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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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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小靳推開窗戶,但見漫天白雪紛飛,今冬的第一場雪終於還是來了。雪花紛紛揚揚地從天上降下來,在院子裏翩然飛舞。地上、屋檐上已經積起了雪。因急劇的降溫,樹上掛滿了冰淩,風一吹,相互叮叮鐺鐺地碰撞,煞是好看。但雪卻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麽大,那麽猛烈,昨晚的那場大風,看來已經將雲吹到更南的地方去了。

他嘆了口氣。雪沒有預期那麽大,渡口大概也還沒封閉,然而自己卻走不了了。

昨天晚上,小鈺一個人關在屋子裏,誰叫也不理。小靳怕她想不開,自己睡在房門前,叫皮厚肉粗又不怕冷的道曾睡在外面的窗戶下。他冷得不時起來跺腳,湊到門縫裏看,總是見到小鈺一個人坐在床上抽泣。就這樣死撐著過了一夜,當徐展早上來叫他時,他幾乎快凍僵了。

徐展把他拉到一邊的屋子裏,見他臉色鐵青,先端上一壇老酒。小靳管他三七二十一,咕隆咕隆灌了幾大口,頓時覺得一股火從胃裏一直燒到腦門頂,嘶地倒抽一口冷氣,拍桌子叫道:“好酒!好……真他媽的夠勁!”抱起酒壇又灌。

徐展道:“小靳兄弟,實在抱歉,我們得走了。”

小靳早料到了,此時腦中一片混亂,也想不起該說什麽,勉強揮了揮手道:“我……我知道……”

徐展道:“我們蕭家再怎麽說,也跟孫大人有生意上的來往,這件事……實在不便再露面。公子只吩咐我們送兄弟你出鄄城,走到這一步,我們……我們也該回去覆命了。鐘大哥那邊也是一樣的情況。再說,如今公子冒險南下,有太多人都在暗中打他的主意,我必須回去照應一下……”

小靳握緊了他的手,道:“別說了。徐大哥,這份大恩,兄弟我沒齒難忘。你們盡早走吧,這邊沒什麽事。告示的事你別擔心,那丫頭也就是不忍心,她還能幹出什麽來嗎?沒事沒事,等過兩天她明白了自己什麽也不能做,也就算了。這個,你不用管,你們今、今天就、就走!媽媽的!早、早走早……了……晚走就……就了……了不……”說到後來,舌頭打架,眼睛也紅起來了,死拉著徐展喝了一上午的酒,直到喝趴在桌上為止。

等到迷迷糊糊醒來時,徐展等人早已走了。他掙紮著坐起來,覺得半邊臉硬硬的,伸手一摸,原來是自己吐出來的東西已經在上面幹起了殼。小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根手指頭也懶得動,什麽也不去想,直到一個聲音在身後平靜地響起:

“我要回廣善營去。”

小靳抹抹臉,死撐著桌子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窗前,推窗一看,原來雪終於下來了。

他看著漫天的大雪,人模狗樣地嘆息著。當手裏拿著通關手令,看著鄄城城門徐徐打開時,那一刻的景象象被刀刻在腦海裏一樣清晰。沒想到幸福竟是如此短暫,轉瞬之間,鄄城城樓就淹沒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見了。

“你想怎麽做呢?”他問,聲音鎮定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我什麽也做不來,可我還有腳,只要走回去就行了。”小鈺淡淡地道:“回去就行了。你別再管我了,趁現在還能出城,走吧。”

“屁話!”小靳酒勁未消,一拍窗戶,道:“小娘皮上陣救人,老少爺們倒拍屁股溜邊走人?我……我‘東平雙傑’不做這種屁事!呃!”重重打個酒嗝。

小鈺緩步走到窗前。她一身素白的衣服,頭發也未梳理,懶散地披在肩頭。窗外白皚皚一片,可是她的肌膚更白更亮,如一塊美玉般傲然而立。她伸出蔥白一樣的手指,撫弄著窗臺上的一抹雪痕,仍然淡淡地道:“可是你又能做什麽呢?我是必須要救我的族人……”

小靳打斷她道:“你救得了嗎?嗯?你以為你回去了,姓孫的老王八蛋就會放了他們?你……你他媽做夢吧!他屁都舍不得放一個還放人?我呸!”

小鈺毫不介意他的粗話,反而露出一絲微笑,道:“就算救不了吧,沒有關系。我能跟他們死在一塊,也就心滿意足了。”

小靳惱火地抓著頭發,道:“你……你跟阿清怎麽都這臭脾氣?怎麽都這麽固執?怎麽一個個爭著去死似的?活著就他媽這麽麻煩嗎?”

小鈺道:“因為我們是羯人,如果沒有尊嚴的活,倒不如尊嚴地死去。而就算死,也要死在族人的身旁。我的決心已定,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有啊,”小靳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道:“我要送你回去。”

“阿彌陀佛。”道曾在門外合十道:“善哉善哉,這番話才真是菩薩心腸。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以己之性命,換千萬人之性命,可謂善之大矣。又有所謂……”

“呸呸呸!臭和尚!”小靳使勁吐著唾沫,罵道:“誰他媽想入地獄了!你這烏鴉嘴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他拍著小鈺的肩頭,道:“你放心,總之……呃……我不會讓你死的!是吧,和尚!餵,和尚……你在看什麽?”

道曾徑直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他神色有些古怪,喃喃地道:“來了麽?”

小靳順著他目光看去,忽地一驚,頓時酒醒了大半,叫道:“哎呀!”

只見漫天大雪之中,五、六個人正頂著風雪向這邊走來。他們衣著單薄,有的裹著一層薄麻布,有的只穿著蓑衣,有的人還光著腳,踩在業已結冰的泥地上。但他們步履堅定,步伐一致,光光的頭跟著步子一點一點的,仿佛仍在清燈古佛下虔誠地念佛。

小靳顫聲道:“白……白……快……快跑……和尚,快跑!別管我們!快啊!”他使勁扯著道曾,叫道:“跑啊!跑他媽的!和尚!”連小鈺也驚惶起來,不知所措地跟著叫:“跑……快跑……”

道曾紋絲不動,靜靜地道:“如何是跑?”

“你他媽的!”

忽聽下面一個聲音道:“貧僧圓空。”

另一些聲音跟著道:“貧僧圓真。”“貧僧圓悟。”“貧僧圓定。”“貧僧癡滅。”“貧僧癡天行。”

圓空道:“貧僧想請問道大師一件事。”

道曾淡淡地道:“請問。”

圓空道:“若時光倒流,人死覆生,大師肯為了白馬寺四十七條人命,自我了斷孽緣嗎?”

道曾道:“不肯。”小靳臉色慘然,站在下面的六個和尚一起合十道:“阿彌陀佛。”

又有一人道:“貧僧圓真,想請問道大師一件事。”道曾同樣淡淡地道:“請。”

圓真道:“大師的母親須鴻前輩,武功犀利狠辣,死於其手者以百計。大師認為其可以稱為妖孽否?”

道曾道:“不能。”眾和尚又齊聲念道:“阿彌陀佛。”

又有一人道:“貧僧圓定,想請問大師一事。大師的父親林晉師祖,因己之故而使本寺蒙羞,忍看同門被戮而不發一言,至死而不肯斷其念,其可稱為執作妄念否?”

道曾道:“不能。”眾和尚又齊聲念道:“阿彌陀佛。”

小靳聽他撇得一幹二凈,什麽都不承認,簡直比自己還要無恥,禁不住汗流滿面,罵道:“餵,和尚,這他媽的我就要說你了。這是事實啊,你就認個短又怎麽樣?你……你真想死在這裏?”

道曾不理他,向下面的和尚道:“那麽,我想請問諸位。什麽是緣法?”

下面六個腦袋轉來轉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無一人說話,道曾轉身噔噔噔下了樓。聽樓下乒乒砰砰地響了一會兒,等他出來時,手裏握了根不知哪裏折來的凳子腿。他走到當先的圓空面前,道:“什麽是緣法?”

圓空道:“貧僧……”道曾提起凳子腿,重重一棒敲在他腦袋上,打得砰的一聲響。小靳大吃一驚,只見圓空抱著頭歪了下去,道曾手上兀自不停,一棒接一棒地打下去,只幾下就看見圓空腦袋上血花四濺,竟擺出一副往死裏打的架勢。

一旁的幾個和尚都慌了。圓真道:“大……大師,請住手!緣法乃萬物之法……”眼前一黑,那凳子腿重重砸在自己鼻梁上。圓真後退一步,還沒來得及捂住噴血的鼻子,腦袋上又是一痛,跟著肩頭、手臂均是劇痛,好象骨頭都要被打斷了一般。他也忍不住呻吟著蹲了下去。

圓悟道:“緣法乃世間之法,因果輪回,永無……哎喲!”

圓定道:“緣……緣……緣……哎喲!哎呀!大師請……啊呀!”

癡滅道:“緣法之說,並無定數。世間萬物,還是佛性唯一……哎喲!大師,貧僧哪裏說得不對?難道佛性不是唯一?難道心外仍有他物?難道……哎喲!你……你這般打我,貧僧還是要說,你打死了貧僧,可緣法……哎喲!哎……哎……啊呀,你打斷貧僧的腿了!”

小靳在上面看得莫名其妙,這幾個和尚明明武功高強,隨便推一下和尚,就會讓他爬不起來,卻都不施武功,連防身的功夫都不使,任和尚將他們當豬狗一樣棒打。小鈺見下面不一會兒就鮮血亂濺,將雪都染成了紅色,心中害怕,抓緊了小靳的袖子,道:“他……他們在做什麽?”

小靳道:“別怕。你不懂的,這些和尚,隔一陣就要發發瘋,過了就好了。”

癡天行見一眾師叔師兄被打得屁滾尿流,臉色發白,但又不能獨自逃跑。他閉了眼,只管合十念經。忽覺周圍安靜了下來,他詫異地睜開眼,只見道曾已站在自己面前,而幾位師伯師兄躺在一邊,打破了頭的打折了腿的,俱都默不作聲,所有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道曾打得都有些累了,喘著氣道:“餵,小師父,什麽是空呢?”

“我……我……我不知道。”癡天行哆嗦著道。

“那麽,非空,非非空你也不知道咯?”

“是……”

道曾丟了沾著血跡的凳子腿,道:“那你為什麽要來呢?”

癡天行一時沒有說話。道曾待了片刻,轉身要走,忽聽癡天行道:“我……我知道大師是對的!”

道曾道:“什麽是對的?緣法麽?佛性麽?”

“不!”癡天行搖頭道:“不是這些。我……我也說不清楚。”

道曾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道:“你去吧。”

“可是!”癡天行跨前一步,急切地道:“我……我現在不知道什麽是空,什麽是非空、非非空,但……但我知道,這三個沒有區別,或則全都明白,或則全都不明白,大師,是不是這樣?”

道曾道:“為什麽?”

癡天行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

道曾於是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合十道:“阿彌陀佛。你的悟性,實在遠超常人,假以時日,我不知道你會飛到怎樣的高度去。我願為你講經。”

癡天行長跪下去,叩頭道:“多謝大師!”

此刻圓空、圓真等人也聚集了過來,都叩頭道:“我等此來,願追隨大師,請大師廣開方便之門!請大師廣開方便之門!”

見下面流血滿面的和尚對著道曾不住磕頭,小鈺又小心地問:“這又是怎麽了?”

“媽的。”小靳搔著腦袋道:“別說你,我都不懂了!”

※※※

風停了。

天地間有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氛。阿清心中莫名的煩躁,擡頭看去,發現自早上開始一直隨著風飛快向南移去的雲,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已完全靜止,又黑又厚,仿佛天頂上凝固的一塊黑泥,重重地壓在不遠處的山頭之上。

阿清知道這煩躁的感覺是哪裏來的了。太悶了。

雲層已經到位,將六合八荒圍得水洩不通。萬事俱備,最多半個時辰,大雪就會降落在這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大地上。

而自己就要在那個時候出手,帶領二十幾人,開始襲擊有兩百人守衛的廣善營。無論成功失敗,已經沒有任何退路可言。

小鈺……但願她不要看到這份告示,永遠都別看到……但願她已經和小靳走得遠遠的,回到了遼闊的草原,神鷹守衛的家鄉……

突然臉上一冷,接著又是一下。不知不覺地,雪終於飄落下來。一片接一片,白白的、絮狀的雪仿佛一下子就占據了整個天空,遠處的山已看不見了。

阿清低下了頭,深深地吻了吻手中的弓箭。

不遠處的廣善營裏起了一些騷動,大門的方向,一股又濃又黑的煙升了起來。阿清聽見崗樓裏有人喊道:“……媽的,好象是燒起來了……這些送貨的,別把老子的酒給燒光……”

然後是許多人急匆匆奔跑的聲音,響起了急促的銅鑼聲,有人大聲叫道:“把門打開!把門打開!過去二十個人,把門前的柴火搬走!那邊再去二十人……”有人回應著,也有人大聲咒罵。但沒有聽到一聲羯人的話語。

阿清站了起來。時間仿佛驟然間凝滯,自己原本急促的呼吸也變得緩慢沈重。她拉開了弓,拉得渾圓,全身所有的力氣都聚到了弓上,再借由繃緊的弓弦,聚集在那四棱的尖利的箭尖之上。

她如常地呼吸著,感受著箭尖的移動。自箭尖到崗樓上那走來走去的身影之間,連著一根看不見、扯不斷的線,身影移動,箭尖也自然地跟著移動,然後在一個最恰當的時機,連阿清自己都不怎麽察覺地,手指微微一松,就看見箭旋轉著飛出。下一瞬間,夾在手指間的兩支箭也一前一後跟著飛了出去,然後是口裏咬著的那支箭……

一連四箭。

三名正在伏身看大門處起火的士兵幾乎同時喉頭一涼,一聲也發不出,立時斃命。

另一人當時正轉身去看旁邊的動靜,這一箭失了準頭,重重斜著插入他的肩頭,帶得他翻滾在地。他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放聲慘叫道:“有……有人劫營……”

但聽得下面一聲大喊,聲音淒冽,卻是羯人的話語。在內應的帶領下,營裏數百男女老少一起放聲大喊起來,呼聲震耳欲聾,頓時將那人的慘叫聲掩蓋了下去,其餘人忙著救火,竟無一人發現其中一個崗樓已經被襲擊了。

那人大急,掙紮著要站起來,驀地眼前一黑,只見一個人如飛一般縱身上了崗樓。那人穿著一襲幹練的黑衣,包著頭巾,然而身材曼妙,面如潤玉,卻是個女子。那人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女子會武功,正自驚訝間,那女子扯過背在背後的長弓,挽弓搭箭,嗖的一下,旁邊一處崗樓上一人應聲倒地。

那士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見這女子繼續一箭箭向周圍剩餘的崗樓射去,弓弦響一聲,便有一人慘叫著或委頓於地,或落下崗樓,箭箭例無虛發。頃刻間,五座崗樓上的士兵均被消滅,剩下的三座崗樓被主樓擋住,無法從這個角度射擊。那女子似乎並不擔心,伏下身,開始射擊下面的人群。

此時大門處正一片混亂,著了火的補給車被兩匹受驚的馬拉著死往大門裏沖,大門被沖得“咚咚”亂響。守門的士兵一面打下釘門栓,一面拼命頂住大門,一名百戶長大聲道:“給老子頂住!媽的,什麽瘋馬,放箭,放箭!向馬射!”

離大門最近的一個崗樓上,三名士兵忙探出身射擊,但大門又高又寬,那兩匹馬不知為何死死擠在門上,一時竟射不到。眼看煙越來越大,火苗子就要竄到門上了,剛才發話的百戶長怒道:“怎麽還不射!快給老子射啊!”

那三名士兵慌慌張張向門外亂射,其中一人給被風帶過來的煙迷了眼,正使勁揉著,隱約聽見身旁似乎有扭打的聲音,還有一人低聲慘叫。他勉強睜開眼,回頭還沒看清楚,喉頭一涼,頓時軟倒在地。

石盧耶占據了崗樓,左右看了看,見只有一個崗樓,因驚動了上面的人,射傷了自己這邊的人外,其餘崗樓均悄無聲息即告失陷,計劃進行得出奇的順利。他暗自禱告一聲,拿起弓箭,往下面正頂著大門的士兵射去。同一時間,阿清的箭也射到了門前。門前數人當即斃命,人群頓時混亂起來。

那百戶長吼道:“媽的!誰他媽亂射,怎麽往自家兄弟身上招呼?”他一擡頭,“嗤”的一聲輕響,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脖子上刺了一下。他想低頭看看,沒想到說什麽也低不下去。周圍的士兵驚恐地看著百戶長脖子正中插著一支羽箭,晃晃悠悠朝前走了幾步,一只手抓住箭尾,用力一扯,一炷血射出兩丈開外,頓時將骯臟的泥雪染得鮮紅。

百戶長翻滾著倒下時,門前的士兵又有三人中箭。其餘人再也頂不住,亂吼著四面逃散。有幾名穿著士兵衣服的羯人趁亂向大門擠去,撬起釘門栓,奮力拉開了大門。門剛一開,一個渾身被鮮血染紅的人滾了進來。他剛才以一身蠻力,死拉著兩匹馬頂在門上,吸引眾多士兵前來,自己卻已經被驚慌的馬踢得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了。

拉開大門的人將他拉到一邊,有人上前拉開著火的馬車,有人則用準備好的濕棉被蓋火。在他們各自忙碌的時候,八匹馬借著煙霧的掩護,偷偷躥了進來。這八匹馬身上都披著厚重的皮革,護住要害部位,兩匹兩匹地被鐵鏈連在一起。馬上的騎手用布把自己與馬緊緊捆在一起,又將兩柄大刀纏在手臂上。他們無聲無息地站好了位置,當先一人略一點頭,其餘人便跟著他一起猛抽馬鞭,打馬向正慌亂的士兵堆裏沖去。

那些士兵正亂哄哄地躲避著崗樓上射下來的箭,在幾名軍官呵斥下舉著盾牌,準備攻上去,忽聽得後面慘叫聲四起,回頭一看,只見數匹馬正橫行而來。馬匹中間拉著鐵鏈,兩邊也各有幾根鐵鏈。鐵鏈上裝有刀刃,被馬拉得亂甩,就是一根根活的狼牙棒,一路拉過來,拉得一地血肉模糊。馬上的騎士手舞兩柄大刀,連人都懶得看,只管往下亂劈亂砍,一時間血珠四濺,夾雜著斬斷的手臂、腦袋一起翻飛。

這些士兵久不經戰事,且很多都是東平城內的混混,平日只當這廣善營是喝人血的肥缺,哪裏見過這般陣勢?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四散奔逃。那八名騎手橫沖直撞,留下一路屍體殘肢。

“咚咚咚!”主樓上鼓聲急迫起來,看樣子就要燒狼煙了。阿清見大門已破,回身正要殺死旁邊躺著的那人,那人拼命抱住了頭,叫道:“別……不要殺我!”

阿清見他穿著百戶長的衣服,正要狠下心動手,忽地一怔,脫口道:“你叫李褐?”

那人吃了一驚,擡頭道:“是……是小人……”

阿清眼前閃過阿綠乞求的眼神,嘆了口氣,道:“你有個好女兒,我不殺你。”說著跳上欄桿,腳用力一蹬,飄飄忽忽向主樓方向飛去。

李褐大喜過望,顫聲道:“多……多謝不殺之恩……哎呀!”話未說完,阿清身在半空,頭也不回地射出一箭,正中李褐大腿,力道之大,穿過了腿骨,將他死死釘在樓板上。李褐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阿清飛了一段距離,不料此時風刮得猛烈,將她吹得向下墜落。兩名騎手正在下面,見阿清正向一群士兵當中落去,發一聲喊,打馬沖入人群,揮刀猛砍。其中一人叫道:“郡主!這裏!”

阿清在空中身子一扭,翻了幾滾,踏在那騎士肩頭。她大聲道:“主樓!”手中弓箭不停,一箭接著一箭地射出,每一箭都將一名士兵射穿,有兩次甚至將兩人串在了一起。那兩名騎手用刀背拍打馬臀,向主樓強行逼過去。

周圍的士兵被阿清的箭和騎手的大刀嚇得不敢逼上來,但有幾名百戶長在後面猛喊,也不敢就此跑掉,拿著長槍,將幾人圍得水洩不通。

主樓第二層幾個窗戶打開,有人從裏面射箭出來。阿清以箭還擊,奈何那幾人忌憚她的箭,躲一箭就躲回樓內,始終不跟她正面交鋒。阿清只得以弓梢挑落射向自己的箭,旁邊那名騎手則沒那麽幸運,勉強抵擋了一陣,便被一箭射中頭部,當場死亡。阿清腳下那人血紅著眼,帶著兩匹馬死往前頂,終於接近了主樓。

那人吼道:“上啊!”

阿清知道她一走,那人必被圍著的人砍成肉泥,可是卻不得不走。她咬緊牙關縱身上樓,掠過二樓時射了兩箭進去,將裏面躲著的人釘在墻上。只聽下面喊殺聲大作,她也不敢回頭,徑直進了三樓。

那騎手哈哈大笑一聲,手中長刀猛劈,斬殺了靠近的十來人。幾名士兵亂槍刺死另一匹無主的馬,拖得他的馬再也無法縱跳移動,他自己也被布纏住,無法脫身。等到他捆在手上的刀都被打落,周圍無數長槍刺過來,終於將他穿得刺猬一般。

他和跨下的馬都已被鮮血染紅,仿若魔鬼一般,死去多時,仍沒有一人敢上前來看個究竟。

一名百戶長知道阿清進入主樓是要阻止發送狼煙,叫道:“跟我沖進去!”帶了幾十人沖入樓中。只見主樓的窗戶裏不停有被殺的士兵屍體落出來,狼煙始終沒有燃起,但阿清也始終沒有出來。

此時其餘六匹馬繼續在營中馳騁,將營中的士兵們漸漸驅離開牢籠,趕到主樓附近。雖然他們居高臨下地砍殺慌亂的士兵,占盡優勢,但畢竟對方人多得多。初期的慌張緩解後,幾名軍官站出來,指揮眾人用長槍結成陣勢。陣勢一旦集結成功,人馬就很難再殺進去,只能在外面繞著跑,砍殺漏網的人。

等到地上躺了幾十具屍體後,連馬都很難奔跑起來,營中的士兵們逐漸占據優勢,慢慢地合圍這幾匹馬。人和馬都已經傷痕累累了,但這些人早下了必死的決心,知道若自己不能盡力殺敵,剩下的兄弟們要救人就更難了,是以都用布條將自己與馬綁在一起。有兩人刀都砍鈍了,但他們都是駕禦馬匹的高手,帶著馬不斷地迂回奔跑,用馬上帶的鐵鏈殺傷敵人。幾個崗樓上的羯人繼續用弓箭往下射擊,但自己人中也傷亡了幾人。其中一個崗樓被一名千戶帶著幾人強攻了下來,雙方在崗樓上對射。

石盧耶帶著兩人在其中一個崗樓上正射得眼紅,忽覺有人上了崗樓,他回身就是一刀,那人閃身避開,叫道:“是我!伏利度!”

石盧耶道:“你跑上來幹什麽?下面的情況呢?”

伏利度一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他喘息著道:“下面……下面的牢籠已經砸開一半了,能走的大概有兩百來人。怎……怎麽辦?騎兵有點頂不住了啊!對方還往牢籠亂射,我的人已經死了五個,要是對方殺過來,還救個屁呀!”

石盧耶道:“出來的人呢?能拿刀的都給推上去啊!”

伏利度急道:“最多也就十來個,還得幫著救人,有個屁用……怎麽還不放火?老子管不了了,這就去放火!”

石盧耶一把扯過他,怒道:“郡主還沒出來!你敢放,老子先殺了你!”

伏利度咬咬牙,道:“我去救她!”

他剛轉身,就聽下面士兵們發一陣喊,只見崗樓下兩名連在一起的馬渾身是血,嘶叫著翻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馬上的騎手還沒掙紮著脫身,就被亂刀砍成肉泥。

崗樓上的人紛紛向人堆裏射箭,射翻十幾人。但對方也逐漸殺紅了眼,開始不要命地追殺騎手來,另有幾十人強攻崗樓。其中一個崗樓的人射光了箭,拿著刀跟爬上來的士兵肉搏起來。其中一個漢子死死抱著三名士兵從崗樓上一躍而下,重重砸入人堆之中。

石盧耶看看已經有十幾名士兵繞過騎手,砍殺正在逃命的羯人。他眼珠幾乎瞪出眼眶,終於發狠道:“放火!放火!”

下面幾個羯人抱著盛火油的壇子向對方人堆裏沖去,一面沖一面傾倒。有兩人正倒著,被一擁而上的士兵砍翻在地。其中一人眼見逃不出去了,猛地點燃手中的火燎子,大火頓時將他吞噬。他一時未死,狂叫著左右亂跑,好幾名離得近的士兵也被燒著,幾個火人燒得吱吱作響,各自痛苦地亂跑。頃刻間,堆放在四周的柴火都被點燃,烈火熊熊,對方的陣腳頓時再度混亂起來。

其餘羯人趁此機會在士兵和牢籠前點起幾條火龍,阻止對方過來。但這樣一來,在火圈裏的幾名騎手和阿清也很難再逃出來了。石盧耶知道再做什麽也是徒勞,正要跳下崗樓去指揮剩下的士兵救人,忽聽主樓那邊傳來一陣呼叫。他只道郡主已經出事了,驚慌地轉頭看去,卻見兩名騎手拼死殺到主樓前。其中一人割破綁在身上的布條,跳下馬來,一面揮舞大刀,抵擋著周圍無數的長槍,一面嘶聲叫道:“騎我的馬!騎我的馬!”

“砰”的一聲,三樓一扇窗戶破裂,幾名士兵的屍體飛落下來,砸入人堆裏,其中一人便是剛才率眾沖入樓內的百戶長。

所有人一時都擡頭向上看去,只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跨上了窗臺。那人似乎毫不在意下面的重重危機,冷冷地看著越下越大的雪,隔了好久,才吐出一口霧氣。她有些疲憊地伸手扯下頭上的頭巾,任它隨風飛去——下面的士兵都是一陣驚呼,原來此人竟是一個女子。

跟著又是一片更大的驚呼聲——阿清雙臂展開,縱身而下,衣衿飄飄,仿若仙人。直到她翩然落地,士兵們仍舊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離得近的十幾人甚至禁不住後退兩步,為她不可逼視的美貌,也為她寒冰一樣的眼神、渾身上下以鮮血為證的殺氣……

那下馬的騎手見她下來,喜極而泣,顫聲道:“馬……騎上馬,快走!”

阿清剛一搖頭,那人狂喝一聲,合身沖入對方長槍陣中,幾聲悶響,他身上被槍刺穿了十幾處,大叫道:“走啊!快騎小人的馬走!”

他面前的士兵見他不顧一切地自殺,都有些慌了,那人兀自提刀亂砍,砍翻幾人。其餘人想要抽出長槍,被他死拽著不放,一人拉著十幾人向一旁走,竟給他硬拉出一塊空隙來。

阿清面無人色跳上馬,另一名騎手已揮刀斬斷連著兩匹馬的鐵鏈,平靜地對她笑道:“走吧。”說著一刀砍在自己的馬臀上。那馬吃疼,長嘶一聲,人立而起,發狂地向前沖去。此時另兩名騎手也不顧一切地殺了過來,三騎馬一起將阿清擁在中間,手中大刀猛劈猛砍,向前突圍。阿清功夫雖好,但象這樣在陣中廝殺反而不如普通騎手,拿著大刀只能自保而已。那些士兵見到這些人的勇猛和忠義,不覺士氣大為低落,被他們沖出老大一塊空隙。但對方人實在太多,幾名百戶長在外面拼命督陣,士兵們仍將四人圍在中間,一時也無法脫身。

石盧耶渾身的血都沖到頭上,見下面除了一間牢籠因被火圍困,無法救助外,其餘兩百來人都已撤出營門,便對下面的伏利度吼道:“帶人走!快帶人走!”回頭對身後一名弓手道:“走不走?”

那人毫不遲疑地道:“不走!大人,請帶郡主出去!”

石盧耶道:“好!”將自己剩下的箭都給了他,掏出把匕首也遞給他,道:“最後的時候用,現在只管給我射!”說完跳下崗樓,見還有三人正在和沖過火線的十幾人拼殺,石盧耶發一聲喊,殺入陣中。他本就天生神力,在戰場上混跡多年,殺起人來毫不手軟,立時將那十幾人悉數殺死。

他對那三人道:“跟我來,救郡主!”四個人找了一根又長又粗的木頭,石盧耶又找了壇未來得及用的火油,將油淋在木頭前端,點著了火,四個人一起抱著木頭向前沖去,一口氣沖過了火線。有兩人衣服著了火也顧不上撲滅,徑直向包圍阿清等人的士兵沖去。

那些士兵正全神貫註地圍攻阿清等人,根本沒想到身後火海裏會突然沖出一根著火的巨棍。石盧耶在最前面扛著木頭左右橫掃,力道之大,被木頭打中的士兵無不頭破手折,又被大火灼燒,頓時被他掃倒一大片。圈內的騎手見這邊陣腳混亂起來,也拼了命向這邊殺過來。兩邊眼看著就要會合。

一名百戶長挺身上前,避過石盧耶,向他身後扛木頭的三人殺去。那三人毫無還手之力,立時被殺。其中一人雖勉力扛了一陣,終究氣力不支,叫道:“石大人……”腿一軟跪了下去。

石盧耶覺得身後木頭一沈,知道那三人已死,當即甩開木頭,提刀向人群裏殺去。那百戶長也甚是彪悍,跟他拼了十幾回合,周圍士兵見石盧耶漸漸力竭,一擁而上將他刺死。

但此時一名騎手已經打開了缺口。他一個人頂著幾十人,叫道:“走啊!快走!”

阿清當先一騎飛躍而出,向前猛沖。她揮刀砍翻兩名撲上來的士兵,沖到火線前,回頭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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