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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栽白衣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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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三年不回,家裏幾封“母病危速回”電報急催。

摸著我滿手的繭,母親不住地擦淚。捏造病情,怕我請不了假,還是擔心我入贅土家,永不歸?自己的事,我誰都沒說。變得愈加沈默。

兩天後,進醫院補門牙。

病歷首頁姓名、性別下,赫然“成分”二字入目。平日就最怕填什麽表,挖你八代祖墳。可,連補牙都查成分了!我被瞬間引燃。長久的絕望打轉似鉆木取火,縱使截木棍也成危險物——就黑五類子女,怎啦,還敢直接給發包老鼠藥吃?在“成分”欄,我負氣填上“黑五類”(地主、富農、□□、壞分子、□□分子),雙手敬呈醫生。而後躺上手術椅,高高靠著。

看過填表的白衣人轉身來。摘下口罩一擺手,說話如丟磚頭:“滾出去。”

竟如此救死扶傷,“為人民服務”?我噌的坐起。他嘩嘩搖那病歷,跟臺蒸汽機車樣,沖我臉上呼呼噴熱氣。說我壓根就不屬於“人民”。無知者無畏,拿牙鉆的敢充法官。據我所知,沒任何明文規定,非工農兵子女就是敵人。我氣得兩眼發黑。大是大非,非辯清不可。一場舌戰就此爆發,圍觀者堵滿走廊。

背得爛熟的《□□語錄》,是我得心應手的重型裝備。雖信仰堅定,但操慣鉆子、鑷子的人,嘴皮子卻不那麽在行。聞聲趕來增援的倆惡漢,肢體語言相當豐富,在一旁不在點的幹嚎。三比一的非對稱較量,也沒讓他們占取優勢。都不擋我重武器精確點射,時時啞火。但他們最終把握了自己強項——三人一擁而上,再不言語,扭手揪頭發把我從椅上硬拽下來。一路推搡,連同填寫那病歷,送摟頂“革委會”。

直至頭被摁在鐵硬的桌角上,向□□像請罪,我的維權之戰,才以慘敗收場。

更慘是結局。院方電話通知父母單位,叫家長醫院接人。院方百思不解,問我媽,我是否受過什麽刺激。當聽說是下放深山裏,幾年調不回的知青,我發覺,他們態度都陡然變了。都那麽同情、關心。真的,我似乎成了偏執型精神病人,啥都再無需計較。重新坐上了手術椅。也再不是剛才張牙舞爪的飛磚漢,換了個年長的女大夫。補牙。

臨走了,還跟我媽悄悄叮囑“要註意,要註意。”那麽體貼和寬容。

稀裏糊塗,似癩□□遭牛踩一腳,內外是傷。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好吧,不惹事。門外走走無妨吧。獨自往附近幽靜的“紅巖革命紀念館”走走。不會兒,“紀念館”大門已在馬路對面。路人稀少。8月近午時候,著件單衣也有些燥熱。

空曠的“紀念館”大門前,一中年婦女經過。她頗為醒目,穿件體面而不合時宜的黑平絨上衣。看去大概走人家。

呃,好好走著,她怎站下了,繼而調頭往回?大門前,她站下了。四處看看,沒顧及到馬路對面的我。她迅速蹲下,撿起別人丟地上沒吃凈的個果核(水果,幾乎成了這時代的奢侈品。直到長大成人,我就從未嘗過一個蘋果,一支香蕉,至今也窮習難改:主餐外不吃任何零食,勉強吃點水果,像吃藥),邊走邊啃。

眼見人世間真實的一幕,我替她心疼:大嬸啊,孰重孰輕?做人怎這經不住誘惑……

……

二隊知青小張先我回渝,和那曾千裏來尋的“親妹”,小夫妻樣的來訪了。圓圓臉的“親妹”,有些羞怯,比起先前豐盈身態,讓人吃驚的暴瘦了一圈(或許是恢覆常態)。猛想起小張曾講人乳是甜的,以及他村裏糞坑舀出死嬰。哦。我似乎猛然覺醒。面對曾制造驚天懸案的倆高手,我倒有些尷尬,也替他倆難過:自己的親骨肉啊。

顧顏面,補牙挨揍的事,我只字未提。他卻給我,帶來了同為白衣園的傳奇。

“是呀啥病,總見你往公社衛生所跑?”我捎帶出往日疑問。他笑了。他那是去撿“乙肝”病人打針用過的止血棉球,含嘴裏。雖說染上這病幾乎終身無治,但能憑這辦“病殘”回城。

這次他從哪又得新招。

先,街邊蹲著,兩手在地上摩擦。然後抹雪花膏似的,抹遍額臉脖子。於是面如土色的進醫院小試。

眼鼻嘴都皺一堆,他述說腰疼。醫生給他先是腰部又按又敲,而後小腿窮骨上掐,再翻眼張嘴的裏看外瞧,還追溯其家族病史。小張下手也著實狠,不僅讓爺爺、□□生前……甚至直接就讓正在家做晚飯的父親,“被”死亡,而且都暴斃於與腎相關的便血不止。醫生開單,驗小便。

他躲廁所刺破指頭,往自己熱氣騰騰的送檢尿瓶裏滴血。又摸出個雞蛋,磕破,往裏滴蛋清。然後擰上瓶蓋,調酒師般一陣狂搖。“腎病晚期”證明,就搞定。一切順風順水。秘傳這辦法出奇的穩當。捏著啤酒般泡沫豐富的尿瓶,他不禁廁所裏哼唱著,蹦來蹦去,喜得一塌糊塗。

兩天後他去收獲。隔塊玻璃,手持化驗報告,老化驗師,驚悸地眼睜得好大。他懷疑手拿的是張餐廳配菜單——簡直份血旺蛋花湯。他駭然將這眼前的魔術師,從頭到腳地打量。又趕去攬一同行來見證。這孫子,怕也沒見過大世面,嚇得不輕。不敢過來。傻裏吧唧,不住的往這邊瞅。憑直覺,小張感知運作環節,哪出了故障。收斂笑容,卻並沒打算開溜。狗屁!他篤信自己的秘方,終將擺平老頭兒架上那些瓶瓶、管管。

都是別人百試百靈的了,不就按個“覆制”鍵嗎,虛啥?

半晌,老化驗師過來了。一副遍識世間騙子的老江湖相。不屑的再不瞧小張一眼,也再無驚慌。他死蔫蔫擡手,蓋章,丟出單子。

“正常”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滴那多血,那多蛋清,粘稠得可以直接燒鍋賣攤餅了,這東西送尿檢居然還“正常”?存心跟老子作對玩迷糊,莫非想躺棺材板了?手拿化驗單,小張拳捏得嘎嘎響。若不隔塊玻璃,不定撲上去,將這老骨頭扭成麻花。

萬無一失的事,輪上自己就走悖。他又提起那算命瞎子的免費定論,好沮喪。不過……沒有最絕,只有更絕:呃,再去弄些正宗腎壞死病人的尿來,灌長膠管裏纏腰上。到時躲廁所放出來(監督取樣醫生,站門外),熱乎乎的,那還不真得不能再真?

但接著幹,只怕也來不及了。他來約我回去,十年來的首次全國招生考試,就要開始。“你說天下啥學校最冷門,挖煤?沒這學校。掃街?環衛嘛,屬‘城建局’。”“親妹”也點頭,高興得不行。發言無言,把“可是、但是”當裝飾品的人,也要報考文化比拼,真佩服他的勇氣。

我母親即湊上來,勸我也趕緊回去。

當著外人雖不好挑明,可我心冷似鐵:看看去,如今既不能頂職回城,又招工“政審”不上留農村的,都盡剩些啥人。笑話,當今招生,根紅苗正的工農兵子女,百裏挑一都無法安排,還顧得清理這幫社會垃圾?結果不言自明。我識趣,不湊那熱鬧。

“兒吶,打水到井邊吶(不能僅憑道聽途說)。”

我越發聽不懂她的調。但耐不過父親加盟通夜絮叨。我頭疼。他由廠辦公樓大會計,淪為掛牌掃街的,我卻從沒讓他省心。

回吧,我知道自己已不屬於城市。一星期後,揣著媽從鄰居家借的二十塊錢,被催著踏上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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