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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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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裏,卻一切照舊。

全隊男女頂著烈日,西面坡上翻苕藤。溝溝土壟,覆滿鮮活翠綠的藤蔓。一人一行,人們散蹲在地裏,殘忍地把它們條條提起,懸須斷根的攤翻在上一條壟上。這些嬌嫩莖葉雖遭大難,還頑強地長伸著嫰根。但不出幾分鐘,似火的艷陽會叫它們全趴下,跟死去一般。夠殘忍的。據說,不然枝枝蔓蔓長藤葉,凈是花架子,不結苕。

老遠看見,小學曬壩邊,有誰站那沖我們坡上喊。是齊嫂。春兒與她喊問半天,完全就雞同鴨講。跟個中氣不足者遠距離交流,就這難。不得不換上大碼、高分貝的小媳婦。終究弄清:齊巴子和知青馬上回村,矮叫花專程駕臨。啥事?不知道。

發血案,公社大會緊急叫停啦,矮叫花竟出現在這?一片熱議:啥?喜事。苦了三年,知青熬出頭了。

“熬出頭了?”

不敢相信是真的。中了頭彩般興奮到快要窒息:這就填表、蓋章辦手續,回城了?

下坡,齊巴子老嚷著慢點慢點,後面走不動似的,簡直步步的挪,跟不上趟。跳著步子,我幾乎一路小跑。

……

我屋門前,見小張和小趙也已應召趕到。是呀,前不久傳達過,□□給某知青家長回信、並寄上300元,“容當統籌解決”……我有點懵:中央緊急有令,知青問題馬上一攬子落實解決?且再不搞“政審”論成分,全部招工回城?不然公社會開得好好的,他怎突然中斷趕來,召集所有知青集中?

幸福來得太突然,也引出煩惱:回城報到的時間,不會同樣緊迫吧?再怎麽也得容我三兩天,小備點當地土特產呀。真的,除了買點城裏買不到的黃豆、雞蛋、花生,還該買點野生蜂蜜、蕨巴。這一去不回了呀!不、不。當務之急,是趕緊給家裏發電報叫匯錢。還不知這一訊款往還,能否搶在規定報到時間內。最關鍵。其它都得由此再作安排。嗯,我得永留下這大山溝底大楓樹下小山村的容顏。照相機絕非大眾階層的配置,連區鎮都沒家相館。對,畫。畫下來。好歹我還有點素描基礎。拿紙拿筆,就蹲溝對面,一筆筆的,也得畫出來。一定一定。幾年了,怎臨走才想到這要緊事。唉,唉。

我正掏鑰匙開鎖,請客人們進屋,卻被矮叫花阻止——

也未見他拿出任何表格來,倒不慌不忙地領著我們往村裏去。在石樓前停下了。

開門鎖!?

我急迫地往小張、小趙臉上尋答案,訝異於大喜臨門,他倆超好的心理素質。

門開了。矮叫花皺著眉,叫我和小張,從底樓滿滿實實的柴禾間,擡出那張玉石般的大方桌。

我足足楞有一分鐘:

明天開大會,□□懶搞得一對野鴛鴦,還是半截紅的哭罵惹禍了?或是配合公社,開“學大寨”動員會?可怎不見擺那唱歌匣子跟大喇叭?也不對……明天開會,先把知青都叫上,沒先例呀?

石樓門邊掛上塊牌,“□□思想宣傳站”。他把一並帶來的小鼓和面鑼也放桌上。這是舊社會討飯走四方玩“三棒鼓”雜耍的行頭。該不會把他老子昔日的光彩,大會上與人分享?

我仍在推敲。

他退後兩步。那雙銳利的眼睛,估測著石樓邊土壩。僅以“路線問題”,就取消了我“先代會”代表資格,對他我又怕又恨。

近日紛傳,書記被害的事,縣裏來人了。鎮上簡直炸了鍋——是自殺未遂。去開過“先代會”那女知青,肚子大了。家長已告到縣裏。東窗事發,當晚他摸到公社邊小山堡上,握塊石頭,情緒失控地往禿頂上狂劈。

書記出事了。我們都熱切地想向高冷的矮叫花,打探機密,但都不敢。吆五喝六,那般風光的領頭緝兇,結果卻……想必向哭錯了墳頭的人問曲委,極具風險。

他過來了。但仍凝視前方,入神地,跟操著架無敵生化武器似的,手在眼前緩緩劃過:紮幾排巴茅草一起,連根帶花還不就個蘆花蕩?行,演。上公社大演。

——召我們排演樣板戲《沙家浜》!難怪他倆那矜持。

麻雀掉到粗糠裏,空喜一場。看來我是太過神經質,想多了。好在剛才沒發問,否則鬧出天大笑話。期待越高,摔得越重。我再打不起精神。

面對我們的咕嚕,矮叫花說,大城市來的,哪不會唱“樣板戲”?沒樂隊,先清唱也行。政治任務,關鍵在態度。突擊排練幾天,一定搶在大會結束前……把幹溝大隊的名聲,全公社打響。

倒真沒看出,時不時就利器向相的河蟹,竟與高雅的舞臺藝術沾親,入戲深。他給我們分角色:小張,到時往褲裏塞個枕頭。發聲呢,悶到肚裏再悠出來,胡傳魁。我,幹癟癟的,到時抹兩撇胡子,刁德一。小趙呢——阿慶嫂。服裝他上區中學借,那演過,有。方桌這不都現成的,就只差把壺。要能再物色個小姑娘、小流氓的(《沙家浜﹒智鬥》中配角),就絕了。

天啊,上臺演大戲,太浮誇了吧?看看我們三個,偷盜的偷盜,犯呆的犯呆,奶伢的奶伢,哪個正經拿得出手,不想,倒給人惦記上了!可這不逼著羊兒耕地狗爬樹?也真敢想啊!矮叫花喲矮叫花,一天挖空心思的折騰,怕別人不得命斷。

“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小張陡然憋叫道,展示其渾身的藝術細胞(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裏邊的“黑話”,暗語。土匪:“天王蓋地虎!”——你好大的膽,敢來氣你的祖宗?楊子榮:“寶塔鎮河妖!”——要是那樣,叫我從山上摔死,掉河裏淹死)。

展示,博得了冷面人難得的暖笑。

當謀得份美差,小張已喜盈盈跟我商量,落實排練期同吃住的細節。我雖笑臉應允著,卻似烏龜遭牛踩了一腳,疼在心頭:小趙又咋辦,還有個吃奶伢呀,哪睡?說只搶排幾天,共計仨大人加個崽的大家口,每日幾餐,那是三瓜兩棗打發得了的?完全就一免費吃住收容站。沒等戲排下來,我一年的口糧沒了,到時誰管?

好事毛都沒見一根,禍從天降。

矮叫花開始導戲。我雖規規矩矩站著,可哪聽得進。世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雪花,八億人卻能幾個“樣板戲”長年看,反覆看。看得無人不藥物中毒樣晃晃哼哼,自信滿滿。等著吧,排出戲來,給這些偏執人挑鼻子挑眼,還不如幹脆就把人放火上去烤。

拳抱胸前,我似捧著個燙山芋。痛苦地咽著涎,說自己咽喉痛,咽炎。苦苦央告,矮叫花根本不聽。

趁你病,要你命?——此時小趙,居然舉薦她隊那老瞎子,也來蹭飯:挺好,挺好,拉二胡伴樂,你們沒聽過,還能搞獨奏!

我快告饒了。

一如師出“斯坦尼”(前蘇聯著名導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矮叫化導戲強調階級感情,滔滔不絕。遠未講完,他即陶醉般斜臉微閉著眼,要主角小趙先唱試試。就一句。十足的色盲啊,小趙那氣球臉、香腸唇的俗樣兒,與風韻猶存的阿慶嫂都辨不出,還用試?這眼光差的真不是一星半點。要是再加上瞎子組合,上街要飯倒差不哪去。我仍半天難以入戲,堵得慌,怨不敢發。

小張使勁給她打氣,試唱。憋上好一陣,臉紅筋突的,小趙終起嗓:

“壘起七星竈,銅壺煮三江,

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

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涼──”

常人發聲,都自然圓潤。也有例外,曾聽過唱歌跑調,唱得難聽得像哭,也曾聽過音色異常,唱來像推扇老木門……而她,具備了何等異能啊:竟能把嗓音聚嘴裏,夾成扁扁的,全成扁扁的,橫著平放出來。老天,不光不著調,還驚人地嘹亮。跟田角落單的母鴨,亮嗓一陣“嘎嘎嘎嘎”無二!

中彈般,我全身僵直。竟沒人哪怕只做個手勢,叫她打住,趕緊打住。要人死喲。

就地上覓食的幾只花脖斑鳩,也全撲撲逃上屋脊,驚惶打轉。都驚呆了。矮叫花似被記重拳意外擊中,肋部重傷,再架不住。欲語又止。好久,才把口痰,“嘙”地一聲淬地上。宣布散夥。

我長舒口氣。

小張看看我,又看矮叫花:“她感冒了。平日絕對……要不…都來段試試?”

大方桌重又擡回柴禾間。大戲不唱了,“宣傳站”石樓改作大隊圖書室。相關家當近天就要到位。叫來齊巴子,通知,先清空底樓柴禾。留下鼓鑼,矮叫花走了。

……

齊巴子攬我去完差。

我站半截紅門外。給矮叫花送瓦罐的事,一年多來,我還沒來給他作解釋。因為他確實變了,沒法接近,更莫說聽你解釋什麽。也許真也不用了。借著窗子光,見屋角那坨聽著熱情招呼,毫無動靜。陰氣逼人,屋外都聞著股黴濕味。

齊巴子進屋,就嘿嘿幹笑。小心避開潤濕地上幾灘雞屎,又差點踩上床腳的軍用水壺。就著只矮凳落座,卻一屁股坐地上——三條腿。他繼續陪笑。沒應聲。

煞有介事,他由冷冷的火塘四塊長石板好,再難找誇讚起,再誇讚窄窄的火鋪冬來暖和;又感嘆搖搖欲墜的破房緊湊、好收拾,實屬間寶宅。凈些不著四六的廢話,讓門外的我都犯急。屋角那坨仍無動靜。

但,很快就聽他扯到那石樓。說它空著也白空,他爺兒倆反正也用不著那大房。說石樓有潮氣,不好,又那高,如今他腿腳也不便,還有點脫離群眾。說他老哥什麽都好,是個好人,就是倔。一輩子吃虧在不講階級鬥爭。

繞啊,繞啊。矮叫花的指令能繞過去嗎?鬼宅外,我著急地向饒舌人示意:單刀直入,單刀直入。

齊巴子湊攏去了。

對著黑裹頭下的臉,他無聲的看了好久。再小心翼翼碰了碰他袖肘。他有些發怵。起身來,他自打圓場,不住地邊兀自點頭,邊出來。

“莫不……死了?”

我倆趕忙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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