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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老喝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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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後路上怎的人聲喧嚷。我仍躺著,細聽。

——世上竟有這等好事?一打挺起身。二話不說,拿出門角的葵花梗火把,支起。我跟過路人一道,往山頂四隊趕去。

對這曾熱情爭搶我哥倆去落戶的同姓村寨,我有種特別的親切,卻不曾造訪。

站高處遠望,滿目黝黝的山嶺,火把牽線似的往這來。既沒聽著報喪吹號,又沒見點烽火,山遠路遙,天曉得土家人都怎得訊的。上了山頂,又順嶺走一陣,再往下。高一腳低一步,來到個熱鬧的陌生村寨。寨口黑幽幽的高巖旁,總冷不丁探個頭迎望著你,把人嚇一跳。循著通震顫人心的“打家夥”(土家打擊樂合奏),啊哈,我終究見到了春兒演唱。

他邊唱邊敲,邊唱邊打,端坐於棺前唱桌上首。天庭堂堂,聲音洪亮。土家山歌,除了山間獨處時自述自嘆的低吟淺唱,更多的,則是非本嗓韻調,一種由演唱者鼻後揚起的悠揚婉轉的高腔。我猛然聯想到——啊哈!這小子那玩意突然失靈的毛病,莫不就這麽整夜運足氣的憋,給憋出來的,屬職業病範疇?笑噴了。

眾目睽睽下,他分毫不亂:悲天憫人的“嘆世歌”,豁達花心的“尋花調”,大膽下流的隱秘探問,狡黠逗笑的“小妹思春”。

還有猜謎鬥智的——

“什麽吃草不吃根?

什麽睡覺不翻身?

什麽肚裏有牙齒?

什麽肚裏有眼睛?”

俗得透頂的——

“十八媳婦十八郎,

三年滾垮五架床~~

請個鐵匠打鐵床,

可憐小郎命不長~~”

一段段聽著,不禁又笑出來。別人喪親大哀,你居然如醉如癡,高唱小倆口你歡我愛。這小子是怎麽啦,渾身不舒服?換在任何地方,這不找揍嗎?(當然,如今已全國範圍的喪事操辦大逆襲,又當別論)

竟安然無恙。

活見鬼!身份不同了,他對我這幾次熱情湊到桌前的追星族,曾經的救命恩人,也似乎不認得了。世間恩怨情仇,說不準個緣由。我也說不清,幾時起,他對我就有些怪怪的了……這不,面對面,連起碼的點頭禮分都不給,仍那麽自顧唱著。小子太不地道。你就裝吧。端著。繼續裝。

完全的無視,我很受傷。對他原有的點好印象,蕩然無存。卸磨殺驢的貨色,能氣得你吐三碗血。

桌兩旁,和他一起敲打,時和時離的歌師們,都唱得津津有味。他們是晚會的靈魂,天地陰陽的巡幸穿梭,情調變換,都隨興於轉手之間。據說,這場景氛圍還僅算得一般般。叫板歌師間若互不買帳,發難對掐起來,唱得面冒油汗,聲發破響,打圍者噓囂叫好聲,能把房子擡走,才叫出彩。那也是主人家的最愛,往往還會給歌師們特別厚謝。精華的到來,缺的是聽眾中的挑唆好手。最金貴。又一通狂熱敲打,聽得心子把兒都發顫。大大小小的鼓,薄薄的銅鑼,瘋敲狂打怎都錘不壞。激情歌手們,看來也全然不計成本了。

給歌師們逐一添茶的,就是東家老婆婆。她穿著講究,精精神神。難以想象,兒女成群,同一屋檐下同甘共苦幾十年,從此天人永隔,本該怎樣的呼天搶地,悲痛欲絕……可看去,她讓人驚異的平靜,甚至漠然。主客間熱情招呼問候,八方周全,她還分明一身喜氣。這即辦喪事?是喜是悲,揣不透。

瞧春兒那擺譜相。能哼唱幾句的多了去,啥不得了?什麽玩意兒!見著東家人對他一口一個“師傅”,點頭哈腰,拿米酒、雞蛋、葉子煙,拿他當活先人侍侯,怎看怎不舒服。小子也不怕折壽。

擠出人群,我去下邊轉轉。這麽熱鬧,也不見幺妹來。剛才經她家門口,本想就著問她哥去不去。這好的機會,想約她,又覺不妥。先前她娘急喊著她回,是有啥事?猶豫再三,就寄希望她兄妹會去。山鄉經年難遇的晚會,她會不去?

夜色撩人。下邊大曬壩篝火熊熊。

夢境重現般,我好驚訝,大曬壩邊,果然立著兩幢木樓!

“敞亮的大曬壩邊,蓋起兩幢二層木樓,包括全年夥食都安排好:挨戶免費輪流供餐,每家一星期。”曾經只當傳聞的大比拼,眼前還都真的。長久來,敢情就我蒙在鼓裏。我不覺急急前去。曾經的新樓,門已上鎖。門縫往裏看,想一睹“雕花大床”,裏面黒洞洞的。哦,臥室該在樓上。卻沒法上樓。樓階、扶手上堆掛著大把的豆稭,樓廊豎著幾綑大曬席和些長連蓋。空置的新房顯然已作它用。這帶廊的漂亮木樓,差點就是我的家。怎樣的陰差陽錯,讓我倆無福消受?

樓下大曬壩,人群黑壓壓的。篝火映出人們的紅光笑臉。應著咚咚鼓聲,一群漢子光著上身,要麽倆倆成對,要麽四人環圍。或旋或蹲,如嬉如搏邊唱邊跳。彪悍地高揚雙臂,“嗬——咦,嗬——咦!”笑容,綻放在每個人臉上。這通宵達旦、交替上場的狂歡,叫“甩手舞”。女子不上場,當觀眾。面對雄姿英發的舞者,她們或評頭論足,或暗送秋波。不時陣陣喝彩。她們都花花綠綠的節日打扮。雖扭扭捏捏,卻盡都興奮而緊張,容光煥發。圍觀的、歇跳的,原本相識不相識,都簇堆圍團地大膽搭訕、談笑,眼神迷離。躁動不安的靈魂,都不拒絕飛來的情緣。

火苗飛舞,給狂歡夜,撒下顆顆彩星。

人群湧動,撞胸碰肩也成樂事。淺淺一媚笑,撩得人心癢癢。無處不碰笑臉,無處不揚笑聲。無需理由,哪怕年過不惑的大叔們,都帶著蜜罐邊偷嘴伢的欣喜,打情罵俏撿便宜。還有那些結夥來碰運氣遇上結夥的,那些舊情未了又覓新歡的。別以為硬件不好,配什麽機箱也不行,不見夜色掩護下,就些歪瓜裂棗,也在渾水摸魚?

“其歌必號,其眾必跳”的土家人,自“破四舊”,廢除傳統“擺手舞”、“女兒會”,這喪俗裏,似乎就增添了熱烈的“狂歡夜”、“情人節”、“相親會”多項元素,成了土家盛事。

就人群邊,凡有三兩人處,我都尋一遍。沒見著幺妹。怪不怪,還終就沒來。

再往人群鉆。剛抱怨別人不長眼踩腳,擡頭,又被軟撞一下。幾個土家姑娘擠身旁。她們小聲議論著啥“卡基布”、“東洋頭”,還擁著個羞答答姑娘,往我身上推,吃吃笑。於是這姑娘與我面對面,歌聲飄起:

“你是遠鄉一只鵝啊~~

飛到這裏盡管落。

盡管落啊盡管落~~

田邊土角好做窩。”

眼神熱辣滾燙,歌調絲縷般柔長。面對面啥話不能講,偏要唱。當眾唱。換了別地,肯定會被懷疑精神不正常。但在這,以歌代言當眾表白,極正常。狼狽地,我無言憨笑著。

她們熾熱、驚疑的目光,把我從頭看至腳,像瞧只木楞楞的呆鵝。實則我不呆,真的。常人哪個不是導電體?比如與個女子相遇,遠遠掃一眼,其五官、皮膚、身材,早已了然於胸。即使讀小說,我也揀出那些愛情段節,反覆品味。其實是只暖水瓶,內心滾沸,外表平靜。

笑聲在她們間驟然響起。嬉笑著親熱圍攏,邀我“拉拉話”,說,那邊還有更多青年男女相會,“嗨崗哎”,跟她們去玩玩。土家人狂歡起來非比尋常……我曾目睹鬧洞房,一村老少“三天不分大小”的天性釋放,似遠古群婚遺風的折射,讓人目瞪口呆。

黑暗裏人擠人。她們多情地……我背臂間,感覺著溫熱的柔軟部位,輕貼上來,緊蹭著。我的手更不由一縮,驟然緊張得氣不敢透——正與只異性尋覓的暖手相觸。那手,繼續在我腿側小心摸索相約。微張著嘴,我困難地咽下哽住的口水。舌頭舔舔發幹的嘴唇。

集體心跳的時刻,各檐下屋後,全是浪漫的公開幽會點。好多青年男女,雙雙對對,沒入不遠的巖坷、莊稼地去。夢幻般的夜色,風月無邊。今夜,月老也肯定喝高了。

凡個活物都已神智恍惚,蠢蠢欲動,再難把持自己。每個旮旯,每塊石頭,哪怕掛草尖的滴露珠,都不保沒段難忘的風流。

……

清晨,嗩吶高奏,百眾同行。前頭,棺前棺後,本為8擡的前後橫杠下,竟擠著2、30個擡喪的。肩挨肩、腿檫腿,如螞蟻搬骨頭。場面盛大而緊張。

我也擠進去擡。土家發喪,大有傲世之風,不避險阻,走直線。歡悅的嗩吶聲裏,擡喪者跑前跑後,擠進擠出。他們誇張地忽而兩腳離地,吊杠上,忽而疾走如風。爬坎過溪,英勇地人疊人墊,吼喊震天。全是壯士兼瘋子。可真扛上一肩了,那力量驚人的驟然重壓,腰都像要裂開。

我悟出土家喪事喜辦的理由了。原來人死,就只當從此遠離苦難,去享福。視死如“生”的信仰,讓死成了生的輪回;歡慶熱烈的跳喪,無不是對生命的禮讚。要不,葬前怎在棺頭下鋪墊著長長白布,倆人高高牽向天空,凝望著?要不,怎都邀友來徹夜唱歌、跳舞,且棺材也不深埋,平地就些土石薄薄壘起?想想都嚇人,原來座座墳裏,逝者都閉目長躺著,萬世待醒。

還有什麽恐懼與悲傷?難怪匯成歡樂的海洋。

頂疾風,這逝者長寢的荒堡上,我英勇地擠在最前面。沒忘記小媳婦重托,趁落棺解杠當兒,我奮力搶來捆棺木的一圈青竹篾,綰臂上。是專為她丈夫花生米弄的,說此物系腰上,治腰痛靈驗。

……

擡喪的回寨坐席,大有講究。桌的擺法朝向都有規矩,就座還講究長幼尊卑。誰要亂坐,那叫沒見識沒教養,眾人恥笑。看熱鬧的僅看熱鬧,本村外寨,也絕沒一人混吃混喝。丟不起那人。入席的也全不說笑,端坐著,極受敬重。有似現今演唱會出場歌星。

我被不相識的桌友們,摯意讓上席首。先受茶,接過熱毛巾擦額臉。再等著一缽缽一碗碗,隆重上菜。偷著數數,十大碗!桌邊有專人侍侯,添飯。每桌正中,還有碗激動人心,都切巴掌大塊的扣肉。

桌旁圍觀的眾多,一臉欽佩。壯士們正襟危坐,一筷筷端莊地吃著。

這種待遇和奢侈,打娘胎出來,我可是頭回享受。臂上綰圈竹篾,我從容吃著。保持平靜。公眾前,得註意形象。

一熟悉面孔,躥入眼——我的媽耶,那不小張嗎?正在隔桌大快朵頤。他哪管啥規矩不規矩,幹脆站著,夠起長臂的滿桌夾。嘴已塞滿,還迫不及待的塞,像搶。眼珠子都掉菜裏了。天知道,擡喪時哪見他影兒。丟人呀。我看得憂心如焚。

母豬不敬神,女人不是人。話糙,卻據實。凡來出力忙喪事的女性,概不上桌。湯湯水水舀一木盆,放院角背人處地上,無論老幼圍了蹲著吃。悄無聲息,像餵牲口。

嘗到甜頭,此後哪怕趕集路上,偶爾見著個上年紀的,我都下意識地觀走路,看氣色,忍不住一問再問,打探住處。格外熱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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