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走到哪裏,都應該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覆存在。——加西亞·馬爾克斯

徜徉於清晨的薄霧隨著和煦的春風慢慢散去，盧城市中心的珍北路在法國梧桐密密匝匝地環抱中，迎來了漫天飛絮。

一片飛絮搖搖擺擺地恰巧飄落在莫小鈴的鼻尖，她用力朝它吹了口氣，轉身跑進路口拐角處的如紅包子鋪，後腦勺的馬尾辮隨即停止了躍動。

“葛姐，老樣子，來兩菜包！”

“好嘞！”身材高挑幹凈利落的葛如紅提起熱氣騰騰的蒸籠，靈巧地夾起兩個鹹菜肉絲包，放進手中微微張口的紙袋裏，“要豆漿嗎？”

莫小鈴搖搖頭，接過熱乎乎的紙袋，迫不及待地撈起包子就啃，狼吞虎咽的模樣驚呆了包子鋪裏的吃瓜群眾。

葛如紅冷眼旁觀著莫小鈴那張白嫩得幾乎能掐出水來的臉蛋，心想：就這吃相，甭提攀高枝了，就連隔壁奶茶店的李老板都被她嚇倒了，再也不說“攢錢買房子娶莫小姐”這樣的癡話了。

莫小鈴鼓著兩腮幫子，遞出一張五元紙幣：

“葛姐，找零。”

葛如紅沒說話，指了指掛在墻上的價目表。

“什麽，又漲價了？！”

葛老板聳了聳肩：“沒辦法，我也不想漲價的，可房租在漲，水電煤菜都在漲，西北風倒是沒有漲，那還不是因為春天來了！”

莫小鈴明白自己就算長了十條舌頭也說不過能言善辯，巧舌如簧的葛老板，只能垂下眼眸，默默吞下最後一角包子。如果有下輩子的話，她莫小鈴絕對不會留在像盧城這樣的大都市，更不要在一個姓唐名琛的老板手下討生活。盧城的物價水漲船高，居大不易,而唐老板名下的咖啡書屋生意冷清，舉步維艱，薪水少得可憐。

風慢慢小了，飄絮不再四處亂飛，而是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陽光透過梧桐的枝葉漏了一地，灑下點點光影。

從包子鋪出來，莫小鈴沿著珍北路往前走了會兒，在一棟掛著“charm”黑色白底招牌的老式紅磚房前停下了腳步。紅磚房前有個用歐式鐵柵欄圍成的小小庭院，盆栽的龍舌蘭在陽光下展示著勃勃生機，莫小鈴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了柵欄門。

“喵嗚……”一只臟兮兮的波斯貓不知從哪裏竄了出來，用碧綠的眼珠不冷不熱地瞅著莫小鈴。

莫小鈴擼起袖子，雙手叉腰，瞪著頑劣的波斯貓:這家夥已經失蹤24小時了，害得她著急上火，寢食難安，就差要在沿街的電線桿上貼上尋貓啟事了！

“小壞蛋，餓了才知道回來啊！”

波斯貓抖了抖耳朵，一臉淡漠地徑直跑到走廊上盛滿精貴貓糧的小碗跟前，低頭開吃起來。

“下次再夜不歸宿，就罰你吃老鼠!”

波斯貓置若罔聞，專心致志地吃著它的早餐。

大清早教訓一只喵星人幾乎是毫無意義的,更何況這家夥是書屋老板的心肝寶貝，不光供它吃喝玩樂，還給這只脾氣古怪，三天兩頭鬧失蹤的貓咪起了個名字叫——安琪兒，這臟兮兮的白毛球哪裏像安琪兒，分明是轉世投胎的魔王！

時至九點，“charm”咖啡書屋到了開門營業的時間。

打開底樓的茶色玻璃門，莫小鈴滿意地看著近百平米的店面被自己收拾得整潔舒適，賓至如歸。靠墻的三面和中央區域擺放著胡桃木色的書架,上面密密擺放著古今中外文學類的書籍，暢銷書極少，以哥特式、意識流、魔幻現實主義和後現代主義風格為主，都是市面上難得一見的作品。

這些用文字構築的世界天馬行空，光怪陸離，晦澀難解，與真正的生活似乎永無相交的可能，充分展現了書屋老板高貴冷艷的品味，以及書屋進的書幾乎都賣不出去的杯具性命運。

靠近門口的書架旁邊是點餐區，裏面擱了幾張木質的圓桌，舊式的藤椅配有淺灰色的斜紋靠墊，在這些桌椅對面，落地玻璃窗的角落裏有個小小的吧臺，除了甜點櫃和酒櫃以外，吧臺後面還有個小廚房，制作各色飲料和甜點的設備一應俱全，只是咖啡師和甜點師們來了又走，如今的甜點由街對面的面包房供貨，飲料就只能靠兼職的李瑾雯和她自己勉強湊合了。

咖啡書屋通常是安靜的，無論有沒有客人光顧，有個人作伴總是好的，而李瑾雯一般要到下午才過來上班。這個今年上大四的女孩，有著數年在咖吧打工的經驗，經她手磨調制的咖啡深受客人歡迎，每每讓莫小鈴甘拜下風自愧不如。

這時，有只小爪子搭在了她的褲腳上。

莫小鈴彎腰拍掉它臟兮兮的肉墊：

“乖，自己玩，姐姐現在還有工作。”

安琪兒“喵嗚”一聲，不屑地跑開了。

“哎呀，你這個小邋遢，哪裏像只貴族貓啊！”

溫潤而親昵的嗓音在耳邊驟然響起，莫小鈴直起身，只見一個身著碧蘭色大衣，皮膚像細瓷般閃著光的年輕女人站在咖啡書屋門口，安琪兒那只壞貓正攀爬在她的小腿上“喵喵”地叫喚。

莫小鈴的嘴角揚起職業化的微笑，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申小姐，早啊！”

申藍是“charm”的vip顧客，隔三差五就會來咖啡書屋挑一本書，點杯咖啡，消磨半天的時光。

“我是不是來得太早了？”申藍放下貓，環顧空空蕩蕩的咖啡書屋，清秀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安和遲疑。

莫小鈴生怕錯過給營業額添磚加瓦的機會，連忙說道：

“不早，不早，我們已經開門營業了，申小姐想喝什麽，卡布基諾嗎？”

申藍體貼地笑了笑：

“李小姐不在，速溶咖啡就好了。”

如果說顧客是上帝，那麽善解人意的申藍簡直就像是天使。

待她泡好一杯滾燙的咖啡，申藍已挑了本書，在一個偏墻角的位置落座。

“申小姐，您的咖啡。”莫小鈴小心翼翼地將咖啡杯端至申藍的桌前，卡布基諾的香味隨著她的走動四溢開來，如同花朵在這幽寂的空間裏無聲綻放。

“謝謝。”申藍朝莫小鈴笑了笑，這是禮貌，也是發出了“請忽打擾”的暗示。

莫小鈴知趣地退回到吧臺裏面，打開展示櫃上的筆記本電腦，登陸了qq，好友列表裏統共僅有三個人：兼職生李瑾雯，副經理崔嵐和老板唐琛。

入職一個月了，莫小鈴從未見過唐老板的廬山真面目，僅在面試時和試用期見過崔副經理幾次。崔嵐是個看上去就很詭怪的女人，蓬亂的卷發，瘦削青白的臉龐，鼻尖架著老式的黑框眼鏡，無論是初次見面時穿的灰呢長大衣還是其他款式的衣服，都像個布袋子，將她瘦削的身體整個兒套了進去，只留下那張臉讓人印象深刻難以忘懷。

面試那一天，崔嵐黑白分明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她，手指神經質地揉絞著她遞過來的簡歷，反反覆覆地確認了她的姓名、出生年月和父母的名字。

“你叫……莫小鈴？”

“是的。”

“一直住在盧城？”

“嗯。”

“你是獨生子女？”

“是……的。”

“從你的簡歷上看，每份工作時間都很短，而我們需要的是長期穩定的店員，你確信自己願意做這份工作？”

“崔經理，您放心，我會踏踏實實工作的，絕不會輕易離職！”莫小鈴床頭金盡，為了這份包住宿的工作就差要指天誓日了。

崔嵐透過黑框眼鏡深深瞥了她一眼：

“好吧，既然這樣，你被錄取了，方便的話，今天就開始上班，試用期一個月，樓上可以住宿，夥食自理。”

接著她讓莫小鈴簽了份合同，同時交給她一串鑰匙，領著她在咖啡書屋的樓下樓上走了一圈，將工作事宜包括那只波斯貓的全部反反覆覆、事無巨細地交待清楚後便走了，接下來的一天、兩天、三天，她還悄無聲息地出現過幾次，直到一周後李瑾雯來了，崔副經理就再也沒有在charm出現過。

轉眼間，試用期已瀕臨尾聲。

莫小鈴用excel表格的求和工具算出了四月的營業額，哇，這慘不忍睹的數據，會讓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老板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雖然聽李瑾雯說過唐老板是個骨骼清奇，畫風獨特的帥哥，可在金錢的考驗面前，誰能保他不入俗流,一氣之下炒她魷魚呢！

唉……莫小鈴心中一聲長嘆，抱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覆還的英雄氣概，手指輕輕地在鼠標上一點，營業額月報表瞬間飛向了老板唐琛。

唐老板的qq頭像是一張模糊的側面像，不過看起來很年輕，眉眼很深，棱角分明，不知是他的真容，還是隨意在網上找到的一張臉。

報表飛快地被接收了。

唐老板的頭像瞬間變亮，仿佛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一直等著她似的。

莫小鈴眼觀鼻、鼻觀心，雙手合十，求老天保佑唐老板今天心情特好，見人愛人，見花花開，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可愛的美好的，包括那噩夢般的營業額。

半晌，唐老板完美的側臉頭像輕微晃動了一下。

【唐琛：安琪兒最近乖不乖？】

莫小鈴瞥了一眼蹲在腳邊像是剛從垃圾堆裏滾出來的貓咪，十指在鍵盤上齊飛：

【小鈴：乖。】

【唐琛：它還在吃天使牌的貓糧嗎？】

【小鈴：不，最近已經迷上貓奴牌了。】

好半天後，對方才跳出一條回覆。

【唐琛：嗯，很好】

莫小鈴弄不懂了，不就是換了個牌子的貓糧，究竟有什麽很好的地方？然而下一秒，作為資深窮人的她忽然頓悟：貓奴牌要比天使牌每袋便宜八塊rmb！如此看來——唐老板終究還是紅塵中人啊！

於是，她忐忑不安地追問道：

【小鈴：唐老板，我發給您的營業報表……】

【唐琛：看過了，很好。】

【小鈴：真的？！】

【唐琛：嗯，這筆款子足夠繳這個月的水電和物業費了。】

皇天後土，阿彌陀佛，哈利路亞，蒼天啊，大地啊，大神啊，竟然順利過關了！莫小鈴的嘴角快要裂到了耳後根，剛關了聊天窗口，唐老板的頭像覆又跳動起來，點開一看：

【唐琛：只不過，這個月的工資恐怕暫時是發不出了。】

發完這條消息，唐老板的頭像瞬間變黑，溜得簡直比兔子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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