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鹹井爬上來，人在山上，就望見山下熟悉的“人”字街小鎮，那條光亮的小河——木葉河。下山，已約莫下午四點。往糧站領了供應糧，哥扛著先走了，因家裏還有餓了一天的豬崽要餵。留我去公社拿信。

過小橋，來到似廟似衙的青瓦院落。這兒透著威嚴，平時難見人。沒見信件收發的李幹事。去熱心書記那兒看看吧，說不定上次樣，他幫忙捎著信。可老遠，就見大柏樹邊，書記寢室格窗已放下窗板。整個公社機關靜悄悄的。幹部或下村催耕催種，或長年窩家，沒人是常事。跨進寢室邊堂屋，果然左右側房都上了鎖。唉，既然來了，不妨等等。跋涉一天，高門檻上放松地歇坐著，真享福。

上看，正對頂上兩塊亮瓦。陰冷亮光，看得見斜扯著只大蛛網。靜得讓人有點害怕。合眼朦朧間，聽見隔壁房悉悉嗦嗦。凡有人居，必有鼠。可任怎地下功夫，人類似乎從來就沒法根治。聽，動靜不小。

柔韌物貼離似的粘響，悠悠然不緊不慢。聽，又綿綿涎涎一記，似羊羔戀乳。我懷疑，這還是老鼠？倦意全無，我起身尋究。

屋外大柏樹枝葉未動。連寢室後門外菜地，都認真轉看一圈，根羊毛也沒尋著。又回來，但哪還閉得上眼。門檻上屏息坐著，有些膽寒。不，我謔地站起——聽，嘎吱吱地震房搖般的聲響，夾著聲聲沈重的粗喘。那節奏，就跟突發哮喘病了似的，你再不搶救他，分分鐘就死去了。霎時，一切戛然而止。

聽……男音沈沈忘形的猥笑，女聲清晰而耳熟。我周身的血都驟然凝固了。竟然有人！交語，就在耳邊！我心都差點蹦出來。

魂飛魄散，我拔腿逃離這鬼魅之地。喘噓噓站在小橋邊，捂著“咚咚”直跳的胸口，還驚恐回望那些木屋。玄乎，大白天鬧鬼。好久，才漸漸恢覆過來，卻沒去深究。二十出頭楞小夥，有時智商就等同個孩子。但再不敢靠近那院落。

“貴貴陽——，貴貴陽——”陽雀聲聲遠去。

打算上橋邊小山堡，瞧瞧那成天不幹事的“李幹事”行蹤。上回拿信，他看看來信地址：“電機廠？那，有不少銅吧，電機裏不凈銅線？хх他爸也廠裏的，上回給我弄這大坨銅，兩斤半。我就信那。做個煙鍋頭，配根四尺煙桿，氣派。你看，給老丈擄走了。”看我一眼，他把手裏小煙鍋，敲了又敲。不知有心還是無意：“他就上批招工走的。才走。”張口索銅論斤，我得進廠去偷？知青都是唐僧肉，小小“幹事”……媽的一丁點麻蚊都咬人。裝馬虎，無需理會吧。但也憂慮，好歹一公社幹部，若得罪了，關鍵時刻燒把陰火，壞你大事也並非不可能。讓人感受到絲絲涼意。聽說他上回下涪陵開會，就被哪知青家長，聞訊從重慶趕來接去，當恩人樣大魚大肉招待。可我咋辦吶，他全把電機廠當我父親的。今天沒碰上也好。太陽偏西了，回家還有十幾裏，走吧。

而此刻我眼直了——謝麗雲？

我眨眨眼，是她。打天上掉下來的？正由那院落匆匆而來。邊走邊自顧低頭扯衣，掠著淩亂的秀發，沒看見我。“謝麗雲！”我驚喜的迎去。

見我，她一楞，滿臉驚慌。竟繞過我，路人般匆匆逃走。我太驚訝：眼睜睜的明明是她，而她卻不認得我。生根似的，我立著——世上還不真有什麽易容術吧？

剛才我們碰面的片刻，我發現：她神情疲憊。平時那麽整潔的人，衣領竟頸後翻翹著。漂亮的藍碎花襯衣，都扣錯了位。後背滿是揉褶，皺成了塊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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