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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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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00七年,我故地重返。已有去村裏的公路。在鎮上,我匆忙雇了輛農用三輪車。

近鄉情似怯。

改革開放30多年,創造了現代世界的奇跡。它讓一個經歷數百年磨難的民族,正以史無前例的速度,重新崛起。高速公路四通八達,城市高樓如雨後春筍,住宅小區,私家車泊位難覓。城鄉二元世界的格局,也早已打破。我知道,農村集體企業發展得好的地方,戶戶住著別墅型小洋樓。

一條能把人顛得腰椎致殘的鄉間公路,從村後半山經過。由陡直的小路下山進村,把我對村子原有的感觀,全抹掉。慣看人世悲歡的千年大楓樹,身披新綠,樹前竟空蕩蕩的。我在驚奇搜尋:相連三間集體房,及我的住屋、樹上大標語,都不見了。昔日的一切,似乎都已隨歲月的風雨而去。

樹下個拄棍老漢,正顫巍巍支篩曬辣椒——齊巴子!

天翻地覆的幾十年過去,村子竟還是那些老屋。青壯年都遠出打工了,留守的是幾個老人和伢。有的全家外出,幾年未回。

溫飽早已不成問題,還點上電燈。以前今年燒這片,明年撂那塊的大規模耕種,早不用了,各家種著自己的點責任地,就溝前後的熟土,和一溜溝田。一切都重回搞大集體前——現在叫做“退耕還林”。種地不但再不繳稅,還有補貼。說也怪啊:還是原有勞動工具,過去遍山墾種,全村人整年苦拼難圓的夢,現在留守的幾個年邁老頭、老婆婆,就輕松搞定。既像神奇的魔術,又像個天大的笑話。

世易時移。虎威不再的齊巴子,遠比半截紅有福氣,長壽。家族神話的破滅,權威的失去,可他氣場猶在,老來仍是留守人群的中心。因為村裏獨他,享受著每月近200元“抗美援朝人員生活補貼”,老有所養,盡人羨慕。

都爭著接我吃飯,最後妥協成擺小媳婦家堂屋裏,一桌太過豐盛的熱鬧合宴。老會計父子都不在人世了。頭發半白、已晉級奶奶的小媳婦,忙個不停。看去幸福而滿足。剛才我站在她家全家福照片前,見著了她在外打工的兒子、媳婦和已八歲的孫子……我大吃一驚:小孫子,怎跟我小時的系紅領巾照那麽像?沒人處,她塞我手裏張照片,那全家福。眼看著腳下,她輕聲說:“留著。留個念想。”“這…這是……?”礙於人眼,與她間的存疑,始終無從破解。天吶,這一壺夠我喝的!

席間,他們都埋怨我該帶夫人、女兒同來。都埋怨我該多要個孩子,因為是女孩。

這次返鄉,也並非我離去後的首次。

當年去省城讀書,曾先後給幺妹寄去三封信,均石沈大海。第二年寒假,瞞著父母,我心急火燎兩千裏外趕來。縣城百貨公司,我興沖沖買些糖果。飾品櫃前猶豫好久,鼓起勇氣,選中副精美的銀手鐲。它配上那雙有幾個酒窩的小肥手,俏麗極了。

翌日十來點鐘,客車到公社。秀水小鎮,正逢趕集,好熱鬧。我驚喜的遇見了幺妹哥。他也好意外。他背個背篼,身邊,伴著個看就才過門的喜妝媳婦。

“結婚啦?”

我差點沒站穩,兄妹倆與對方的“扁擔親”履約成婚了!?似被一桶冷水從頭淋到腳,什麽都明白了。但我還不甘心。

“幺妹……她…還好吧?”我機械地說。

“說她今天也回娘家來。正好。”

“幺妹‘回娘家’?”心碎的我,再說不出話。

他邊向媳婦介紹我,邊熱情邀我去家。尷尬地搪塞著,我把手裏提的包糖果,都塞他背篼,卻沒敢掏出懷裏手鐲。腿直發軟。完了,一切的一切……都完了!我不甘心啊……我要她親口告訴我,哪怕是絶情……我想不通,幺妹,我去“基建隊”幾個月,你怎沒有只言片語捎來?我去讀書,一連三封信寄你,為何都石沈大海?真翻篇了?你不答應等我嗎,短短年餘……全都變得不可更改。

獨自站在木葉河邊。我跪下了。朝天長嘯,繼而失聲痛哭。由懷裏掏出銀手鐲,吻了又吻……無人的四野,唯暮色下河水相伴滔滔。站起身,我把它丟進河裏。認命了。我在心裏發誓:從今後,生生世世……老子屙尿都再不朝這方(重慶方言,恨。再不回)!

徹底敗走的人,也不知後來一路怎麽回去的。到校就病了。大病一場。

可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卻又違誓回到這塊傷心地。因為我實在做不到。我知道自己已經老了,沒有來世,必須給自己一個交代。不想留下遺憾。

幺妹娘早已作古。昨天我即托她嫂子帶信去,可直等到今天,也沒等到她回娘家一見。當年我怎就沒那勇氣去找她,我們可以私奔呀。我沒用啊,遇事瞻前顧後,錯失終身。我好悔。

幺妹不來見我,就為這吧?

我知道,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再無法找回。但世間沒有忘情水啊,我仍想見見她。當年互托終身的姑娘,我的幺妹,你還好嗎?

當痛已被時間沖洗得麻木的今天,我也曾捫心自問:即使當年幺妹娘成全我倆,我又能否抵抗以後的回城浪潮?即使當年我倆相約私奔,面對城鄉二元格局,多年來斷絕生路的條條鐵律,又能否牽手始終?我不能回答。

平生與命運較勁的那點自豪感,瞬時全變了味。也再沒了見她的勇氣。

到今天,這裏及鄰近幾個土家族、苗族自治縣,都才僅僅實現溫飽,屬國家級貧困縣。

二O O七年初稿,二O一七年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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