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的際遇像做夢。

錄取考生的日子，千裏外父母也在緊張奔走。關鍵時刻，小姨出援手。她是市機電局物資調配科長。

計劃經濟，物質供應都保持在維持生命的最低標準。除趴河邊喝水和生孩子，保你盡興外，百欲全禁。據統計，“這場大革命”期間，全國人口非正常增長達三億。

穿，憑布票限買，每年每人兩尺，夠做條短內褲，保你壓根不會追求享受，磨滅了解放全人類的鬥志。吃，憑糧票限供，讓你專心地吃了上頓盼下頓，再無雜念。就白糖，都成了處方藥，肝炎病人，憑醫院證明才可買幾兩。賣菜、賣米、賣煤……尤其賣肉的，路上碰面，即使黨政一把手主動給他打招呼，他也就鼻子哼哼而已。其執業的尊嚴，登臨萬眾仰視的巔峰。

物資奇缺。買來副軸承，縣農機廠能救活一臺車床。買來卷電線，能照亮一個村寨。開車的駕駛員，就已個個堪比顯貴，眾人巴結，要是能買來輛汽車，你的名字肯定比縣委書記還響——小姨，有指標分配權的市機電科長，還不活脫脫個“芝麻開門”的阿裏巴巴？

小姨打電話給下屬專區主管。受寵若驚的專區物資局主管，馬上找他下級，我縣副縣長。副縣長的至友，正是我們公社新到任的書記。公社推薦第一關，電話裏，新書記當即拍胸。而縣“招生辦”政審關，那副縣長正積極活動。南下幹部出身的副縣長，我的命中貴人，還把我接他家裏盛情款待。聯絡感情，陪宴還包括他80歲的東北腔老娘。為我來縣城方便，他還在縣招待所，給訂下免費包間，方便我“縣城來玩玩。”儼然市井現身的皇子皇孫。太大的身份反差，我整個人都是懵的。

多年來，恰似旨在要把滿籠子雞，全變成沖霄鯤鵬的大規模思想教育，難道都成徒勞？要不，年年月月反覆講的階級鬥爭，“千百萬人頭就要落地”的警告，持續一代人的政治學習，這時，竟不敵物資部門一個電話？

啥都不查，不看了？

往後幾天，受小姨之托的專區下屬，往縣裏的探訊電話，因出了考試交白卷人物張鐵生，慌得一日數打。直打得這副縣長一再求饒：莫打了，影響不好。是的，是的。不看文化成績了，重視階級路線，面向工農兵（即日後稱“工農兵學員”）。但招生，仍有百分之五“可教子女”名額。是的，努力。我們正盡一切努力。

僅過半小時，他竟主動解禁，喜洋洋轉告來自縣“招生辦”最新消息，一似天方夜譚：和全國一樣，這次考試宣布無效，而“招生辦”卻還在熱炒新聞，查找我——破天荒滿分作文的本縣新科狀元。畢竟，三年來全靠自拍刷存在感的人，某天爆紅網絡，本應是大概率的事。

人擡人高無價寶。縣領導還特地傳話，問我，願不願屈就縣文化館。全國都拿這破卷賣廢紙了，他們竟還在較真。要我去，閱卷老師都想看看，這梨花帶雨的城裏妹子，啥俊模樣。

哈哈，比鬼故事還離奇。哪天我一定都講給幺妹聽聽。

……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三年十月五日，早上。身著舊軍大衣，我站在冷清的龔灘碼頭。

腳邊行李，比三年前多了張入學通知書，和幺妹做的雙鞋。昨天，一村老小直送我到村頭小學邊。幺妹忽然跑上來，當眾塞我手裏（在土家，做鞋僅限於阿妹給情郎，妻子給丈夫）。我好驚訝，也好幸福。因為自“老巫婆”尋死那夜後，我參加“基建隊”，竟再沒與她說話的機會。她終於勇敢地站出來。而此時她雖笑著，可努力咬住的飽滿的嘴唇在抽搐，眼眶紅了。我眼裏也凈是淚水。

“等我。畢業我來娶你。”我說。

想起曾同行的知青們。我目光往對岸絕壁下搜索，竟一只羊也不見。三年恍若一夢。幾天來，我默默收拾行李，辦手續。命運陡轉而不激動，更沒想入非非。敢信麽？老三屆知青裏讀書最少，或不及小學水準的半文盲，參與文化大比拼竟……我更沒忘記，自己政審“見光死”的身份。我知道，凡單名，重名多。是同名人錄取通知誤遞，或是錄取中哪環節出錯，暫時不及更正？選拔工農兵學員，百裏挑一的招生……可能嗎，武大郎參加跳高比賽，還能有意外？但要賭一把。萬一蒙混過關，豈不……

船笛拉響，在峽谷回蕩。滿江白浪。遠方灰沈沈雲底，已露出些透亮的曙紅，我知道那是朝霞。我似乎清醒了：走了？三年啊，千多個日日夜夜，多少難忘經歷。早知道，我連一捧泥土、一片樹葉還沒來得及捎上……並非弄錯，被錄取的就是我，我真的從此去讀書了！

寬宏仁慈的老天啊。重生般我滿臉淚水。

別了，我又怕又戀，遍灑汗淚耕耘過的土地，身帶著一生抹不去的烙印。而大楓樹下，恩養過我的父老，這塊僻壤的所有蒼生，以及我們多災多難的民族啊，卻註定……明白了，明白了；一瞬間，我明白了幹溝消失的木葉河，日夜不息地奔向何方。

千回萬轉，終歸東流。滔滔大江，帶著幾多苦難、辛酸和憤怒，帶著亙古不變的渴望。

它無視任何民族、語言、膚色的標識，它漠視任何信仰的高貴。世間任何高山，也休想擋住大江東去，滾滾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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