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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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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往東行了十幾裏,遠遠望見了山腳下的炊煙,小靳與阿清都大是興奮,加快步伐。走近了,原來是濟水一條支流邊上的漁村,稀稀落落幾十戶人家,有不少房子就懸空架在河上。河裏大大小小的漁船比房子還多,漁民們吆喝的號子幾裏外都聽得見。

這村落小得連客棧也沒有。好在村民甚是淳樸,見了道曾等三人,便引進屋裏招待。這家主人出外打魚去了,只剩一個老頭跟與阿清年紀相仿的孫女。那老頭姓張,原是洛陽人士,匈奴劉淵攻陷洛陽後,拖兒帶女逃到此地。因以前就住在洛陽白馬寺旁,一心求佛,三間房子,倒有兩間都供著菩薩。道曾見他心誠,念了一段經文,那老頭好久沒聽到佛經,連連稱謝,非要留三人住上幾天。小靳心道:“別說住幾天,只要管吃管住,住上一年半載也無所謂啦。”

阿清在森林裏奔波了這麽久,衣服被掛破了好多處。那孫女找了幾件衣服出來,阿清道了謝,與她一道進屋換去了。

小靳一個人在院子裏閑逛,實在無聊,見鴨子們一隊隊神氣地從河裏走上來,嘎嘎亂叫,他也傻站著看了半天,心裏不住盤算著道曾的話。

眾矢之的,道曾說得再對不過了,身兼白馬寺與須鴻兩家之長,可乖乖不得了。雖然他平時怎麽也看不出道曾有多厲害,而且現在也是一副病歪歪的模樣,可別人不會這麽想啊!蕭老毛龜那樣的江南門閥大家也親自登門來找,更布下東平城那麽大一個埋伏,每天殺一兩人引誘道曾,這番大手筆,這氣派……

就算別人不羨慕他的武功,可還有他老子娘欠的一屁股血債呀!她老人家那麽堂皇地一路殺過去,全都是武林中有名有姓的大門派,這些龜公們的子弟親屬,豈有善罷甘休的?幸虧白馬寺一群禿驢沒見到道曾,不然那天就算全死光光,也定不會就此做罷的……

怎麽辦?小靳頃刻間成為天下武林人人追捕的對象……的跟班,倒也算是小有名氣了一次,至少蕭家從此後不會忘記“東平雙傑”中的神販。但是……性命堪憂啊!媽的,活這麽大,怎麽也沒想到會被人追殺到出名啊!

可是……看他現在這衰樣,也不可能真丟下他不管啊!

除非……小靳突然靈光一閃——道曾可比阿清大十幾二十歲,那就是說,他老娘跑出白馬寺後,還繼續鮮蹦亂跳地活著,至少到做完阿清的師傅。她武功再高,也必定有個穩妥的藏身之所才能混這麽久。如果把她找到,再把和尚交回去,豈不省事?

他想到這個主意,跳起老高,洋洋得意地去找阿清商量,卻見阿清不在屋子裏。他到前院,見道曾還在跟那張老頭研說佛經,問到阿清,都說在後院。小靳只好又找到後院,還是沒人。

正在仿徨間,忽聽一間木屋裏傳來水聲,小靳忙跑過去道:“阿清,是你麽?”

阿清應了一聲,小靳道:“我剛剛想到一個辦法呀,嘿,這下和尚可沒話說了……餵,你出來!”阿清道:“你說罷,我聽著呢。”

小靳上前推門道:“是……是關於怎麽……哎呀這件事我怎麽能大聲講,你在幹什麽……”

“啪!”一匹濕布結結實實扇在臉上,小靳飛身出門,在地上滾出去老遠才定住身子。阿清叫道:“小靳,你沒事吧?”

小靳慢慢坐起來,抹一把臉,道:“沒事……你在洗澡嗎?給我說一聲不就行了嗎?”

阿清低聲道:“……怎麽好說,說了你……你不……”

小靳吐口唾沫,語重心長地道:“小姐,就算我有歹心,也得看人對不對?若是別人倒也罷了……”

阿清怒道:“什麽叫別人倒也罷了?我便見不得人麽?”

小靳哈哈幹笑兩聲,跳起身來轉了兩圈,道:“呀,最近我越來越不怕摔了,哈哈!看來老黃的功力確實不錯。你以後可別想輕易打我了。你慢慢洗罷,等一下再說。”轉身要走,阿清忙道:“等等,你……你進來吧。”

小靳心中一跳,道:“餵,這可是你說的。”阿清道:“你煩不煩?我們早點商量了,好做決定呀。”

小靳只覺進一個有女孩子洗澡的房間好象有點怪怪的,但是哪裏怪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以前只能“偷”看,既然需要“偷”,必定有不好的地方,如果再堂而皇之進入,豈不是由“偷”升為“搶”了?

他躊躇了一陣,終於想:“媽的,我不進去,她還當我膽小怕事了呢!我漢家男兒,豈有怕胡小娘皮的?”當下硬著頭皮推門而入,見裏面空蕩蕩的,只靠墻的一張幾上堆了些衣物,臨河的一面沒有墻,卻有一排約一人高的木欄。阿清的聲音自裏面傳來:“進來了?把門關上。”

小靳惱道:“這是什麽房間呀,希奇古怪的。”阿清咯咯笑道:“好玩吧?說說你想到什麽了?”

小靳找條凳子坐下,翹起腿,道:“我剛才一直在想,和尚現在已經成眾矢之的了,可他又受了這麽重的傷,跟個廢人沒兩樣,可怎麽辦才好?今天是蕭毛龜、阮毛龜、白禿龜們,明天就有李毛龜劉毛龜來抓來殺,哎呀,總之是沒有清凈的日子了!”

阿清嘩啦啦地倒水,一面道:“嗯,怎樣呢?”

“他這個人是個死腦筋,除了閉嘴不說外,哪裏會做隱藏身份的事?以前是人家不知道有這麽號人,現在知道了,見了楞頭楞腦的和尚,問:你是道曾嗎?和尚一定點頭。再問:你是林普的弟子的那個道曾?他還是點頭。就算你問:你老子娘是林晉和須鴻?他還得點頭稱是……”

木欄裏“撲通”一聲巨響,嚇得小靳一跳,還以為是各路毛龜們殺過來了,一個勁後退著,驚叫道:“什麽什麽?”

只聽裏面水聲潺潺,良久不息。阿清喃喃地道:“他……他果然是師傅的孩子……難怪眉眼之間,那麽象師傅呢……難怪他提到師傅時的神情總是那麽古怪,原來他果然是……”

小靳怪叫道:“什麽?你還不知道他是你師傅的孩子?呀,慘了!現在你知道了,我是不是該殺你滅口?”

阿清定了定神,道:“我曾經猜到的……可是……可是道曾說,那個孩子十歲時就死了,我以為……真的死了。”

小靳道:“十歲時死了?呸,他才沒有呢,現在不還是活鮮鮮的?怪了,和尚居然也有騙人的時候?”

阿清道:“是嗎?那……那一定有他的原因。他對我師傅的武功那麽熟悉,我就奇怪呢,就算他是林普的弟子,也沒道理會學得如此透徹啊?現在想想,一定是跟我師傅交過手的林普大師揣摩透了師傅的武功,教給道曾的。啊,原來師傅的孩子還活著,真好!”

小靳搔搔腦袋,道:“嘿,媽的!你是須鴻的弟子,道曾是須鴻的兒子,說起來是同一輩,怎麽我憑空就矮了一輩?真不劃算!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認做他的弟子,否則將來見了面,我還得稱你一聲師娘……哦不……師姑……”

阿清不去管他胡攪蠻纏,道:“既然他是師傅的孩子,我更不能讓他有事了。你剛才說想到了辦法,是什麽?嗯?餵!別鬧了!”

小靳道:“哦,是……辦法?我有什麽辦法,不過我在想,你師傅她老人家招惹的冤家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吧,就算功夫再好,也架不住那麽多人追殺呀。她老人家得以安享太平到現在,一定有她隱秘的藏身之所才對,是不?”

阿清眼前一亮,脫口道:“昆侖!你是說,把他送到昆侖去找我師傅,就沒人能找到他或傷害他了,說不定我師傅還可以幫他療傷!”

小靳本待還要擺一陣譜再說,聽阿清一口氣說穿,嘆道:“你這人,實在不解風月。不錯,我的主意就是如此。”

裏面的水聲停了一會兒,阿清喃喃地道:“去找師傅?是個好法子……好!”

“嘩啦”一聲,阿清推開木欄。小靳驚得跳起來,叫道:“餵!你……”

阿清手裏提著濕淋淋的衣服,穿著一身淡綠的裙子,笑盈盈地道:“怎麽,洗衣服有這麽嚇人嗎?還是你在期待什麽?”

小靳一臉羞憤:“沒有……只是這衣服不大配你……既然是洗衣服,為什麽還把門關上,搞得神神秘秘的?哼!”

阿清道:“我早洗過了!你自己心中有鬼,當然覺得怪咯,哼!不要坐著,過來幫我晾一下。”她一邊掛著,一邊道:“不過,你有什麽法子能讓道曾去呢?我聽他言語間,對我師傅似乎並不敬重,也許他心裏還恨著師傅,恨她拋下自己呢。要是他死活不去,你怎麽辦?”

小靳道:“這個……我倒還沒想到。不過最緊要是他安全之前不能落單,一落單就完。”

阿清坐在他旁邊,道:“是啊,憑他現在的力量,根本連一個普通人也打不過。一定要讓他離開中原,到西北去才行。你不是自命聰明嗎?一點法子都沒有?不過這事實在太難,他那個人啊,跟他爹一樣的固執,你沒辦法也不奇怪。”說著斜窺他一眼。

小靳嘿嘿笑道:“你也不用激我,辦法呢倒是有,不過需要你配合才行。看你怎麽說了。”

“怎麽說?”

“要我說,想要和尚心甘情願去,不能讓他覺得是為自己做,得為其他人做才行。”

“你是說……讓他覺得是在做善事?”阿清眉頭跳了兩下,道:“讓他送需要幫助的人過去?可是誰需要呢?”

小靳搔著腦袋道:“那就不知道咯。也不一定是人,有事也行,和尚那種脾氣,給他根棍子,他就順著上了,哈哈,哈哈……到時候再說吧。”

阿清點頭道:“嗯……反正先去找小鈺,隨便也讓你師傅在那裏休養一陣。他那個身體受的傷,可危險得很吶,必須得說服他不要蠻幹才行……”

小靳猛拍自己的胸,道:“看我的!我去說,媽的,沒有按不下的牛頭說不動的人!”

說著就要去找道曾,阿清忙道:“等等!你別忙呀。我……我……”可是說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臉卻先紅了。

小靳警惕地道:“什麽?這麽為難,不會是想找我借錢吧?熟人熟事,我也不怕直說,借錢可以,利息少了八厘,我可做不了……”

阿清道:“誰跟你借錢?哎……你過來,過來一下,人家有事問你。”拉著小靳走到院子外一處僻靜處。

這地方四周南竹環繞,一條小溪從旁邊緩緩流過,溪水清澈見底,若是盛夏裏見到了,必然歡喜,然而此時北風已經開始緊起來,小靳見了,忍不住拉緊了衣裳,道:“幹嘛這麽神秘呀,還跑到這麽僻靜的地方來。知不知道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的道理?”

“呸,”阿清毫不客氣地道:“君子不立於危墻之下是什麽意思,諒你也不知道,還掉什麽書袋……別說了,我問你,小鈺她……她怎麽樣?”

小靳明顯地一抖,不過正好此時竹林習習搖動,一陣冷風吹過,小靳抹著鼻子道:“媽的,才這時節就這麽冷了……小鈺……她很好啊,你問什麽怎麽樣?”

阿清沒有註意到他臉上的神情,因為自己臉上也有些尷尬,走到小溪邊,道:“是啊,今年……冷的很早。我是想問,她……她還記得以前的事嗎?”

“不記得不記得,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小靳雙手亂搖,道:“你也知道她……她腦子不好,這裏——”指著腦門,“壞了不是?所以你跟她說什麽以前的事她都記不起來,還老犯頭痛。”

“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阿清心中砰砰亂跳,想起那些日子,自己每晚在小鈺面前講小靳的話,臉上愈加火熱,生怕小鈺全說了出去,自己可沒臉再見眼前這個人了,暗地裏扯緊了腰帶。

“真的真的!別說想以前的事了,就是眼下的事不一樣也是糊塗的嗎?”小靳想起小鈺和自己這幾天發生的事,屁股也一樣的火燒,不敢看阿清,下意識不住搓手,道:“有的時候好象清醒了一些,不過轉眼……可瘋得厲害……哎,總之,也不知道是怎麽就……”

阿清嘆了口氣,道:“小鈺真可憐。她爹娘哥哥都已經去了,自己又這麽迷糊,在這樣的時候,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無論如何,你能救她,我真的很感激你。”

小靳心道:“那丫頭雖然不象阿清這麽蠻橫,瘋起來可一點不遜色!弄得老子縱橫江湖十幾年,還這麽狼狽……我這到底算是走桃花運呢,還是背桃花運?媽的……可得找機會讓和尚算算。”

兩個人各自想著心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說不出的別扭。不一會兒日落山頭,天色迅速暗淡下來。晚風愈加緊了,阿清總覺得還有什麽話憋在胸口,但始終想說說不出來,連想也似乎想不明白,嘆道:“天黑了……總之,先找到小鈺……再說罷。”

小靳忙道:“這是正經事,正經事!”兩人於是不再說話,一道回去歇息了。

※※※

第二日,三人辭別張老頭,坐了兩天的船,過了濟水,阿清用一只玉鐲換了三匹馬,日夜兼程行了兩天。這兩天阿清始終別扭,一會兒好象非常熱情,一會兒又矜持得厲害。小靳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麽,心道:“媽的,小娘們就是這樣古怪!”也不去管她。

到了第五日下午,三人遇見樵夫,跟他一打聽,原來再走兩三裏路就到衛村碼頭了。阿清想著小鈺,長喝一聲,快馬加鞭跑去。

小靳叫道:“餵,不要亂跑!這裏可不是深山,小心別人抓你!”但阿清早跑得遠了。只聽她的聲音遠遠傳來:“我先去找鐘大哥,你們快跟上罷!”

小靳搖頭道:“這丫頭,就是欠穩重。”

道曾笑道:“很好嘛。”

小靳道:“和尚,你最近怎麽老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什麽好?我吃不飽穿不暖的,還被人打來殺去,有什麽好?”

道曾道:“心安即是好。”

小靳道:“你又來說這些,也只有你們和尚才聽得懂,我是俗人,嘿,這輩子別想我也做和尚。對了,你說要一個人離開,我這幾日慢慢想來,覺得很對,很應該!草菅人命,那是一等一的罪過,你本來就跟個泥菩薩一樣做盡好事,如果因為名聲原因拖累死別人,這筆帳幾算幾不算的,算到你腦袋上,可不是冤枉嗎?是吧!”

道曾道:“話雖然不能象你這麽說,不過你能想通,我也很高興。我走以後,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

小靳道:“呸呸呸!什麽你走我走的,盡說些喪氣話!我跟你說,你想一個人走,可現在你手無縛雞之力,被人逮住了,怎麽辦?”

道曾合十道:“阿彌陀佛,左右不過一條命,他們要這臭皮囊,給他們就是了。”

小靳道:“別說得這身肉好象跟你沒關系一樣!你不關心,可有大把的人關心呢!其實他們關心的也不是你這身肉,而是你腦子裏裝的東西……你想想看,和尚。”

他湊近了道曾,道:“如果我是想要你的人,抓住了你,會怎麽樣呢?嗯?首先,絕對絕對是不會讓你死的,我把你當菩薩一樣供起來還來不及呢!你不要跟我說你決心向死之類的話,就你現在這身體,想要你不死,比要你死還簡單,是不是,嗯?哎呀,你既然不死,後面的故事就多了,哈哈!”

道曾一呆,他確實沒有考慮過真被人抓住後的情況,遲疑地道:“哦,還有什麽?”

“有什麽?精彩著呢!你想想看啊,你,既是白馬高僧林普的弟子,又是須鴻與林晉大師的兒子……”

道曾在馬上全身一震,臉色蒼白,合十道:“阿彌陀佛……你……你……你終於還是知道了……”

小靳打個哈欠道:“知道就知道了,你緊張個什麽勁呀和尚。”

道曾道:“是林哀大師說的麽?你……你……”他陡然被人說破身世,驚惶之下,竟至於聲音發抖。

“……”小靳對道曾的單純一時想不起該說什麽,呆了一陣才道:“和尚,你也太……咳咳……怎麽說你呢?你說白馬寺是遭天災死傷大半,這種話也只好拿來騙我這樣的小孩子。別人統統都是瞎子嗎?死了那麽多人,滿院子死人都漂起來了,難道一句天災就可以混過去?你娘跟你爹那是怎樣的身份,隨便有一個人露句口風,還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只不過你命大被你師傅帶走了,大家找尋不到,又礙著白馬寺的面子,不當面提罷了。你不要說過了這麽多年的話,嘿,象蕭老毛龜那樣的人也親自上門來找你,可見只要你沒被人親眼見到死了,就仍會有一群群的人舉著火把滿山溝地找你。咳……呸!”直說得口幹,吐口唾沫。

道曾看著小靳道:“我……我是須鴻之子,難道你不驚異嗎?”

“不都是媽生爹養的?哦,對了,你不是你爹媽養大的,我也算不是,大家一樣,有什麽可驚異的?”

道曾喃喃地道:“大家一樣?大家一樣?不……”

小靳道:“餵,和尚,你不是連這也想不開吧?算了,管他媽的呢,隨便你怎麽想好了。剛才我說到哪裏了?哦,對,你被抓住後的精彩故事。你既然身兼白馬寺與須鴻兩家之長,乖乖不得了,那可是武林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活寶貝,武林中人誰不想得到?隨便從你這裏問兩招厲害的武功,那不就賺大了?大家大字不識一個,講道理辯學問那是沒法做,只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地拼咯。那天若是蕭家的人把你逮去,只怕此刻蕭老毛龜一家老小幾百口人早已被人殺得幹幹凈凈,幾百幾千間的房子也給人燒得精光,慘啊!當然,你老人家自然皮也不會擦破一塊,又被帶到……帶到錢家。過兩天錢家的人又被人燒的燒毒的毒,死得無比痛苦,撲通一聲,直墜地獄……你放心,自有金家的人用大轎子把你擡走,傷不到呢……再接著來!還有是誰……”

“別說了,小靳。”道曾吐了一口氣,怔怔地看著遠方低垂的天,過了好久,道:“別說了……你不是要學武嗎?從今天起,只要你想學,我把所有的功夫都教給你,你……你好自為之吧。”

小靳聽了這話,心中沒由來一涼,呆了片刻才道:“好……”

走著走著,轉過一個山頭,眼前赫然開朗,一路北上的濟水在這裏轉而向東流去。這裏水面寬闊,有幾處回水的河灣水又深又緩,是天然的良港。以前原是大片的沼澤,經過數百年經營,如今已成為濟水中游最大的碼頭。放眼望去,延綿十幾裏的河道上都停滿了船,說是碼頭村,看規模比之中等的集市還大,各地商販雲集,南來北往的貨在這裏裝卸、匯集、交易、分包,又再次裝船。往西可以進入黃河,直至長安,東進則入山東,由此可出海往江浙、南海一帶,或是北上遼東、高麗、倭國。

小靳也曾幾次來過這裏,不過對於他這樣的小商販,實在與大宗買賣無緣,至多不過販點小零碎,因此對這地方既羨慕又嫉妒。這一次卻大是不同,要找的人是地盤上的老大,頓時覺得身價都高了幾分,策馬昂然而前。

快到集市時,一名壯年男子守侯在路邊,見了他二人,問道:“來者可是小靳兄弟?”小靳仰著脖子道:“正是。”

那人拱手道:“我家鐘老大有請!”小靳拉住了馬,先看看周圍,見不少人聽到鐘老大的名頭,都驚異地擡頭看他,便皺著眉頭道:“嗯,也有些日子沒見大哥了……左右閑來無事,走一趟也無妨。”

那人當先帶路,領著兩人在迷宮一般的巷子裏左彎右拐,有時路過成排的倉庫,有時又穿越貧民小巷。小靳晃得頭都昏了,又有些疑心是詐,忙問道:“餵,這位大哥,鐘老大怎麽知道我們到了?”

那人道:“適才有位姑娘沖入集市,嚷著要見鐘老大,我們老大親自出來接她。她說還有兩位貴客,所以大哥特命我在此恭候。”

小靳搔搔腦袋,對道曾小聲道:“欠穩重吧?”

不多時,進入一條寬大的巷子,地面與別處不同,都是青石鋪就,沿街一條河溝,幾座高大的水車不住旋轉,將水註入一道石槽,流進巷子裏的每一家人戶。

小靳知道這地方號作“別柳巷”,住在這裏的不僅是碼頭村的富貴人家,東平城有頭有臉的大商賈也多在此建有豪門宅院。他以前只能遠遠地往這邊窺上幾眼,沒想到今日竟也登堂入室,心中的不安倒是多過了興奮。

正想著,一座朱漆大門裏跳出個少女,一身淡紫衣衫,腰間用鵝黃絲絹系了,頭上也用鵝黃絲絹紮著兩個髻子。她見了小靳,嫣然笑道:“小靳哥!”一路跑來,身上佩環相擊,清脆動聽。

小靳忙跳下馬,道:“小鈺……”走上兩步,本想去拉她的手,卻突然停了,只覺自己一身裝扮,實在配不上眼前這仙女一般的人。小鈺沖到他面前,也站住了,凝視小靳良久,眼圈一紅,道:“你沒事……太好了。”

小靳哈哈笑道:“我哪裏會有事?傻丫頭!”小鈺縱身一撲,緊緊抱住了他,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小靳聞著她發梢淡淡的香氣,一時心為之動。忽見鐘老大等人出來,他嚇了一跳,低聲道:“丫頭,你抱著我幹什麽?還不放開,鐘老大出來了!”伸手推她。小鈺死摟著不放,小靳眼見鐘夫人也出來了,不知道阿清什麽時候就跳出來,咬牙在小鈺盈盈一握的腰間輕輕抓了兩把。小鈺吃不住癢,哧的一笑跳開,隨即望向小靳身後,指著小靳笑道:“阿清,這是小靳!”

“什麽?”小靳這一驚非同小可,跳起老高,回身看去,卻見阿清慢慢打馬過來,也不看他,對道曾道:“我正要到前街去接,沒想到你們來得也挺快的。”

道曾道:“見與不見,這是緣分,強求不來的。”阿清深深吸了口氣,道:“是嗎?”

這時鐘老大與小靳見了面,走到道曾面前道:“這位是……”阿清道:“這是華雲寺的道大師,上次我能逃出東平,全拜他所賜。”

鐘老大吃驚地道:“哦,原來你就是那位以獅子吼功震倒十幾人的高僧,聽說連孫鏡手下大將符申也被震傷。失敬失敬!快請裏面一敘!”

道曾合十念聲佛,下了馬,鐘老大在前引著進了大門。小靳待要去跟阿清說說,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不提防被小鈺扯著,笑道:“快進來,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小靳道:“啊,不用忙……”看著阿清,卻見阿清並沒有瞧他。他拗不過小鈺一再拉扯,更怕她扯得惱了,又來抱他,只得被她拉著一路小跑進去了。

鐘夫人見阿清兀自楞楞地坐在馬上,柔聲道:“阿清,你也來呀。”

阿清一驚,隨即笑道:“姐姐,我好久沒騎過馬了,想四處溜溜。”鐘夫人道:“也好,東面河邊一大片草地,可去走走。解六兄弟,陪小姐去轉轉。”

那接應小靳之人應了,剛要上馬,阿清忙道:“不了,我自己就好!”不待鐘夫人答應,一夾馬身,那馬心領神會,飛奔起來,只是匆忙之下阿清忘了伏身,沖過一棵老樹時,帶得樹葉滿天翻飛。

解六道:“夫人,還去嗎?”鐘夫人嘆了口氣,道:“算了,反正跟去也沒用的,你知會下面的兄弟一聲,留意一下就是了。”解六應了,翻身上馬而去。鐘夫人依在門邊出了會神,聽裏面熱鬧起來,也進去了。

阿清一路疾馳,沖上市集大街,撞翻了兩個雜貨攤,唬得路人紛紛走避。她勒住馬四面望了一陣,又打馬向東,沿著驛路向河邊奔去了。不少人指著她的背影破口大罵。

忽聽有人喝道:“這是我們鐘老大妹子,誰在這裏亂嚼舌頭?不想要了是吧?”卻是地頭蛇鐘老大手下的解六帶了幾個人沖過來。路人們忙點頭哈腰,一個勁稱頌阿清英姿颯爽,騎術非凡,今日得見,實是三生之幸……

解六哼了一聲,見阿清人已消失在河灘外蘆葦叢後,瞪了眾人幾眼,自去辦事。

阿清沿著河邊草地漫無目的地溜達,心裏說不出的慌亂,可是慌亂什麽,自己也說不上來,仿佛那事情太過嚴重,幹脆任由慌亂占據頭腦,勉強可以不去想它。

這個時候太陽已然偏西,遠處山巒上拉著一條又長又黑的雲。雲變幻不定,有的時候遮住了太陽,整個天空便呈現出一片詭異的色澤,黑雲被勾勒出的金色的邊耀眼奪目,無數光束劃破長空,仿佛利劍。

河灘上除了阿清一人一馬之外,再無他人。她呆呆地擡頭望著遠處的景色,不時胡亂甩一下馬鞭,卻又不拉韁繩,任馬隨意走著。起風了,浪頭一個接一個撲上灘頭,高高的蘆葦叢順風舞動,無數枯枝在風中翻飛,無有止時,她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

不知不覺,太陽已漸漸沈入山巒之間,在天邊映出血一般的夕陽。夕陽的光照在阿清身上,將她的頭發也變作紅色。馬兒一步步走著,她的身子跟著顛簸,頭發飄動,仿佛一團跳躍的火。再走一會兒,一陣陣濕冷的河風刮過來,吹在阿清臉上,那些枯萎的葉子打著旋地飛過,她的心終於慢慢沈靜下來,覺得全身的力都似消耗光了,從馬上滾落下地,坐倒在草叢中。馬兒打個響鼻,也不走開,自在一邊吃草。

她想:“原來真的是她……原來真的是……好啊,真好!”忍不住仰天大聲喊道:“真好!哈哈,真好啊!”

卻不覺有一行淚慢慢流了下來。

阿清透過淚水,茫然地看著不遠處流淌的河水,心中忽高忽低,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正坐著,遠處林子裏忽地傳來一陣呼哨聲,聽上去是獵人圍獵時相互支應的哨聲。一開始她也毫不以為意。那呼哨聲響了兩遍後,吱吱地拔高兩聲,隨即消失。阿清渾身猛地一震,心道:“這呼哨聲怎麽恁的耳熟?”

她立時收回心神,側耳聽去,過了一陣,有人在林子裏以同樣的呼哨聲回應著。阿清跳起身來,翻身上馬,縱馬向呼哨聲傳來的方向奔去。

那林子裏樹高葉茂,此時太陽也已沈入西面山巒之下,天空迅速黑了下來,一進到裏面簡直連南北都分不清。阿清騎著馬跑了一會兒,隱隱有些迷失了方向。再走了一陣,連剛才來的路都不見了。不過她也無所謂,心底裏反而隱隱覺得就這樣迷失在林子裏,好過回去面對小靳和小鈺兩人。

她悶著頭在密林間奔著,身旁灌木樹幹飛速掠過,不知跑了多遠,樹林越來越茂密,阿清腦子裏也越來越迷糊。忽地眼前一亮,奔到了一處懸崖頂上,下面是廣闊的平原。風從崖底獵獵地刮上來,帶著香樟木的氣息。阿清歪著頭深吸了一陣,逐漸清醒,拉住坐騎轉圈,想找到北方。

她轉了幾圈,見左邊的林子好象疏松一些,當下打馬過去。繞過兩處灌木,忽聽一聲輕微的破空之聲,阿清猛一拉韁繩,然而坐騎已經長聲嘶鳴,左腿一彎,側身摔倒。阿清縱上一棵大樹,回頭見那馬倒在地上掙紮,一支羽箭幾乎將它的左腿射穿。

阿清無聲無息又縱高幾尺,隱入樹冠中。樹下傳來窸窣之聲,有兩個人鉆出草叢,其中一人叫道:“射中馬了!”

另一人四面打量著,壓低了聲音道:“沒有人!”用的竟然是羯語。

阿清翻身跳下樹,那兩人聽見風聲,一齊回頭。其中一人單刀劈來,阿清反手一掌將刀擊出老遠,另一人正待彎弓射她,見阿清平靜地看著自己,忽然一驚,甩開弓箭,單膝跪下,急切地道:“郡主!是您?小人見過郡主!”

那使單刀的一楞,驚喜地道:“郡主!真的是您?真的是您?”跪下猛地磕頭,聲音哽咽:“草原之神保佑!小人……小人以為再也見不著郡主了!”

阿清笑道:“石盧耶,禾肋,果然是你們!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原來這兩人皆是阿清府裏的家臣。那使單刀的本名叫做盧耶,因跟著阿清的父親征戰有功,被賜石姓;禾肋則是鮮卑拓拔人,當年拓拔人被石虎打敗,數萬人淪為奴隸,禾肋為了替同族人爭食物,與看押士卒毆鬥,被判火刑,阿清的父親念其剛烈,收為家奴,救了他一命,從此忠心跟隨。自戰亂起,他兩人隨石韜北上,從此未再見到。

石盧耶道:“小人剛才險些傷到郡主,小人該死!”抽出匕首,就要往自己身上紮去。阿清一腳踢開,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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