重,沒想到才過了幾日就去世了,陳操之雖料知陸長生命不長久,但現在聽到陸長生的死訊,依然震驚,感覺很突然,他在吳郡時見過陸長生幾次,陸長生容若槁木、魂不守舍,也未說過什麽話,並無交情,只是念及陸使君喪子之痛、陸葳蕤失去兄長的悲傷,也不禁黯然神傷,說道:“我竟不知此事,不然雖不能親往,也要遣人去吊唁。”

劉尚值道:“子重不必傷感,汝從兄陳尚已前往吊唁,並送了錢物布帛助葬,又以友人的身份送長生公子的靈柩去了華亭墓地,然後才赴建康,我與仙民、長康也就起程來你這裏。”

陳操之道點點頭,問:“那麽尚值辭職又是何故?”

劉尚值苦笑道:“陸使君因愛子亡故,心痛至極,無法理事,已經上表朝廷辭了太守之職,由褚丞郎暫攝吳郡太守之位,我就只好也辭職了。”

陳操之明白了,說道:“褚儉怨恨我,就遷怒於尚值?”

劉尚值道:“與子重無關,是我不想在褚儉手下做事。”

丁春秋搖頭道:“那褚儉性狹量淺,接管郡署不到三日,就給尚值安排了很多苦差,明顯是刁難尚值,這等人太可惡了。”

顧愷之道:“尚值辭職最好,不然在褚儉手下是受折磨,區區無品文吏算得什麽,我父年初由尚書左丞遷荊州別駕,也辟有屬官,尚值就到荊州謀職如何?”

劉尚值道:“多謝長康,我還是在家暫歇數月,不信那褚儉能升任吳郡太守。”

顧愷之道:“褚儉是次等士族,才學、名望俱無,哪裏輪得到他任吳郡太守,也就讓他暫代數月,新任太守一到,就要讓位的。”

陳操之道:“尚值在家暫歇也好,陸使君雖然辭官,但朝廷不會就此讓他賦閑的,定會征召其入仕,尚值作為陸使君的門生故吏會更受其重用。”

劉尚值點頭道:“我也是這麽想的,像陸使君這樣不以門第、官職驕人的上司太難得了。”

顧愷之趕緊道:“家父亦無門戶之見,最喜後生才俊,仙民明年便要去荊州謀職,尚值何不一道去?”

劉尚值笑道:“我的才識遠不如仙民,也只有在書法一項投陸使君所好而已,去不得荊州,倒是子重可以去,陸使君已不在吳郡任上,子重的文學掾也當不成了。”

顧愷之喜道:“是啊,子重明年與仙民一道隨我去荊州,荊州是桓大司馬治下,最重人才。”

陳操之微笑搖頭:“我母親身體欠佳,我得侍奉她老人家。”又問徐邈:“仙民上月京口定品如何?”

徐邈淡然道:“忝為第七品。”

顧愷之道:“仙民、子重都是上品之才,屈居下品真是讓我不平。”

陳操之微笑道:“不說那些,我等五人今日相聚,乃是人生大快事,長康是否要作長夜吟?”

顧愷之放下竹箸,果腹之後便思睡,說道:“難得子重如此欣賞我吟詩,我今日有些困倦,明日定遂你願。”

徐邈、丁春秋、劉尚值三人都是滿臉笑意,丁春秋道:“長康昨夜在我丁氏別墅吟了大半夜——”

劉尚值領著顧愷之、徐邈來訪陳操之,昨日傍晚到達錢唐,便先到丁氏別墅見丁春秋,丁春秋大喜,把顧愷之、徐邈向其父丁異引見,丁異當年想結交顧悅之不成,現在兒子與顧悅之之子成了朋友,又知徐邈是當世大儒徐藻之子,丁異很為兒子欣慰,盛情款待劉、顧、徐三人,只是沒想到這三人今日一早就要離開丁氏別墅來訪陳操之,便讓丁春秋也陪同來陳家塢,叮囑丁春秋要多與顧愷之結交——

顧愷之聽了丁春秋之言大搖其頭道:“你三人俱非我知音,說是聽我吟詩,到了後半夜一個個東倒西歪,我吟詩吟得口幹舌燥,聽不到喝彩聲,只聞鼾聲此起彼伏,尚值的鼾聲尤其響亮,簡直蓋過了我的吟詩詠嘆,實在是豈有此理!”

劉尚值苦苦忍笑道:“這須怪不得我等,連日趕路實在辛苦嘛。”

顧愷之道:“你等都不如子重,子重最欣賞我妙吟,記得那夜,我每吟七、八句,就能聽到一聲‘妙哉’的激賞,得到子重誇獎的這句詩往往就是我得意之句,有些詩句我起先並不覺得有多妙,經子重嘆賞,我細思之,果然很妙,這好詩呀也要知音賞——”

陳操之趕緊道:“長康昨夜吟詩辛苦,現在就去歇息一下吧。”

顧愷之道:“你我摯友喜相逢,哪有吃了就睡的道理,子重,自去年桃林小築別後,你畫了哪些畫,且讓我欣賞一番。”

陳操之躊躇道:“有《碧溪桃花圖》、《虎丘芍藥圖》、《山居雪景圖》——”

顧愷之興致勃勃道:“快讓我一覽,我最想看的是那幅桃花圖。”

陳操之雙手一攤,道:“都不在我這裏,送給陸使君閱覽就一直未取回。”

顧愷之連叫可惜,劉尚值道:“這裏九曜山、明聖湖,風景秀麗,就如潤兒小娘子所說,長康和子重比試一番,畫同一景,一較高下。”

陳操之笑道:“我學畫不足兩年,如何比得了長康,這次機會絕好,可以向長康請教了。”

顧愷之、劉尚值、徐邈、丁春秋都到三樓陳操之書房,徐邈看到書案上的那卷《明聖湖談玄集》,翻看了一頁,即大喜,獨自到裏間西窗下細細閱讀。

顧愷之則看陳操之那些未完成的畫稿,也是連連讚嘆,說陳操之畫法別具一格,小幅花草極具靈氣,雖然整體構圖稍遜,但這個是可以學的,而靈氣是天賦,學不來的。

顧愷之讓隨身僮仆去牛車裏把他的兩幅畫取來,陳操之展開看時,一幅是《秦淮春雨圖》、一幅是《新亭對泣圖》,兩幅畫都是工筆重彩,秉承衛協技法,山水樹石都用線條勾勒,而無皴折,山川景物極具空間美,人物安排疏密得宜,十五歲的顧愷之畫技已臻大成,實在是罕見的天才。

陳操之看畫時,顧愷之在一邊默不作聲,仔細觀察陳操之的神色,只見陳操之觀賞久之,嘆道:“罷了罷了,顧長康在此,我哪還敢動畫筆!”

顧愷之喜形於色,卻又道:“子重莫要太謙,衛師曾言,當今之世,只有陳操之的畫才可與我匹敵,子重只是學畫學得晚而已,再過兩年,應不在我之下。”

宗之和潤兒也在觀賞這兩幅畫,都覺得這個顧世叔果然比醜叔畫得好,潤兒指著《新亭對泣圖》問顧愷之:“顧世叔,這畫上山水甚美,這些人卻為何對此美景哭泣?”

顧愷之很驚異一個七歲女童能這麽問,指著畫卷答道:“這畫的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此地名新亭,在建康城南,那時每當風和日麗之日,渡江的北地士族便相約來此飲酒觀景,居中這人名周凱,時任尚書左仆射,他說道‘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是慨嘆中原神州淪入胡人之手,當時在座的名士都相對流淚,唯有丞相王導愀色變色道‘當共戮力王室,克覆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潤兒點頭道:“哭是沒有用的,要克覆神州,就得做實實在在的事。”

顧愷之、劉尚值大為驚嘆,都說:“子重,此汝家蔡琰也!”

潤兒應聲道:“我不做才高命薄的蔡文姬。”潤兒雖未讀過《後漢書》,卻聽陳操之講過蔡文姬的故事,潤兒記憶力之強,真是過目、過耳不忘。

顧愷之眉毛與眼睛離得愈發遠了,問:“那潤兒小娘子要做誰?”

潤兒瞧了醜叔一眼,醜叔正微笑著著她,便有些害羞道:“誰也不做,我只是陳潤兒。”

顧愷之讚道:“好,獨一無二的陳潤兒,我現在便要為你作一幅畫。”

顧愷之是急性子,現在想必是有了靈感,急命書僮去把他在牛車裏的畫具全搬上來,陳操之把劉尚值請到一邊,問陸納、陸葳蕤近況?

劉尚值道:“陸使君固然是哀毀骨立,陸小娘子也是清瘦了好些,那日我覷空把你派了來德、冉盛來送信的事告知陸小娘子,陸小娘子垂淚道‘寄語陳郎君,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請陳郎君照顧好母親便是’——”

陳操之立在樓廊上久久不語,眼望晴空,心裏默誦:“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劉尚值現在已知陳操之心事,知道艱難,只為好友發愁,也無從勸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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