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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生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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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來了。

每年秋收完畢即開始的挖荒,經歷了凡可出工的整個冬天,日覆一日,已挖上野豬出沒的後山頂上,與四隊交界處。

雨霧遮住了對面的山,地邊不遠的杉樹梢。連聲聲鳥鳴,都裹在無邊霧幕裏,不知遠近。

兩年多來,我隊疆域,我已心中有數:前溝後坡熟田臺土,加上蜿蜒相連,時種時撂荒幾溝幾嶺,還有隔山隔水,來去一天的幾塊歷史遺留“飛地”,若看遍,夠跑兩天。遼闊。做莊稼全憑廣種薄收。教人難以置信:說搞集體前,到處森林,僅種著村前、村後點熟田土,面積不及如今五分之一;幹活都避日避雨,卻衣食有餘。哪像現在大規模開荒,整年不歇,還糊不上口。苦啊。

挖荒是農家最苦活計之一。燒荒則通常在前幾天進行,卻不是誰都能幹的活。不僅要熟悉山嶺形態,森林植被走勢,還要通曉山火起來,因風乘勢的串燃規律。事先都得全盤企劃。否則引發山火,後果嚴重。這高技術活,讓我深深景仰:燒荒者手持杉樹皮火把,漫不經心這點一叢,那燃一團,情同大師布棋。隨著悠閑山歌飄起,各燃點漸漸蔓連,瞬間風呼火嘯,匯成漫山遍野的煙火,遮天蔽日。除見著春兒總幫著忙前忙後,這活,非老會計莫屬。

燒過的原始荒土,灰燼中殘枝根根,得砍掉。再揚鋤,把荒土盆大塊的斬斷互絡根須,吃力的翻過來,而後奮力揮鋤,將這上萬年的熱擁拍散。哪山歌,就形象的詠嘆過,這冬日頂風冒寒的拼命活:“世上三般苦,хх(性事)、打鐵、挖生土(挖荒)。”

連坡下熟土,有時也是白給野豬們種了,如今竟還坡頂挖荒,給這些突嘴類廣增奉饗——其目的,就如公狗走道到處翹起腿灑尿,僅為向鄰隊宣示主權。去年這兒些茶樹竟無收。

人們披蓑戴笠,如中世紀武士長陣般威武。灰燼中理柴,雨濕裏掄鋤,讓他們張張臉不無滑稽。溫水煮青蛙,日覆一日,我已習慣了每天上工,跟他們綁一起。雨霧中,挖一陣,我就撐著濕鋤把,向東南方遙望。若晴天,能望見無盡巒海之上的八面山。它九十裏巍然一體,四下絕壁,天墻般陡直。山頂竟如桌面樣平展,也叫“桌面山”。據說山上還有條河。解放前,方圓百裏無寧日。那是罌粟、綁票的世界,湘西土匪的老巢。

曾聽鄉親們說,解放時工作隊進村,鬥地主,分田地。千百年來,終於“耕者有其田”的農民們,敲鑼打鼓,腰圍稻草,跳起傳統“茅谷斯”迎救星,跳得不辨日夜。那是發自肺腑的擁護和感激。解放大軍不易啊。遠望八面山朵朵煙雲升騰,幾天幾夜,戰鬥打得異常慘烈。懶搞得提著那把全村頭號大杉刀,跟著擔架隊,要求赴前線。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做死它□□的,留了是禍害!”

多麽壯麗、雄偉,令人肅然起敬的奇觀。如今眼前雨霧裏,什麽都不見了。

挖荒至此,也意味著春種未始,一冬挖土拓荒的了結。萬裏長征到陜北的感覺,明明白白寫在每個人臉上。

下邊熟土裏,喝過開耕酒的齊巴子家大黃牯,耕地毫不費力。春兒不無誇張地吆牛晃犁,翻起土坯壓得草星兒不露。近來,只要見我跟幺妹一塊,他就賊樣的探頭探腦。昨早,他挑著擔牛草回,和我對面撞過,都不理不睬。還杠上了?我氣得差點頭上冒煙。早知今日,當初他就給尿憋成十月懷胎,我也只當看不見。

犁後,一群聰明的黑八哥,不失時機地,在土裏忙碌著。有的,嘴上還神氣的蓄著簇日本衛生胡。朦朦雨霧裏,花翅閃閃,時落時起。

瞧,他下頜微仰,把哪酬送的條白毛巾,作註冊歌師執照,系頸上拉風。自我感覺,比個精神病還好。惡心。聽,壓低嗓子,他往這邊悄悄送歌了:

“大田栽秧行對行,

一行綠來一行黃──

秧苗發黃是欠肥草,

小妹臉黃是欠(渴盼)情郎──”

他有個小本兒,記著“女兒十八春”、“考哥”、“張家二姑娘”、“太陽出來照白巖”等,瞧一眼都難,當寶貝。誰都看出,他對幺妹心術不正。雖說是同年,一起丟石頭長大,可論輩分,幺妹是他本家的姑。他卻一天“幺妹、幺妹”喊,扮酷作秀圍著轉。前不久,還買個牛鈴給幺妹那老牛掛上,死活不收錢。關系交惡,我把他真恨骨子裏去了。

而幺妹呢,心氣高,還是廟裏泥塑似的,面對癡迷者沒知覺。本來嘛,她早就定親有主的人,再說,同姓姑侄間真有這事,幾十裏山鄉還不笑得滿地找牙?幺妹也是的,幹脆離這家夥遠些呀,怎站一起還那多話?

通常,幺妹挖荒站我左邊,鬼精鬼精的。她總警惕地與齊巴子保持著距離,時不時伸長脖子觀察動靜,生怕被“盯上”。鋤頭輕巧得幾乎只剩得個鋤套,似賣糖人小敲錘,拉起家常不緊不慢,還算得個十足的“冷血殺手”。間苗,三、四苗選一的活,圖省事,她哪管啥去弱留壯,隨手瞎扯,留下的純屬命大;薅草,她幹脆把套種苞谷下的豆苗,跟野草一齊鏟光,眼都不眨。鋤把拄腰,半靠半倚長站著不動,是常態。她出工不出力,是做活耍滑的行家。“集體就算收得一挑,到頭分到我還沒一把,都給人家做的。”這也是幾乎百分之百的人,最真實的冷漠心態。但若有時她點兒背,給齊巴子盯上,遠遠的他就會譏誚地喊:“餵——,幺妹呀,站久了,我是擔心你那鋤把撐斷了哇。”真是好眼力。

若有時你猛想起,怎多時不見她影,她來了。魔幻般,手捧幾個毛絨絨的“陽桃”,翡翠似的“奶奶王”。她溜號成習慣,所謂牛欄關不住貓。

為挑糧路上事,我才試著向她解說,就被她燦爛的笑容給全攔下。“胸大無腦”的說法,想必屬於“酸葡萄理論”的分支吧。試想,在飽滿肥白的酥胸上下聳動間,天下男人,還有幾個魂在?她比誰都聰明。前些時,她稍加指點,我才發覺,種土豆以來自己整天挑的糞桶,比誰都大。於是當夜支燈,我拿出哥留下的鋸子、刨子。抽桶板、升桶底、縮桶箍,狠下功夫。果然,肩上驟然輕松太多。

此後每天挑糞下來,我也再不搽虎骨酒。想必就挑著去登巍巍昆侖,也無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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