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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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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屋外一地血,地地道道的血案現場。丟屋角的公雞和躺床上的我一樣,再不動彈。齊嫂家壽星公雞,終被派上大用場——雞血落地,逢兇化吉。

我逆梁擺放近三年的木床,被人們強行順在窗下。屋內老幼,剛才統統被齊巴子罵走。

蜂口餘生,已顧不得體面,我剩條短褲,閉目仰躺床上。全身火辣,喉頭有股東西不時上湧。說不出的難受。感覺冷,齊嫂卻說我身上滾燙。她在我臂上細心尋除蜂刺,再塗那特制的藥糊。涼嗖嗖的。

一本《常見病驗方》沒事翻翻,千奇百怪,啥玩藝沒有?臨上派用了,死人都找不到治蜂蜇的。什麽破書!

屋外仍人聲嘈雜。就屋後堆放的柴捆,都踩得啪啪斷響。窗格上盡是好奇的眼睛。

“死了哇,剛還見站著呢?”

我的劫數喲,哪家伢奶聲奶氣、不入流地探問。不知在說屋角那早已僵硬的雞,還是說我。

世上沒有遮天術。他那爛舌的家長,還不失時機拿我當負面教材:觀音凹扔鞋,往天坑丟石頭,打起神鴉鬼鴰的主意,夜深人靜閉門吃貓,無一不收錄在冊。來了個大起底。似生生抽著我耳光。可憑天地良心,有些純粹是胡謅啊——有人親眼見了,誰家的狗,在我刀下逃生。

天下知青,無一不偷雞摸狗。我雖副本分相,也未瞞過父老的法眼。他們卻從不聲張,都特能寬容和善待。連續兩個“趕年”夜,我都被他們接去家過年。他們擔心,一個異鄉青年此刻想家。

先前幾漢子冒死進溝,蒙頭燒了那窩蜂,連窩帶蛹取回,搗成藥糊。還找回我的上衣(慶幸紙條還在)、破解放鞋。七手八腳紮起的擡椅,已門外候用。要情勢不對,兩組壯漢輪換不歇,擡去公社衛生所。我極不情願的聽到,春兒也在選。

命運讓我結識的人們啊,忙到正午都還沒出工。

齊巴子再次進來,窗後一陣啪啪斷響。格窗上所有眼睛都消失了。小聲地給老婆交待過什麽。到我跟前無言地站了站,慌忙離去。

齊嫂替我屋裏屋外忙著。無論她說得如何靈驗,我也喝不下小媳婦哪弄來的盅人奶,腥。近來都在說,老會計家積德,她終歸“有了”。村裏大嫂小嬸都來看過:屁股圓,肚子尖,那還有說?兒子。她還誇張地腆著並不出懷的肚子,進進出出,朗聲說話。喜暈一家子。

外屋,齊嫂拆房般動靜地折柴燒火。埋怨燒竈不好,火撲臉。鍋盆亂響地熱潲水餵豬,誇我豬乖,槽口好。誇我命硬,挺得住邪。咒幺妹家那長哭的黑狗。巧吧,它早不停,晚不停,出大事就停了。背時死狗,要害爛腸瘟!她憔悴的雀斑臉右眼發青,拉下黑裹頭一角遮著,盡力掩飾丈夫的惡習。挨了打,哪怕打得幾天下不來床,她也嘴閉緊緊。怕醜。

周身火辣。猛地趴床邊,我開始嘔吐。不停地吐,綠膽汁都吐出來。

“沒踩到巖蛟算走運了。你麽一早就往那鉆吶?”我氣才稍稍喘勻,齊嫂即小聲翻起老帳,“還記得那年把狗丟苕窖裏?不由你不信嘍,兄弟,做不得的。”

老天喲,哪疼捏哪!

嘔吐耗盡氣力,我軟綿綿悠氣。身子癱軟。心慌,頭暈,一額冷汗。感覺瘦骨嶙峋的胸骨下,心臟在艱難搏動,似撐不住了。覺著從未有過的孤淒。陽光從格窗投進屋。我知道,此時滿世界陽光燦爛,而我心裏卻一片漆黑:孤身一人,我勤奮,我拼命,飽嘗艱辛而不見任何希望。愛,卻不敢。有人說,世間最痛苦的,莫過“得不到”和“失去了”。我看,我是二者照單全收。

此刻,特盼看見幺妹。我一直凝聽屋外嘈雜人聲,尋找那期盼的聲音。哪怕只是一聲問候。若再給我機會,我願從此死心塌地……想到自己從手指間溜走的幸福,我懷疑自己上輩子就是頭豬!最傷、最痛,是後悔。

人怎會活得這麽失敗。我知道,今天坡上,今夜各戶火塘邊,都同一話題。想必方圓百裏的清風裏,關於我的傳奇,至少四代不絕。真的,此刻就讓我這樣悄然離開這個世界,我也不存一絲留戀。

不知幾時,天已黑下來。

老鼠在屋檐上唦唦行走。竈炕上空空的,沒啥好擔心。一陣淅淅瀝瀝,是雨打杉樹皮屋頂,還是起風了,楓樹葉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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