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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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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時萬籟俱寂,直到躺在床上,鐘杳杳才意識到,這個如過山車一般驚心動魄又不得消停的聖誕節總算是過去了。

她翻了個身,面朝裏側躺著,被子擁緊在頸間。身體已經疲憊不堪,心卻始終不得平靜。手機放在枕邊,定好了明早七點的鬧鐘。她猶豫再三,一邊鄙視自己,一邊點開了微信。屏幕亮光在黑夜裏分外刺眼,她下意識閉了閉眼睛,調低亮度後戳開了林致的頭像。

按下發送鍵的那刻,鐘杳杳舒了口氣,她覺得人生二十年,從未像此刻這樣勇敢過。她曾畏懼,曾懦弱,曾自卑,曾嫉妒。她將所有負面情緒獨自消化,維持著乖巧文靜的假象,欺騙家人,欺騙師長,更在欺騙自己。

直到考進大學,來到這座千裏之遙的城市,她終於揭開了那一層主流價值觀認可的好脾氣,盡情地沈溺於孤僻帶來的快感,而後是無盡的深淵。

這世上當然不乏享受孤獨的人,敢於孤獨,恰恰證明了內心的強大,不用靠外界的迎合來提升自身的幸福度。

但顯然,鐘杳杳還沒修煉到這境界。

仔細想想,如果沒有周小舟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熱情,沒有測量實習陰差陽錯的桃花運,也許直到現在,她依然是那個渾身上下散發著陰沈氣息的抑郁癥患者。

她從來沒告訴過家人朋友,大一入學的那半年內,她是學校心理咨詢中心的常客。

那時候,她可以一天不說一句話。早晨起床,刷牙洗臉,走到食堂窗口,用手指隨意點幾個想要的飯菜,然後在教室裏找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悶頭翻書聽課,直到夜幕西垂,路燈依次點亮,她依舊沈默著回去洗澡睡覺。

隨後,便是夜覆一夜的失眠。

她的失眠悄無聲息,即便同一宿舍的人也沒有察覺。

她不會暴躁,不會踢被子,不會玩手機發出燈光。她像具屍體一樣,躺在冰冷的床上,床欄是鐵鑄的枷鎖,棉被是身上的棺材板。她睜著眼睛看天花板,那裏什麽都沒有,卻仿佛什麽都有。

一天下午的思修課,她被叫起來回答問題。思修課老師是個文藝的中年女教授,說話柔聲細語,從不為難人,所以許多學生即便是趴在桌上睡覺,也不忍心缺席。當然,那也是因為入學不久的大一新生還沒有修煉成師兄師姐的厚臉皮。

老師的問題是,如何解釋“德不孤,必有鄰”。

很簡單,她知道。

有品德的人永遠也不會孤單,總有志同道合的人與他同行。

一句話堵在喉嚨口,她怎麽也說不出來。所有人都在看著她,聊天的停止了說笑,看雜書的也擡起了頭,老師在催她,她站在人頭攢動的教室裏,感受到莫大的孤單。

幾欲溺死的孤單,她是海難中翻滾的沈船,大半的身體已不可阻擋地順著沙石沈落,唯孤零零一塊木板還在波浪的裹挾裏起伏。手指顫動,身軀也不能抑制地搖晃,她抿緊嘴唇,沒有說一個字。

隔了一個空座的同學看不下去,悄悄地把查好答案的手機界面推到她面前,她看著那短短的一行字,眼前一片模糊。

她似乎聽到老師在說:“答不出來也沒關系呀,你哭什麽呢,同學?”

為什麽哭呢?

她也不知道啊。

她只知道,她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學校設立的心理咨詢中心對全體學生免費開放,由心理系的老師輪流指導。後來,她去的次數多了,便有了固定的指導老師。

上完思修課的那天,她連預約都顧不上,沖去那位老師的辦公室哭了一個小時。

她像個孜孜不倦的拾荒者,將記憶裏所有卑劣的、難堪的、不屑的負面情緒全部挖掘出來,在斷斷續續的哭聲裏一股腦傾訴給了對方。

她知道,這些算不了什麽,誰人生裏沒幾件丟人的事、難過的事呢?和真正遭遇淒慘的人相比,她這點小情緒連塞牙縫都不夠。

但她也知道,抑郁癥這種可怕得讓人自殺的名詞,現在還不至於落到她頭上。如果她去網上做套題,十有八九是重度抑郁了,可在負責任的心理專家這,連個輕度抑郁癥的及格線都不一定搭得上。

她知道,出去跑幾圈,這悲傷就過去了。多看幾本書,這寂寞自卑也就自我排解了。再不濟,那一通嚇得男老師既要關門維護學生隱私、又不敢關門唯恐落人口實的哭也夠她回血了。

看,她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她知道。

她只是被困在迷局裏,走不出來了。

老師沈吟許久,給她推薦了系裏的志願活動,她在那裏認識了周小舟。

一年後,這位老師受聘去國外一所名校,臨走前送給她一本書。學校出版社印發的學生心理咨詢案例選編,在征求相關同學的同意後,心理系將多年來的指導經歷集合成冊。

都說學校是座象牙塔,其實在童話的外殼之下,許多人都在負重前行。

不是只有她一個。

有一陣子,周小舟在看重生類的小說,她翻了幾頁,沈默地還給她。周小舟以為她是不屑,心知她平時看的都是自己怎麽也看不懂的東西,便識趣地沒說話。然而事實上,鐘杳杳只是在想,如果人真的能重生,該多好啊。

如果可以,她要回到初一下學期的那個周日傍晚。教室裏桌椅歪歪扭扭地斜著,大門緊閉。她站在窗臺邊,揪著短裙的下擺,猶豫著要不要翻窗進去拿作業本。她左右看看,走廊裏空無一人,於是她顧不得會不會走光,兩手撐在窗沿上,正欲用力時被一把抓住。

那一年,林致初三。他常常在無聊的時候來初中的操場上打球,一個人自娛自樂,也算緩解中考的壓力。

鐘杳杳記得,那天林致一直在罵她,說她不動腦子,沒有記性,連作業都會忘記帶回家。末了,他翻窗進去幫她拿回作業本,回家的路上再次訓她穿得像個小太妹,半點好學生的樣子都沒有。

她面上唯唯諾諾地應了,心裏卻委屈得不行。她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了羅清越身上,明知道她是無辜的也要推,明知道她很疼她這個妹妹也要推。

有時候,鐘杳杳無比痛恨自己的卑劣。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鐘杳杳將自己煩惱憂郁的原因全部總結為羅清越對她私有領域的占據。她們母女倆,占據了她的家,她的父親,她的鄰居,她的林致。

林致從來沒有厲聲訓過她,可是他現在罵她了,在羅清越出現之後。

因為這件事,鐘杳杳躲在被窩裏哭了很久。她的初戀才剛剛萌芽,就遭遇了狂風暴雨,嚇得她趕緊退回去,退到最安全的地方去。

羅清越染了一頭紅發,襯托得五官更加艷麗,明明是不三不四、一看就不是乖學生的造型,她的相貌卻硬是霸氣地撐住了。當晚,鐘杳杳將吃完的口香糖粘在了自己的頭發上,然後故作慌張地讓羅老師帶她去理發。

她是黑暗的,也是膽小的,她連在長發上的正面對決也不敢,迅速剪成短發落荒而逃。

如果重來一次,她絕不會這樣收場。

她一定能看出林致兩頰的微紅和躲閃的眼神。

他發脾氣,不是因為她笨,也不是因為喜歡上羅清越而忽略了她。他難得一次大聲吼她,是為了掩飾無意中瞥見她裙子走光時的尷尬。

尷尬有很多種,如果兩人沒有別的關系,他只會輕咳一聲,別開眼幫她拿作業本,然後橋歸橋,路歸路,各走一邊,互不幹涉。

可如果情愫暗生,那麽林致想掩飾的,就不止是非禮勿視的尷尬,而是明了心事卻又怕對方知道的惱羞成怒。

她零零碎碎想了很久,但時間其實過得很快。

幾乎是在她消息發出後的十秒內,林致便回了她。鐘杳杳看著那簡短的一個字,悶頭笑了出來。

“我初一那年忘帶作業本,你翻窗進去幫我拿。林致,是不是那個時候,你就已經喜歡我了?”

“是。”

第二天早晨,她在鬧鐘響前半個小時醒了過來,躺床上看了會兒天花板。最孤獨的時候,她覺得天花板都是她的朋友,容忍了她日日夜夜的凝望,悲戚的,痛苦的,不甘的,後悔的,凡此種種,終成過往。

她起床洗漱完畢,去食堂買了份早餐後坐在十米長廊裏。若是春夏季節,長廊頂部定會爬滿紫藤蘿,但現在是冬季,便只剩下了枯藤蕭索。

主幹道上不時經過晨跑的運動族,穿著顏色鮮亮的彈性運動服,戴著耳機不緊不慢地跑著。“叮鈴”一聲響,住在校內的教職員工撥著車鈴緩緩而行。朝陽升起,角落裏的積雪漸漸消融。

鐘杳杳吃完早飯,給羅清越撥了個電話。

羅清越睡得迷迷糊糊的,壓根沒清醒,憑著直覺按下了通話鍵,“餵”了一聲之後便欲再會周公。

誰知手機那頭沈默半晌,竟吐出三個字。

“對不起。”

認出聲音的主人,她一下子清醒了。顧不得穿衣服,擁著被坐起身,以平生最溫柔的語氣問她:“杳杳,你怎麽了?”

對面還是那句話:“姐姐,對不起。”

她按捺住心頭的焦慮,盡量心平氣和地和她溝通:“杳杳,你好好說話,慢慢說,姐姐在這呢,出什麽事了?是不是林致欺負你了?姐姐幫你揍他!”

不料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裏,鐘杳杳跟她講了認識以來字數最多的一番話。

羅清越初到鐘家的時候,迅速判斷了新家的形勢。忙於工作但平易近人的繼父,加一個乖乖女傻白甜的妹妹。

她那時正值叛逆的中二期,還沒經過現實娛樂圈的風吹雨打,狂傲得不行。羅老師每每看不慣她的行為做派,搬出成筐成籮的教條來約束其言行,她有一句頂一句,從不肯在嘴皮子上吃虧。

羅老師訓累了,便趕她上樓。她寫完作業就去拐那個傻白甜妹妹,像童話故事裏的惡毒女巫一樣,引誘著鐘杳杳陪她玩美甲、刷睫毛膏、穿耳洞……她有什麽高興的事,羅老師不愛聽的,都講給鐘杳杳聽。

一直以來,姐妹倆的相處模式,都是姐姐在說,妹妹在聽。

難得有一次,竟然是妹妹在說,姐姐在聽。

當鐘杳杳將積攢了多年的心事毫無遺漏地說完時,她才發現語氣之平靜,絲毫沒有頹喪憂郁。

走出來了吧,她想,只有真正放下了,才能如此鎮定。

她等著羅清越的疏離和生氣,那是她該承受的,在姐姐全心全意信任她的時候,她躲在陰暗的角落回以嫉妒與欺瞞。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電話裏再次沈寂,連滋滋滋的電流聲也鮮少幹擾。

過了一會兒,羅清越開口:“鐘杳杳,你早上是不是有課?”

“是。”

“七點五十了,你不怕遲到嗎?”

鐘杳杳覺得鼻子難受,抿了抿唇才喊了一聲:“姐姐……”

羅清越不給她啰裏啰嗦的機會,幾乎是開了機關槍一樣沖著她一通罵,很有當年大戰羅老師的風采。

“你說你成天腦子裏在想什麽?有這胡思亂想的精力,要是放到學習上早就能上清華北大了!小姑娘家家的,盡跟著我往歪道上走,你怎麽就不學我點好呢?我跟你講,出去別說你是我妹,丟人!簡直笑話,我羅清越的妹妹喜歡一個男人,居然還得藏著掖著不敢說,你自卑給誰看啊?你成績好得甩我幾條街,羅老師多少次把你當正面楷模來訓我啊,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鐘醫生腰板挺得筆直,別提多神氣了,你還自卑了?你還抑郁了?沒事兒吃飽了撐的!有那個閑工夫去跑心理咨詢中心,還不如來片場找我呢,我就拿對付白蓮花女主角的那些陰招原封不動地朝你來一下,保管你滿血覆活,精神抖擻。”

罵了將近十分鐘,直到教學樓裏的上課鈴響了她才停下,聲音疲憊地喘了口氣,對她說:“滾滾滾,趕緊給我滾去上課,一大早讓你氣得不行。對了,你什麽時候考試?”

“下周,元旦假期過後。”

“林致什麽時候走?”

“……不知道。”

“你能知道點啥?”羅清越嫌棄她,“去去去,別磨蹭了,當心你們老師點名。跨年夜來我這住,我先醞釀醞釀,到時再好好收拾你。”

鐘杳杳握著手機,眨了眨眼,將淚意逼回去,掛斷前補了一句:“姐姐,謝謝你。”

忙音過後,羅清越放下手機,靠在枕頭上發了好一會兒呆。“叮”一聲短信提示音響起,她渾身一震,點開一看又忍不住罵臟話。

該死的10086。

回籠覺也睡不成了,她踩著拖鞋走進浴室,掬了捧涼水沖到臉上,和鏡子裏滿臉水珠的自己對視的瞬間,她想起和鐘杳杳的第一次見面。

那個穿著公主裙的小女孩從沙發上站起來,手裏捧著個小蛋糕遞到她面前,乖乖地說:“姐姐,給你吃。”

她笑了一下,鏡子裏的人也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

傻丫頭,她低聲罵著。

怎麽這麽傻呢,連“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都不知道,傻不拉幾的。長了一張嘴就為了吃飯用,連溝通都不會。

洗完臉後,她越想越氣,自己的妹妹舍不得,別人家的孩子還是舍得的,當即給林致撥了電話。

這貨是導致她妹跟她玩諜戰的罪魁禍首,不罵他罵誰?

林致起初還跟她頂嘴,越到後來越慫,由著她信馬由韁地胡扯,最後背了一身鍋還得服氣地、心甘情願地說上一句:“姐姐,謝謝你。”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貨居然肯喊她姐?!

羅清越被他突如其來的稱呼震住,等反應過來時電話已經掛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到這裏也可以發現,女主的性格缺陷還是很明顯的。她自卑,敏感,怯懦,然後化成嫉妒暗暗地縮在角落。但她人不壞,世俗和家教的道德標準始終約束著她,她不會去幹壞事,只會死命地自己消化。

然後憋得久了,便不得不去看心理醫生了。

順帶說一句,如果有什麽自己無法排解的情緒,一定要及時接受心理指導。這沒什麽可恥的,人生病了,總得去醫院,去看醫生,心生病了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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