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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麻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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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裏分的新挖的土豆剛接上頓,人就有了超越生理需求的欲望。

村後上山,路過山頂四隊。一路上,白茶花謝過的茶樹,春來偶爾結有茶泡。白的,桔子大個,又甜又脆。不久,我倆站了野花遍地的斷崖沿邊。

“小鹹井”,多形象的冠名。俯瞰眼前這片深陷似井的地貌,雲霧飄掩。腳邊近乎垂直的“井壁”,焦土一片。山羊也難立足的峭壁,細看,焦草枯樁間種下的苞谷,都已出苗。我倆驚得直擺頭。也為老會計家小媳婦,平時攀巖上樹的非凡身手,找到依據。這是她娘家。老聽她說這兒木料賤,還有金絲楠(帝王做靈柩的珍貴木材)。我見過,小媳婦陪嫁的,可供四人同坐的烤火圍桶,紋理間,似鑲嵌著條條閃亮的金絲。

我倆則想買點好料,做衣箱。

膽懸懸由“井”壁小路往下“蹭”,約半個鐘頭,手腳是泥滑到“井”底。仰望四面峭壁,人都在旋轉。還明顯感覺溫潤而潮濕,似進入了亞熱帶。

漫山遍野起伏的綠色裏,浪花般點綴著簇簇映山紅。陣陣花香。遠近百囀千聲,卻難發現鳥兒的身影。連塊塊梯田,也工藝品般剔透衍翠。美得使人顧盼又恍惚。

“小鹹蓋!”擡頭看去,遠方“井沿”上,有座突兀山峰。有趣,起名都是配套的,有“井”還有“蓋”。聽說那入雲的“蓋”上,是與湖北搭界的原始森林,“大阪營”。風特大。平常見的高大松樹,在那,都委屈地蜷於灌叢間。月夜悠然應和的狼嚎,為尋常景觀。

對面崖下吊腳樓,是小鹹大隊隊部。聽說去年某日,天剛麻麻黑,朝著屋後嗦嗦作響的棕粑林,民兵連長樓廊上放了一槍。天亮去看,竟扛回頭老虎。賣供銷社,到手200多塊。白虎的子孫啊,原來信仰歸信仰。今天看來,這就是此地最後消失的老虎,主動上門送死的最後一只老虎。聽說山溪邊還有“滂滂”,一種暗色巨蛙,鳴如擂鼓;還有扁頭闊嘴娃娃魚,伸爪緩緩地爬,“坐”灘口;崖洞蜂巢蠕動的蛹蟲,可做佳肴。

“大山木葉堆成堆(多),

只因小郎不會吹。

幾時吹得木葉叫哎,

只用木葉不用媒。”

薄荷般清新的嗓音,伴著泉淌鳥啼,天籟般潺潺裊裊。路一轉,迎來片青翠宅竹。走出個身著鑲邊衣褲的年輕女子。因日趨嚴峻的生存壓力,使人已無暇顧及其它,還是歸功“破四舊”成就,目前已很難看見這種襟口、褲腿,鑲著寬寬精美花邊的土家服飾了。她身姿窈窕,背個背簍打豬草。讓路間,我眼前一亮:水靈靈柔媚羞怯的雙眼,秀麗動人的瓜子臉,有如朵嬌艷的映山紅。

世代山歌為伴的土家人,認識不認識,飄歌問候是常情。山上坡腳,溪邊橋頭,不經意的青年男女邂逅問答,或許就此牽出一段羅曼蒂克。吶,那“小郎”的昵稱,那盼“媒”,難免給人太多遐想。不啞不聾,就該一放歌喉呀。可我哥倆,卻只能尷尬互望。

路邊,小溪載著片片粉紅花瓣,汩汩歡流。稻田裏,不知從哪,無聲騰起只純白大鳥。誰處,不知名鳥兒還睡意朦朧,“咕咕——咕——”。輕輕的,她那天籟般的歌聲又起:

“問聲阿哥年有幾喲,問聲陽雀來幾回……”

在這世外桃源般的薄霧、花香裏,漸去漸遠。我倆不由回頭再回頭。青翠的大山裏她且歌且行,唱誰聽?

宅竹半掩著座木樓,不多見的“四合水”高腳閣樓:正屋兩頭廂房吊腳部分連一體,形成氣派的四合院。樓側圈欄豬歡羊咩。哥去問路。

我眼尖,緊張地把他一把拉住:那房門正緩緩爬出個人來。艱難探身,從門外木缸裏舀水喝。這也是人啊?腥紅的面孔,鼻子處只剩個坑。光禿眉弓下,兩顆灰暗東西在動。看去,就團腐肉。瞧,他顫顫舉瓢的手,僅剩兩指頭(晚期麻風病人關節、神經潰爛,指節脫落,不能行走)。

我倆汗毛豎起,趕緊離開。聽小媳婦說過,這裏山洞不能進。麻風病人死了,就裝棺擡洞裏,長凳擱起,不埋。這叫斷後。更恐怖的,是活人是否麻風病難分辨。為此,鎮上趕集,我們都多份小心:該不會小鹹井的吧?——面色稍紅的離遠點,無眉無須當確鑿無疑……今天竟遭逢頂級品!

順溪走,在戶人家門前,我倆被深深吸引了。

裸木棺材毛坯旁,半蹲個掄斧子老漢。從小在家,我倆常動手做個凳子、釘個箱。還引以為豪的,做成個五屜櫃。即便下放也帶著刨子、鋸,自認為算得半個木匠……細看眼前,這木與木間全由燕尾形凸凹榫銜接,嚴絲合縫而不用一顆釘的集合。只見他時蹲時立,時順時逆。對木質紋理和走向的精到拿捏,對整體和細部的恰到好處的掌握……斧光閃閃,木屑飛濺。怎樣的功夫,不用尺子不畫墨,斧過之處,眼前竟漸漸現出中規中矩,刨子刨過般光亮的精致成品。瞧棺前、棺後那飽滿,瞧收束有度的棺身前,高高昂起的莊重的棺頭……一把斧子,竟能掄得如此出神入化,足以讓任何目睹者汗顏。驚訝的欣賞著,讚嘆著,再挪不開腿。我也不由心有悲憫:如此大師級人物,年過花甲,仍然衣衫襤褸,每日為生存力拼。

駐足久看,忘了問路,那門裏卻響起熱情的招呼聲。

站門外,我倆先把熱心農婦,審視一番。特別把兩道濃眉,仔細甄別了幾回,才進屋。落座,又伸長脖子滿處尋看。似先前的驚嚇,已落下病根兒。

火塘邊,農婦介紹:屋前流水叫“爛骨溪”(真名),解放前這裏是麻風村。前幾年的哪天,來了好些白帽、大口罩。都穿著過膝的長膠靴。幾戶麻風病,就都送哪隔離區了。可好景不長。有天早上她發現,上游那家的門又開了——天曉得那家夥怎就回來了!就再沒人管。任他種著屋前屋後田土,糧食怎就多得餵豬都吃不完。你倆沒見過他那漂亮媳婦,細皮嫩肉掐得出水,天天的豆腐養白的。謝天謝地,沒養出個小麻風。

慢,且慢。人見人怕那坨腐肉,能娶上媳婦,那花一般的女子?我聽得心直發顫。這麽恐怖的婚姻,是誰喪盡天良……

“自己來的?”

我更不懂了:可憐女子喲,偌大的天下,憑你模樣啥樣小夥找不上,你怎睜著眼睛往火坑跳,瘟疫樣讓所有人都躲著,卻仍然獨自滿是愜意,沒有悲傷?

(若有當地讀者,懇請在“作品討論區”告知一下,當年的麻風女,如今還在嗎?謝謝)

農婦兩次出門,都沒借回蛋和面,抱愧再三。趕著燜土豆、做油茶。火塘鐵鍋下,火焰騰騰。燒的凈些大塊劈柴,好羨慕。揭鼎罐,鹵香滿屋。拿起土豆上帶刺枝葉聞聞,我發現了秘密所在。

頭回見,綠綠青茶,油裏酥成香脆的卷花,摻湯喝。頭回見,綠辣椒丟火塘燒,再放石臼與鮮姜蒜搗,美味至極。頭回見,好好老南瓜不吃,偏偏鐘情該棄的瓜皮,噗噗噗刨出絨子,炒來又香又脆。

“哎喲喲,你看我這記性。”

猛想起啥,她即陀螺般旋轉起來:去內屋,出來,打開層層包布,幾只圓圓小粑粑,一股腦倒火塘;去門邊,過來時手捏把幹艾蒿,點燃;去門外,搭起長凳,拿刀撬開檐下吊著的大蜂桶一角,往熱鬧非凡的桶裏,呼呼吹煙。

而後,掏出塊塊晶瑩蜂脾。脹鼓鼓大小不等,都呈半圓形。

我倆咬一口滾燙稠粘的糯米粑,吮一口蜜汁,真謂世間珍饈。

她微笑著,靜靜地看我們吃。問明來意,她領我倆上樓。丈餘長寬木板多的是。金絲楠,這不就是?她告訴我倆,做衣箱上等料數泡桐。又輕又防蟲,木紋晚霞般燦爛,遠勝樟木。

“泡桐”?哥驚問,那可是做樂器的高級音響材料,也叫鳳凰木。我也依稀記起“家有梧桐樹,不愁鳳凰來”的典故。這高貴的梧桐,就泡桐木。

我們講想買一塊。她既喜又羞:講哪家話了興要錢?看上就扛,這料輕。要不等我男人回了,給送一程?不大事兒,弄兩塊往背架一捆。上幹溝,就頓飯工夫。

視賣為醜。素昧平生白吃白送,待如親人。在現代都市冰涼的鋼筋水泥間,在市場經濟凡事求回報的今天,說來還有人信嗎?我一生難忘。

把這些美麗奇材,摸了又摸。聞聞,有種沁人心脾的特殊馨香。可想想曾手腳是泥滑下來的歸路,有畏難,也實在不好意思,再接受如此饋贈,我倆只得委婉作罷了。

不如順道去公社,領回下月供應糧回吧。

門前的年邁大師,仍斧聲頻頻。大嫂把我倆送過田埂,又送好長一段,直到座小橋前。“再來呀!”

我倆順溪往前。

不遠,小溪匯入一泓清流。這即她說的細沙河吧。水面倒映岸邊峭壁、灌木,縱身就能躍過。算得世上最冒牌的“河”了。岸上刺梨,滿開著一簇簇粉紅的花。灌叢、河畔,活蹦著些拇指大的小鳥。胸脯嫩黃,紅喙紅腳。一群幾百上千,時而“噗噗噗噗”飛起又落下。

不遠溝谷,沈默著個小村。摘片桐子樹葉疊只杯,清淩淩的水,我倆輪換舀著喝。目光,被岸崖一塊銘文吸引,字跡可辨:“冉昌祿三十兩銀買細沙河。但凡漁樵……”竟清朝同治年間告示。春光融融,河水卻冰得骨疼。

仰臉遙望,對面絕壁上,果然尋見條曲曲彎彎的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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