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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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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士兵並不太多,大都已進了帳篷歇息。有幾處稍大的帳篷裏傳來陣陣淫聲艷語,合著歌舞琵琶之聲,想來定是軍官們在喝歡酒。

兵卒的帳篷建在外圍,中間則是三十幾個巨大的木牢籠子,籠子外插著火燭,可以清楚地看見裏面如野獸一般關著的羯人,個個衣衫襤褸,形容憔悴。他們或三五個一堆,或十來個擠在一起,相互依偎著在泥地上睡覺。也偶爾有小兒夜泣的聲音,便有兵大哥沒好氣地道:“誰他媽在哭?老子剝了皮來下酒。”大人們於是死命捂住小孩的嘴。更有不少精壯的漢子默默無言地立在牢門後,一雙雙血紅的充滿仇恨和警惕的眼睛象墳場上的鬼火。阿清一路走來,心如刀割,但知道此時發作只是徒自多害幾條無辜性命而已,當下強行咬牙忍著,默默記著方位,打量四周情況。

她沿著牢籠外圍走了兩遍,再往裏走。突然身旁嗬嗬有聲,阿清側身避過,原來是一羯人見她離牢籠近了,想要偷襲她。阿清回頭看去,見那牢籠上暗紅的血跡斑斑,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掙紮逃命或是拼死反抗而被打死,心中一顫,忽聽“咚”的一聲,牢籠中適才偷襲她的人猛地一下撞在粗厚的木頭上,低聲叫道:“是我一個人,跟他們無關,跟他們無關!我死就是了!”在周圍的人驚叫著沖上來前,運足了力氣,重重向圓木撞去。

這一下卻撞上一個軟軟的東西。阿清手一送,他魁梧的身體竟怎麽也站不住,往後跌跌撞撞退出幾步,一跤跌倒。他剛要跳起身來罵娘,阿清極快極低地用羯語說道:“活下去,等我來!”

“什麽?”

眼前一花,牢籠外哪裏有半個人影?牢籠中除了他並無一人聽見,女人們湧上來拉著他哭,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劇跳,只想:“那人是誰?那人是誰?”

阿清繞了幾圈,大致摸清了牢籠的分布。再走幾步,已到了主樓跟前。此時夜已深靜,主樓前看門的兵卒只剩了一個,無精打采地抱著槍桿瞌睡,門也半掩著,大概長久以來無人敢來搗亂,軍心早已松懈了。阿清懶得多說,身形微縱,閃身入門,那兵卒也只略覺微風拂過,便裹緊了衣服,低聲咒罵一句。

這主樓內庭頗為寬大,進門左首是上樓的梯子,阿清凝神聽去,上面幾層各有聲音傳來,鬥牌的喝花酒的不一而足。再進去則是幾間隔間,其中一間放著書案,案上是油燈茶器、卷宗信函、文房四寶,案後是皮制的山河乾坤圖,左右還掛著嵌玉鑲金的青鋒劍,想來定是孫將軍的行軍案房了。另兩間則是尋常客房,並無異常之處。阿清慢慢尋過去,見最末一處小門上了鎖。她伏在門上聽,裏面並無任何響動,剛要用勁擰斷銅鎖,忽然一怔。

“嘎吱”一聲,有個青衣小婢推開大門,提著籃子走入樓中。籃子裏盛著兩碗粗飯,兩碟小菜,還有一壺燒酒。她向著門外那名守衛不住謙然道:“勞煩張小哥了,勞煩你了。”那守衛揉著睡眼,抱怨道:“阿綠,你就是心太好了。那個羯老家夥早他媽該見閻王去了,你還深更半夜地送飯來。他那副樣子,你也不怕?嘿,看了只怕要做噩夢……”

阿綠但笑而已,並不回答。那守衛慢吞吞地蹭到門邊,拿鑰匙開了鎖,向阿綠道:“今兒是劉軍頭當值,你自己叫罷。今天送了,還不知明天送不送得了呢。”

阿綠單薄的身子一顫,低聲道:“我曉得……麻煩張小哥了。這包肉幹拿去給各位哥哥下酒。”往他手中塞了一個布包。那守衛也不推辭,拿了包,徑直出門去了。

阿清縮在樓梯下,見阿綠走入門中,忙縱身到門邊,往裏瞧去,卻見裏面只三尺來寬,空無一物。阿綠在木墻上敲了三下,停了一停,再敲兩下。木墻後忽地有人道:“口令?”

“我……我是阿綠啊,劉軍頭。”

“嘩啦”一下,木墻就中裂開,露出深深的一條地道。聲音從那地道下傳來:“下來吧,阿綠。”阿綠提起籃子,鉆入地道中,木墻又咚的一聲合上。

阿清又等了一陣,見沒有人再進來,便輕輕走到墻前,略一思索,舉手如阿綠般敲了幾下。裏面立時便有人粗著嗓子道:“又是誰?口令!”

“月風。”

木墻赫然洞開,阿清暗提一口氣,俯身鉆入,彎著腰走過老長一段地道,下了兩道又窄又長的樓梯,眼前又是一扇鐵門緊閉。鐵門上一個小窗戶,有雙疑惑的眼睛自那後面露出來,有人道:“你是誰?以前沒見過,到這裏幹嘛?”

阿清壓低了帽子,含糊地道:“我是孫將軍跟前的,有幾句話孫將軍要問那……老家夥。孫將軍說,這老家夥也沒幾天好活了,有些話得趕緊套。”

那人聽是孫將軍跟前的,又穿著近身侍衛的衣服,不再多問,咣啷一聲拉開鐵門,阿清側身而入。

一進門,首先聞到一股古怪的味道,只見一張桌子上放滿了酒壺菜盤,旁邊坐著幾個獄卒,等剛才開門那人回去後,繼續喝酒鬥牌。然而這酒氣中還混著一股腐臭血腥味,多聞幾下,幾乎有些想要反胃。

開門那人一邊喝著酒,一邊對阿清道:“餵,要問自己問去,問完了過來喝兩口。”阿清含混地應了一聲,繞過桌子,只見這地牢裏就只有一間牢房,阿綠正蹲在牢門前,低聲道:“……別想那麽多,再吃點罷。”

阿清慢慢走到她身後,往裏瞧去,見裏面有一堆破爛的布,似乎包著一個小孩,布上全是泥濘血漬,已經臟得看不出本色,那小孩縮在裏面,看不清頭臉。不知為何,這氣氛詭異至極,阿清心頭沒由來地一陣陣發緊。她強行壓抑住緊張的心,一步步走近牢籠。

只聽那阿綠輕聲喚道:“來啊,來吃點罷。來啊……”過了好一陣,那堆布忽地一動,慢慢伸出一個人頭。阿清從阿綠身後看得清清楚楚,頓時倒抽一口冷氣,全身墜入冰窖中一般,不由自主倒退數步。

那竟是一張皺紋橫生溝壑縱橫的老人的臉!

阿清剎時想起先前那兩人的話:“四肢剁了,埋在土裏”,原來……原來竟是真的。那老人除了四肢盡除外,雙眼亦被火灼焦,早已不成人形。他縮在爛布中,聽到阿綠的召喚,方鉆出頭來。阿綠貼在木欄上,盡力將夾了菜的饅頭伸進去,道:“來啊,來吃啊。”

但她的手太短,怎麽也夠不到那老人的嘴。那老人喉嚨中發出低啞的嗬嗬聲,也不知他怎麽挪動,只見到他雙肩不住起伏,好半天,終於前進了半尺距離。阿綠聲音顫抖,道:“好,好,來吃……”

那老人辨明方向,再掙紮一下,腦袋砰的一下撞在牢門上,撞得阿清心頭巨跳。阿綠眼中流下一行淚,伸手扶正他的頭,將饅頭遞到他嘴邊,柔聲笑道:“別急啊,慢慢吃,很多的。”

突聽一名獄卒大聲道:“哎,你是誰?怎麽掛著趙老二的腰牌?”

一陣抽刀拔劍之聲亂響,幾名獄卒紛紛跳起,叫道:“你是誰!”“什麽人,想劫獄麽?”

阿綠吃了一驚,回頭看去,只見一個纖弱的背影對著自己,看不見他的臉,但一幹獄卒卻不知見了什麽,個個露出驚懼之色,紛紛後退。適才問話之人舞動手中厚背圓環大刀,咬牙道:“媽的,是一娘們!大家並肩子上……”

話音未落,那人已如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前,擡手,轉腕,收手,沒有任何多餘動作,亦沒有任何人看清,他已將大刀握在手中。跟著白光閃動,一道,兩道,問話之人突然覺得身子一輕,詫異地後退兩步,眼角瞥見地上多了兩件事物。他眨眨眼睛仔細看去,原來是兩只手臂。

阿綠臉色剎時慘白,低呼一聲,回頭不忍再看,只聽身後呼號驟起,驚叫聲、狂叫聲、痛嚎聲、怒吼聲,連同大刀破空之聲、皮甲破碎之聲、骨肉撕裂之聲、桌椅斷折之聲、軀幹相互碰撞墜落之聲,轉瞬之間就達到一個高潮。但是厚厚的泥土,層層的牢門,將一切都封死在地下,並無一聲傳得出去。

聲音很快就在下一瞬間沈寂下去。偌大的地牢裏,阿綠只聽得見大刀持續瘋狂的舞動,有人低沈的吼叫,以及自己心臟砰砰亂跳的聲音。

那牢中人聽見了,全身抖個不停,拼命仰起頭來,顫聲道:“是……是不是?是……是不是?”阿綠臉上卻說不出是喜是悲,慢慢道:“是……老爺。”

“誰?咳咳……是誰?”

阿綠轉過頭,見那人帽子已經甩掉,披頭散發,果然是一個女子。她眼中赤紅,口中嗬嗬有聲,仍在一刀刀地劈、拉、斬、拖,仿佛眼前仍有無數敵人在跟自己殊死搏鬥一般。墻上、青石地板上覆滿了鮮血,遍地都是殘破的肢體,大多數的身體卻是堆在鐵門處。剛才那一刻,不知道多少只手摸到門上,想要逃出這阿鼻地獄,卻被一把狂暴的大刀切得粉碎,散落到牢中各個角落。

阿綠問道:“你……你是誰?”

那人充耳不聞,上縱下竄,用羯人的話胡亂叫道:“……去死!都去死!死啊!”繼續揮刀亂砍。阿綠扶著牢籠站起身,壯著膽子叫道:“你……你是誰啊!”

“呼”的一聲,血紅的刀鋒撲面而至。阿綠那一瞬間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仿若嗜血的厲鬼迎面撲來,要將自己撕成碎片。她想要躲閃,但是一切疾如閃電,已不容她有任何反應。

“小嵐?”

那人渾身劇震,右手一送,大刀貼著阿綠的臉頰飛過,“波”的一聲,插在牢門的木梁上,刀尖透過粗大的木頭,在另一端顫抖不已。那人因強行散盡力道,往後飛起,砰的一下重重撞在墻上。阿綠退出兩步,左邊臉被勁風刮到,開始是一陣冰涼,隨即火辣辣地痛起來。她摸著臉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小嵐,真的是你?嘿嘿……咳咳咳……我……我聽出你的聲音來了……”

阿清擡起頭,臉上更加白得發青,不過眼神逐漸恢覆過來,怔了半天,猛地撲到牢門前,顫聲道:“三……三伯伯?”

那人歪著頭,大聲道:“是你!是你!哈哈哈哈!我們草原的小馬駒,也長大了……咳咳……你父親呢?七弟怎樣了?咳咳咳!”咳出大口血來。

阿清淚如泉湧,道:“父親他、他在泗水,他很好,很好……”使勁去拉門上的鎖,但那鎖乃精鋼打造,任她扯得雙手出血也扯不開。阿綠知道她激動得心神恍惚,用衣袖掩了口鼻,強忍著惡心,在那些殘破的軀體裏翻撿,搜出鑰匙打開牢門。阿清縱入牢中,抱起那人放聲大哭。

那人喘著氣道:“傻丫頭,殺幾個人算什麽?”

阿清哭著拼命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那人道:“你長大了,小嵐,沒想到……沒想到還能在這裏見到你,三伯真的沒想到……你父親還活著,太好了,太……太好了……我、我們羯人還有覆國的一天……我也沒死,我一直等,一直等著……太好了!太好了!”

阿綠道:“老爺,先出去再說,說不定馬上又有人下來……”那人臉歪著朝向她,嘴角擠出一絲微笑,搖了搖頭,只是這樣一來整張臉更加扭曲可怕。阿綠知道這微笑的含義,全身頓時冰寒,不再多說,跪下來用布小心地將那人身體裹緊。

那人道:“小嵐,三伯沒有死,是因為有件事放不下,一直放不下……你伯母、大哥都死了,哈哈,嘿嘿,倒也……放心了。可是我放不下,放不下……你……你來了,我終於可以……我跟你講……”他臉色紅潤,興奮得難以自持,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小。阿清尚不察覺,抱著他只是哭,阿綠忙推她兩下,道:“快聽啊。”

阿清忙道:“伯伯,你說。”

那人看著她道:“傳國……在……在……鄴城……昭武……殿……你……你答應我,去找到……交……交給你爹……”

阿清道:“好,好!伯伯,我們出去再說。”

那人使勁搖頭,張開嘴,欲言又止,仿佛說不出來了。阿清忙將耳朵湊到他唇邊,只聽他低低地用羯語道:“不……我出不去了,小嵐,我……我實在……太累了,我走不動了……你記住,鄴城昭武殿的井裏,有我大趙的命脈……你……你……這個女子一直照顧我,我、我不知道她……她……你一定要把這女子……殺……殺了!”

“什麽?”

但那人再也說不出話來,全身越繃越緊,頭向後可怕地仰著,嘴角抽搐,喉嚨裏嗚咽兩下,突然間裂嘴一笑,閉上雙眼,他的身子迅速軟了下去。

阿清叫道:“伯伯,伯伯!”用力推他,但手中的軀體越來越冷,越來越硬。她這麽多日來驟見親人,然而卻又在瞬間失去,只覺心中空空蕩蕩無所適從,適才還可放聲大哭,此時反而一滴淚也沒有,抱著那人的身體不住搖晃,好象搖一搖他就會重新醒轉一般。

阿綠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爬起身拭去淚水,道:“小姐,我們走吧,這地方不能待久了。”

阿清茫然地看著她,說不出話,只是繼續無助地搖晃著那人冰冷的身體。阿綠道:“老爺他撐了這麽久,能見到你再去,他……他一定是高高興興的。”

阿清躲開她一雙清澈的眸子,搖得越來越快,喃喃地道:“為什麽……為什麽呢?為什麽啊……”阿綠伸手過去,掩上她冰冷的手,靜靜地道:“讓他走吧。”阿清被她按住,不由自主內力勃發,自手背激入阿綠手中,再竄入經脈之內。阿綠混身劇震,卻死按住不放。須臾,一滴,兩滴……好多血滴下來,滴在阿清手臂上,直流到手腕處。阿清見到了紅紅的血,突然一驚回過神來,收住內力。

阿綠一跤癱倒在地,但隨即使勁撐起身子,用袖子抹去嘴角殘血。見阿清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阿綠淡淡一笑,喘息道:“沒……沒事……來,小姐,我們幫老爺躺好罷。”

這一下阿清終於不再堅持。兩人將那人安放好,阿綠為他掩上雙眼,雙手合十,默默念著經文。阿清跪在一旁,想起小時候與三伯一同玩耍的情形,低低抽泣。

阿綠念完了經,輕輕嘆道:“我既希望能有人來見他,卻又希望永遠也沒有人來。受了這麽多的苦,全憑一口氣吊著,你一來,他就走了……也好,終於不再痛了。來吧,我們去救小姐。”

阿清一呆,脫口道:“小鈺?”

“是。”阿綠站起身,眼中光彩流動,道:“是琉殊郡主殿下。”

※※※

兩人出了地牢,向樓上走去。上了三樓,樓梯旁的一間小屋裏,幾個守衛正在那裏賭牌,大聲喧鬧著。阿綠低聲道:“小姐在左首第三間房,待會兒我端酒上去引他們說話,你功夫好,能不能潛進去?”

阿清點頭道:“沒問題。”阿綠便故意大聲上樓。一個守衛自門口探出頭來,見她出來了,道:“今天很慢呀,阿綠。那下面在幹什麽,動靜怎麽那麽大?”

阿綠笑道:“幾位爺喝了酒賭彩頭,誰知道劉三哥碰翻了骰子,就要重來,另幾位爺可不服氣,一來二去鬧起來了,這會兒還在生悶氣呢。劉三哥那脾氣你是知道的,可別下去觸了黴頭。”

那人笑罵道:“他媽的,什麽雞公鳥事,鬧得這麽大聲。自家弟兄,真要拼命嗎?嘿……有你這樣水靈靈的人在,他們也舍得吵架?嘿嘿……哎喲,這裏沾了些什麽不幹不凈的?”一面說,一面伸手在阿綠腮旁摸了一把。

阿綠飛他一眼,嗔道:“討厭,就知道欺負我們女兒家。虧我還給你帶了些酒水。”端了酒進去。裏面的人都笑道:“阿綠來了!定是又有好酒上來,哈哈!”

有一人道:“武老二,剛才幹什麽了,怎麽我聽見阿綠說你欺負她!”

先前那人笑道:“什麽欺負,我見阿綠耳邊粘了些灰,幫著清了清。阿綠,啊?”

屋子裏轟然浪笑,人人爭先恐後地道:“哎呀!那可不得了,我見到阿綠左臉上有東西,可得弄幹凈了!”“老子看阿綠妹妹白白細細的脖子上有一點……”“我看見阿綠的胸前……”“放屁,是老子先看到的!”

一群人越喊越不成話,桌椅杯盤一陣亂響,終於聽見阿綠尖聲道:“再來!再來我跟夫人提起,看你們不一個個挨扳子!”

說到“夫人”兩字,屋子裏頓時一靜,老半天,有人尷尬地笑道:“阿綠,跟你玩笑一下,嘿嘿,你倒當真了……來來來,喝酒喝酒,誰再招惹阿綠姑娘,我他媽第一個跟他玩命!”

趁這當兒,阿清早已閃身而過,悄沒聲息地來到第三間房門前。門上一把銅鎖把關。只聽阿綠道:“好了好了,大家樂樂沒事,可別過火了。這幾日將軍可正在氣頭上,前日還把張師爺無緣無故鞭了一頓,大家兄弟若是撞到了,豈非沒趣得很?”

屋裏一人大聲道:“阿綠這話說得對,這幾日大家夥自個兒都小心著,別觸了黴頭,連累的兄弟們,聽見了嗎?”其餘人都連聲稱是。

阿綠見眾人服了軟,笑道:“大家小心著就是了,也不用太過緊張。來,喝酒……對了,夫人叫我見見那羯女,要問幾句話,哪位小哥幫忙開一下門?”

先前說話那人忙道:“阿綠,跟我來吧。”說著兩人出了門,轉過回廊,走到房門口。那人取鑰匙開了鎖,低聲道:“這丫頭瘋瘋傻傻的,別把你嚇著,要不要我在裏面陪著?”阿綠笑著在他手上輕輕一推,道:“不麻煩小哥了,有些話,只有我們女兒家聽得。”

那人會意,在阿綠手背上一擰,笑嘻嘻地去了。

阿綠推開房門,阿清自屋梁上縱下,閃身入內,阿綠進來關上了門。

屋內一片漆黑,沒有燈燭,窗戶上似乎也蒙著東西,連樓外的光亮也照不進來。阿綠在這黑屋裏駕輕就熟,拉著阿清的手走了幾步,不知在哪裏摸出火石,砰砰打了兩下,點燃了一支蠟燭。

“啊,火星星!”有個稚嫩的聲音立即驚喜地道。

“小鈺?”

“火星星,亮起來;小兔兔,戴花冠……”那人不答,伊呀伊呀地繼續唱著。

阿綠一手拉著阿清,一手舉著燭臺,走到房中一層幔簾前,輕聲道:“小兔兔,我要進來咯?”

那人忙道:“啊!別忙,小兔兔還沒起床呢,你等一等啊。”裏面隨即傳來窸窣的穿衣聲。不一會兒,那人道:“進來吧。”

阿綠撩開幔簾,阿清眼前一亮,一位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少女坐在床上。她一頭烏黑的秀發如綢緞一般垂在肩頭,淺淺的眉,淡淡的唇,一雙大大的眼中映著燈燭的火光,波澤流轉,仿若一望無際煙波浩渺的巨野湖水,極之動人心魄。她兩只手緊緊抓著披在身上的衣服,十個手指如一根根小小的玉筍。饒是阿清這樣的人,也禁不住心中一跳,想:“好漂亮!三年沒見,小鈺變得如此動人了。”隨即想起她雙親和大哥都已被殺,心中又是一酸,柔聲道:“小鈺,是我,你……你還好嗎?”

小鈺驟見到她從阿綠身後轉出來,吃了一驚,眼睛瞪得渾圓,再怔一下,嘴角一裂哭出聲來,道:“啊,鬼啊!鬼!鬼來吃小兔兔了,嗚……”雙手扯起被子拼命鉆進去,縮成一團。

阿綠忙坐到床邊,輕輕拍著她道:“小鈺乖哦,這不是鬼,這是你姐姐呀。”阿清也道:“是啊,是我!我是小嵐啊,你不記得了?我們小時候常一起玩的。”

被子一陣亂動,小鈺露出兩只眼睛警惕地瞧了瞧,隨即伸出手來在阿綠身上擂打,哭道:“是鬼,是鬼!阿綠,你壞,你壞!你要找鬼來吃了小兔兔,你是壞阿綠!”擂了一陣,又趕緊縮回去。

阿清只覺全身發涼,手足都僵硬起來,只呆呆地看著阿綠。阿綠道:“好好,小兔兔別怕,阿綠把鬼打走。”招手示意阿清跟她走到幔簾後,低聲嘆道:“自從太太跟大少爺死在她面前之後,小姐就……就傻了,整日裏說自己是小兔兔,誰也不認識。老爺被那樣,她……她更是害怕,見了誰都說是鬼。”

阿清將頭埋進軟而冰涼的幔簾裏,深深吸了幾口氣,聲音止不住地顫抖:“今晚……今晚說什麽也要帶她走!”

阿綠道:“那是當然。但先要小鈺相信你才行。”她自衣服裏掏出一樣東西,塞進阿清手中。阿清拿起一看,卻是一張細面煎的餅。阿綠低聲道:“待會兒我叫你出來,你就拿給她吃。”不待阿清回答,徑直走到小鈺床前坐下,拿出梳子為她梳理頭發。

梳理了一陣,小鈺道:“阿綠啊,小兔兔餓了。”阿綠道:“啊,是嗎?”只管梳理,也不多說。小鈺隔了一陣子,又道:“小兔兔餓了呀。”

阿綠還是不理她。小鈺被她扯來扯去的換衣服梳頭發,終於惱了,腦袋亂甩,不讓她抓著自己,口中只叫:“餓了餓了,不梳!不梳了!”

阿綠停了手,嘆道:“呀,可是今天阿綠沒有帶小兔兔喜歡吃的餅啊,怎麽辦?”

小鈺大概從來沒有想到阿綠也有不帶吃的來的時候,張大了嘴,楞了片刻,嘴一癟又要開嚎,卻聽阿綠道:“那位姐姐好象帶了的,可惜我也不知道。”

小鈺忙向阿清這邊望過來,只看了一眼,合身撲進阿綠懷中,頭埋得深深的。阿綠道:“怎麽了,小兔兔?”小鈺膽怯地道:“……姐姐眼睛好亮,好嚇人……小兔兔怕……”

阿清一怔,才醒悟到剛才自己正在想姓孫的將乖巧聰明的小鈺害到這般地步,一股殺氣實難抑制,卻不料被小鈺察覺到了。她忙收斂心神,拿著餅走上兩步,柔聲道:“小鈺,看,看呀,是餅哦。”

小鈺飛快地瞥了一眼,又埋入阿綠懷中。阿清慢慢走近她身旁,不住道:“啊,好好吃的餅,真的好香……可惜只有這一塊了。”

她走近床邊,小鈺伏在阿綠肩頭不看她。阿清便把餅在她面前晃來晃去,道:“不吃的話,姐姐自己吃了哦……”

小鈺冷不防伸出手,一把抓住餅,卻被阿清順勢抓住了手腕。阿清道:“來,叫姐姐,叫了姐姐就給你吃啊。”

小鈺拼命掙紮,嗚嗚地又要哭出來,阿清感到她纖細柔滑的手微微顫動,心中一軟,放了手。小鈺抓回餅,藏進懷裏,仍不敢看阿清一眼。不過當阿清伸手輕撫她的秀發時,小鈺抖了一下,卻沒有再避開。

阿綠微笑道:“慢慢來罷,小姐很乖的。”她站起來脫下外衣,替小鈺披上,又替她解下頭上的珠玉裝飾。小鈺由得她折騰,自拿了餅,小心翼翼地吃起來。阿清坐在她身旁,她也不看一眼。

阿綠在床上搜了些衣物,一一疊好放在塊粗布上,打起包袱。她一邊做一邊道:“小姐怕老鼠,怕蛇,更怕沒有人陪。這段時間真不知道她一個人怎麽熬過來的。她身子本來就弱,經過了這麽多事,更差了。我偷偷地請了大夫看過,說是脾虛胃寒,氣血兩虧,需要好生調養的。哎,可憐她這麽個金枝玉葉,命卻……”

她見小鈺吃完了餅,自懷裏又掏出一些果子零嘴,小鈺興高采烈地接了,警惕地看阿清兩眼,躲到阿綠身後吃去。阿綠繼續道:“這裏的將軍叫做孫鏡,靠祖上蔭庇當的官,不過為人最是奸猾毒辣。老爺就是被他花言巧語騙來的。日後若有機會,我希望小姐能殺了他,也算為……為好多人報了仇了。不過他身邊有好多高手侍衛,想要殺他也不容易。最厲害的兩個人,一個叫做主父忍,另一個是氐人,叫做符申。他兩人就殺了老爺手下五十幾名侍衛,手段狠毒。幸虧今晚他倆跟隨孫鏡進城去了,否則還不知會怎樣呢。小姐日後若是遇上了,還是……哎,最好還是別遇上好,也別殺姓孫的了,走得遠遠的最好……”

阿清聽她越說越嘮叨,道:“好了,遲些再說罷,我們先想辦法出去。”她自忖能在軍營裏來往自如,即便帶上小鈺大概也能出去,但是三人一起倒有些犯難,不覺皺起眉頭想辦法。

阿綠一笑,道:“看我,都什麽時候了還說這麽多。小兔兔,來。”小鈺聽她召喚自己,忙坐到她身旁,繼續吃著零嘴。阿綠摸著她的頭發,輕輕地道:“今日跟著你姐姐出去,以後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啊,天下這麽亂……”

阿清道:“怎麽?你不與我們一道走麽?”阿綠微笑搖頭,道:“不了。我在這裏很好,夫人對我也好,還走哪裏去?”

阿清想了想,點頭道:“也是,怎麽也勝過在外逃命。來罷,小鈺,我們走。”

阿綠將包袱交給阿清背著,又從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支長命鎖,小心地給小鈺戴上,笑道:“小兔兔,我們現在來做游戲咯。你跟這位姐姐一起出去藏好,等阿綠來找。最要緊就是千萬別說話,要是出了聲,可就讓我逮住了!”小鈺大喜,忙道:“好好!小兔兔不出聲。”想了想,又扯住她衣袖叮囑她道:“你可也別耍賴偷看!”

阿清把床單撕開,讓小鈺伏在自己背上,用布條將她牢牢系住。阿綠生怕小鈺冷,又用衣服將她頭臉都包起來。

阿清道:“我們走了,你自己小心。”阿綠嘆了一口氣,想說什麽,但終於搖頭作罷。

阿清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先探頭看了看四周,縱身輕輕跳到外面露臺上。只聽小鈺在背後低聲道:“快……快藏起來。”身子微微顫抖。阿清也低聲回她道:“閉上眼,別看,阿綠就找不到你了。”小鈺點點頭,不再言語。

阿清貼著墻,在屋檐上走了一段,往下望去,見一組巡視燈籠正轉到塔下。她猶豫了一下,想要再問問情況,返身又跳回房間,只見阿綠神色淒然,正將小鈺的頭飾往自己頭上戴。

阿清楞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縱身跳到阿綠身旁,冷不防一把抓住她的手,顫聲道:“你想做什麽?你瘋了麽?”

阿綠吃了一驚,忙道:“我……我見這頭飾好看,想……”

阿清冷冷地打斷她道:“頭飾好看,你早拿了,又不是什麽難事。你想扮作小鈺的樣子尋死,好讓別人以為小鈺真的死了,再不來追我們,是不是?你……你真瘋了不成?”

阿綠甩開她的手站起來,胸口激烈起伏,臉色蒼白。阿清道:“走吧,大家一起總會有辦法的,幹嘛非要……”

“老爺不是要你殺我嗎?”阿綠突兀地道。她轉過身,盯牢了阿清的眼,道:“忘了?”

阿清被她清澈至極的眼光射到,心中砰地一跳,倒退兩步,道:“不……那……那是他糊塗了。”

“他才不糊塗呢,”阿綠恢覆了平靜,淡淡一笑:“你還不明白麽?我照顧老爺這麽久,他不清楚我究竟知道他多少秘密,姓孫的也不曉得我究竟掌握了多少。所以,無論老爺說與不說,我都死定了,從照顧他的那一天起就註定了今日的結局。我明白得很呢。”

她擺手阻止阿清說話,繼續道:“我明白的。孫夫人對我好,也只是想要穩住我,甚至希望我真的探到點什麽。老爺生命就是為這個秘密而留著的,等到把這個秘密交給別人,他終於可以休息了。我何嘗不是這麽想的呢?老爺對我家恩重如山,小姐待我也如親姐妹,可是我父親……我父親……”她聲音逐漸低下去,眼神也痛苦起來:“我父親出首了老爺,只為著百夫長的身份……娘羞愧之下,投井死了,我呢?我忍受羞辱活下來,只因為小姐還在,還需要人照顧。老爺想殺我已經很久了,他對我很好,說話都那麽溫柔,他到死都以為我不知道……為了這個秘密,連夫人、孩子、自己的性命……什麽都舍得,又怎會在乎我?哎,其實這又何必呢,我等待的也只是有這麽一天,能見到小姐逃出生天而已。”

她掀開小鈺臉前的衣服,卻發現這麽一會兒她已呼呼睡著了,便憐愛地摸著她如潤玉般的臉頰,道:“小姐是不應該屬於這裏。她應該永遠快快樂樂,永遠無憂無慮地生活。你答應我,要她活得好好的,好不好?你答應我罷。你答應我?你答應我啊?”

阿清好容易才忍住了眼淚,點了點頭,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怔了片刻,合身撲到阿綠懷裏,緊緊地抱住了她。

阿綠撫摩著她的頭,道:“傻丫頭,我這是選了輕松的路啊。前面太黑了,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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