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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大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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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集來回30裏也夠嗆。豬餵了,人也弄的吃了。忙完,我坐油燈前支起小鏡。

賣菜的五毛錢,買點鹽、煤油,已沒錢理發。為省錢,過去我倆兄弟自備理發推剪,一貫相互打理。哥走兩月多了,我長發蓋耳,儼然“小澤征爾”(日本世界級音樂指揮家)。

總不至為省錢,去感受純土家制作吧:

打盆熱水濕頭,受罰樣坐著。多是一人主刀,一人作輔。頭頂基本不動。一把從哪家找來的大剪,憑性亂剪,似將馬上推去游街。再把頭往盆水裏浸浸,抹點肥皂。接著便磨起杉刀、鐮刀來(全村找不出把剃刀),輪番上。瞧他雙手平“端”著利刃,驚險的一記記,在剛才剪似狗啃的遺跡上,連沫帶垢,費力地刮下撮撮殘毛,露出塊塊白頭皮。執著堅持下,亮色漸成一圈,兀現著幸存的兩只大耳。於是,似頂個馬桶蓋的土家發式,盡人觀瞻……其過程像刨豬,像剝羊,像剮猴,觸目驚心。是村裏常景。

別無它法。床下找出工具,我開始試探。

推子使自己頭上,怎就那別扭?兩鬢推推倒還馬虎。而頭頂,尤其看不見的後腦上用,則完全使不上。但已後果嚴重了——眼下這半拉子工程,藝術家不像藝術家,流浪漢不像流浪漢,明天還咋見人?橫下條心,我幹脆操起剪子。哪還按規矩用梳子一撮撮的梳,手最便當,揪哪是哪的放開了盲剪。“嚓嚓嚓”剪張剪合,“簌簌簌”青絲紛落。全仗手感,膽大,不計後果。

屋角圈裏的豬怎不叫了?手拂小鏡裏與只刺猬無異的發式,我側著頭。

上回磨包谷的點糠,拌豬食頂多還能對付兩天。多口人家的糧糠,都難養活頭豬,我的艱難就可想而知。窖裏紅苕所剩無多,春荒時候哪舍得多摻。於是剛才餵食,豬就在槽裏左拱右拱,不滿地憋叫,絕食抗議。

還反了你,不吃就餓!我狠下心。

雖已融入這世界,辛苦度日,但生活還有詩和遠方。收拾完頭發,我仍如往的湊油燈下,堅持寫日記。7分錢張的幾張大白紙,疊裁裝訂出的厚厚幾本,已近告罄。白紙前,今天竟久久難以落筆。

晚餐吃苕沒菜,代價高。陣陣灼熱感,從心口直湧喉頭,卻沒法讓頭腦停下:整年從沒舍得隨便休息一天,風雨裏苦掙下3500工分,指望結下這筆錢了,最起碼來年油鹽錢有靠。眼巴巴盼著的年終決算,出來了。扣除分糧,居然只收入八元六角,還沒一分能兌現。多伢戶們,糧食分到手,卻連幾分錢斤的口糧錢都不付(工分抵扣後為大量赤字),都賬上欠著。遙遙無期的欠著。天下居然就有這樣的事,叫你一年辛苦都白幹!我算真切地觸及到時代脈動:普天下,原來都這麽著啊……

難怪懶搞得,稱幹集體為“給別個養伢”,寧可長年忍受饑餓煎熬,也不出工。難怪人們出工,個個要死不活。

我屬於有夢的人。緣起昔時的大量閱讀,這間簡陋的杉樹皮頂的木屋,曾裝盛著我滿滿的夢想:終有一天,我也要把身邊的人和故事,寫成作品,謳歌這波瀾壯闊的偉大時代。於是,我每天的日記,除了記下村裏大小事情,偶爾也寫下些詩情畫意的句行。而經歷過現實的殘酷歷練,今天翻翻,全屬小兒囈語。都太過天真、可愛。這才看透:《獵人筆記》的山村人情,不外些寂寞貴族的自我放逐。“羊牛下來”的詩意,也純粹吃飽沒事的人犯癡。□□再動聽,也是病帶出來的。餓他三天,保管再不哼不唱。

活下去就不錯了,還啥“改造自我,改造世界”……太好笑。人最大的聰明,即隨遇而安。不見城市公園裏搔首弄姿的鳶尾蘭,在這兒,都鬼樣的蜷在田邊地角?它的唯一用途,是婦女做豆豉墊篩底,叫“豆豉葉”。

本就個凡體肉身,我竟長年雲間漫步,今天才掉下地。

小資歸小資,原本我也早學著過日子了。學社員們,平日滿鼎罐苕上,僅薄薄鋪點包谷面,拿紅苕、土豆當主糧。分得兩籮包谷舍不得吃,拌上“六六六粉”防蟲,備荒。架不住長期清湯寡水,前些時,斯文掃地,花四毛錢,芭蕉葉裹塊紅兮兮的瘟豬肉回。煮熟,連肉帶湯,我呼啦啦風卷殘雲。我看,人和神的最大區別,即在知不知餓。

時至今日,我仍好笑現今人們,對食品安全的草木皆兵。至於嗎?還在揣摩,自己當年幾吃瘟豬肉無恙的原因:也許為應對生存環境的陡變,老天喚醒了不幸生命類似鱷魚能食腐屍般強大的免疫系統?也許長期的饑餓,叫人全沒了對任何瘟疫的死亡恐懼,而恰恰我又非常幸運?

喝冷水也不管用,心口燒。要今天那幾棵白菜留著不賣……躺下吧,或許會好些。熬吧。熬到開春,巖坷裏的野蔥,可以扯來打湯,當菜。

冬夜,隨風送來嘩嘩河水聲,好真切。

水聲起處的溝頭一隊,木葉河拐彎的涼橋邊,有角破屋。附近,總個人影晃來晃去。他是倒黴的孤老漢,幺妹“準丈夫”隊裏遠房小叔。解放那年,他被路過的國民黨部隊抓走,兩年沒音訊。某天,他終又游魂樣出現在涼橋邊。老母成了房前一堆土,他無法接受。他不住的叨念:“曉得爛沒爛,曉得爛沒爛?”清醒還是糊塗,莫非他想臭氣熏天的扒出來?這個嗜酒石匠的遺腹子,八歲才斷奶,平時就有些犯渾。他差點沒把一村父老嚇死。好在,他也僅圍著墳打轉,跟墳裏人敘舊。

往後什麽互助組,公社化,都沒能“組化”(煮化)他。任你提著他耳朵喊,還是厲鬼樣比劃,他楞著。工作隊篤信,凡事靠耐性,火候到了豬頭自會爛。可文火猛火輪番燒,到頭卻是柴盡鍋穿。不,直到工作隊撤村,也沒死心;掌握鬥爭的主動權,幹脆主客換位,來個以逸待勞,讓他每日公社報到學習,跑個腿折人垮,終會告饒。於是,公社食堂大桌前,風雨無阻,就多了個編外食客。一日三餐,面對面的瞪眼人。告饒的,倒是擔心自身安危的公社幹部們了。不,還有那隨時鐵勺抄手裏防身的炊事員。工作隊也終失耐心,下結論:他腦袋被門擠了,隨他去吧。擔心有損歷史大跨越的整體形象,這唯一的單幹戶,至今翻遍公社戶籍冊,再找不著他名,提前“被”死亡。而實體,則任其自生自滅。好在莊稼人出身,任怎智障腦殘,他都沒忘本分。在老母墳邊,屋後,種些苞谷,撒幾把豆,繼續跟墳裏溝通。

這些,幹活時幺妹講得繪聲繪色。

今天趕集路上,我有幸一睹這久經鋪墊,從未謀面的人物了。朗朗冬陽下,他酒氣沖天,額臉紅如烤鴨。腰吊只瓶,神神叨叨,一步一顛拄棍往回,似哪路大仙。盡人挨餓的時代,他卻拿著餘糧換酒喝,真金白銀的高消費。

避開他渾濁的打量目光,我似有怯懦地讓道。

被轟轟烈烈世界拋棄的一傻子,沒有翻身作主人的自豪,也沒“政治學習”、“提高覺悟”,就荒裏種,草裏收。不但長久沒死,怎還過上了盡人羨慕的日子。人們卻把其中道理,看得再正常、再簡單不過。說,那當然。自種自得,都自己的,該是幾大的勁呀。要那幹,就瘸子、癱子都上坡(幹活)。

瘸子、癱子都上坡?怎麽讓人有點無法理解呢。

這大傻,再不孤淒。尤其在“趕年”前後,熱鬧。不時些八桿子也打不著的“親戚”們上門。也不論主人認得認不得,聽懂聽不懂,邊套近乎,邊跟在自己家似的,缸裏舀米做飯。海吃,撐得歪鼻子斜眼。實在當得救難的活菩薩。

土家過“趕年”的由來,與其祖先戰事有關。明朝嘉靖年間,皇上令土家兵,與侵犯我國東南沿海的倭寇對陣,限臘月三十啟程。故提前一天過年,趕赴前線。土家將士屢戰屢勝,建立光輝業績。於是臘月二十九過年的習俗,流傳至今。

(傻子布施正常人,放在任何時候,都太過誇張,但這絕非虛構。我雖從事語文教學,卻天生缺乏想象力,斷不是搞文學的料。記下這些,我只想以自己的生命故事,給後人打開一扇窺視歷史真相的小窗)

“喵嗚——,喵嗚——”貓兒□□,由遠而近。

我陡來精神。

今天前,準確講,自煮瘟豬肉當夜,怎就陸續有了九命家族上門。

這塊土地上的人和貓,都屬善於經驗總結的極智慧生物。砍瓜切菜哪會嫌刀鈍?而經年難遇的蕩刀聲後,總會飄出肉香。於是它來候著。屆時,你只需溫柔的喵喵喚著靠上去,跟它套近乎,並把早早就一頭系住房柱的繩套,敏捷地套它頸上,再趕緊雙手死命拽緊繩子。此刻,你沈住氣,咬緊牙,莫手軟。任憑拉得發地震般房子將塌地嗝嗝響,任憑懸空訪客肢爪亂舞,一次次垂死彈動——直至氣絕,也不會洩露一絲哀鳴。這一手,是知青都會,且還有高人:深夜鍋口上無故一陣“咣——咣——”蕩刀,就該動手燒水,等美味上門了。聽見這似將砧板切肉的致命誘惑,貓類沒能抗拒的。我也如此兩次得手。現今凡有知青的山村,貓就瀕臨絕跡,已是不爭的事實。

趕緊蕩刀吧。我慌不疊搶去外屋,操起菜刀。可好失望啊,悠悠貓鳴,明顯已越去越遠。因為再無同類回應的緣故?我還不舍地站在竈臺旁。

吹燈躺下。不放心,我又尖起耳朵搜索,卻聽到:圈裏小發瘟的還真有個性,空著肚子也再不哼了。我盤算著:唉,明天還是剁些苕摻著餵吧。別舍不得,豬挨餓不長。

“老弟呀,你忘本啦。樹老根多,人老話多,莫嫌我老漢說話羅嗦。”

不得了!半夜了,哪家伢發高燒說胡話,操著京腔,連親老子都不認得了?我屏息細聽。是隊長家“小巴子”,在高聲一篇篇誦課:“單幹好比獨木橋,走一步來搖三搖。互助組好比石板橋,風吹雨打不堅牢。人民公社是金橋,通向天堂路一條!”

聽那百代不息的木葉河流淌,陣陣如潮如浪,誘人而又悲壯。一路去山高谷深,奔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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